第64章 ☆、(五十四)
初冬時節,皇帝凱旋回京。錦延以腿疾為由,尚未進宮,便先回府,府內人早已得知了消息,阖府上下人等無不喜笑顏開。柔安及阿嬌率府內衆人也都早早地候在門口。錦延策馬一路疾馳至府門口,還未下馬,眼睛便在人群中搜尋。人人都在,獨獨不見阿寶。
阿寶正坐在渡月亭發呆,她如今身孕已有八個多月,行動頗為吃力。她不願見那滿院子的人,因此每日裏不是扶着桑果在渡月居附近散步,便是在渡月亭裏呆坐。
桑果拿了披風過來,與她道:“今日他凱旋歸來,眼下府內人都在門口迎接呢。”
阿寶口中“唔”地答應一聲,眼睛望着遠處。有一陣冷風吹過,吹起湖面波紋陣陣,湖邊枯黃蘆葦随風搖動。
桑果凝視阿寶的背影,只覺得有股說不出的蕭索與落寞,喉頭不由得哽了一哽,忙深吸一口氣,勸道:“湖邊甚冷,風又大,咱們回去吧。”
“唔。”阿寶又答應一聲,扶着肚子,吃力地站起來,桑果忙上前攙扶。主仆兩個剛要轉身回去,卻見原先盤坐于阿寶腳下的毛球驀地竄了出去。
不遠處,錦延一襲戰袍,滿面風塵,正含笑看着她。
阿寶聽見自己的心“咚”地一聲猛跳,随後便是一陣如泛濫洪水般的酸楚洶湧而至,漫上心頭。
阿寶暗暗咬了咬嘴唇,待面色恢複如常後,扶着桑果出了渡月亭,向他深深斂身行禮,口中恭恭敬敬地說道:“将軍辛苦了,多謝将軍。”
錦延上前兩步,執了她的手,對她深看幾眼,輕聲問:“你謝什麽?不過才兩個月未見,怎麽變得這樣多禮了”擡手為她理了理身上的披風,又柔聲對她笑,“怎麽說話一點兒都不像我的阿寶了?”
阿寶輕輕掙脫他的手,正色道:“将軍在外浴血征戰,舍命殺敵,咱們這些人才能得以安心度日,是以要謝将軍。”
錦延靜默,又深深看她兩眼,擡手輕輕地摩挲了下她的臉頰,問:“怎地比我走的時候瘦了?”轉身看了桑果一眼,問,“你們就讓她日日來湖邊吹冷風麽?”
桑果垂首,作不得聲。
阿寶如今走得慢,從渡月亭回她的小院子不過短短一段路,倒走了好一會。錦延幾次伸手扶她,都被她有意無意躲開。錦延起初只是蹙着眉頭,及至到她房中,脫下戰袍後,卻找不到衣裳換,才發覺自己從前搬到她房中的書劍衣物棋盤等一應物什竟不知何時都不見了蹤影,不由得莫名其妙,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小混蛋,你又要生什麽事端?”
阿寶一進了屋子便自顧自地在歪倒在床,漫不經心地啃她的手指甲,聞言也只是用眼角冷冷掃他一眼,随即扭頭看向窗外,口中道:“我如今夜裏睡不好,老是要起夜,若是有人在,只怕更睡不着了……只得将你的東西都搬走了。”
窗子半開,麗萍正站在院中與旁人說話,耳朵卻留神聽着房內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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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延坐到她身畔,将她手指頭從嘴裏拉出來,仔細檢視了一下,十個手指甲都已被她啃得光禿禿的,有些啃掉的太多,以至于都露出了指甲下面的嫩肉。
錦延心中一凜,忙伸手攬住她,扳過她的臉,看着她的雙眼,問:“我不在的這兩個月,可是有什麽事?”
阿寶的手腕被他攥住,動彈不得,只能傻傻地仰臉看着他。
他憔悴了點,一雙眸子清亮如初,只是從前半日不見便會悄悄思念的臉龐,如今看着卻讓人覺得陌生得很,惟有他身上的那股似有若無的藥香味兒卻依舊那般熟悉。
聞着他身上的藥香味兒,塵土味兒,有一剎那,阿寶心中微微地恍惚起來。本來有千言萬語想要質問他,本來想要将他送給她的那些寶貝都摔到他臉上去,本來也以為自己定會對他厭惡至極,今生再不想看見他的臉。可如今他在面前,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時,還是心悸難抑,忽然驚覺自己竟還像從前那樣戀着他。
只是如今心底一半是對他的眷戀,一半是對他的憎恨。那憎恨三番兩次将眷戀壓下,占了上風,在她心內上下翻騰,使得她煎熬不已,使得她幾乎要發狂發癫,想要跑到無人處嚎啕痛哭。
阿寶在恍恍惚惚地差一點要靠到他懷裏去、再問出“你的腿可要緊,哪裏可有傷着?”時,伸手将他一把推開,自己拉了被子蓋在身上,面向裏側身躺下,閉上眼睛道:“我累了,你走吧。”
錦延并未走,而是一臉沉郁暴躁地把桑果叫來盤問。桑果戰戰兢兢,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有一日去了二小姐那裏,似乎是與二小姐争執了一番,回來後便變得沉默寡言,時常發呆愣怔,問她為何,她也不發一言。
錦延又急急轉身去了阿嬌那裏,轉眼又匆忙趕過來,柔聲與阿寶道:“此事原怪不得阿嬌,她從前是與我說過,将來不管誰有了孩兒,都要讓她來撫養……彼時我覺得自己這一生大約都不會有孩兒,也是為了使她安心養病,不再胡思亂想,因此随口答應了下來……彼時我并未覺得有何不妥,更不曾想過會有一日與你……若是你不願意,此事可再議。”
見她還是面向裏躺着,微微嘆氣,耐着性子哄勸道,“總是你自己的親姐姐,又同在我府中,何至于生這麽大的氣,連我都不理?”見她始終一動不動,也不發一聲,不由得微微氣惱,起身摔門走了。
才走到院中,到底生氣,忍耐不得,遂又踅身退回屋子,一雙眼睛冷冷地睥睨她,口中淡淡道:“動辄要出走,動辄要去找你那些哥哥們的話,今後還是莫要再說了……你那一生氣便要胡言亂語的性子還是改掉的好!”
阿寶初初沒有聽懂,及至明白過來,眼淚便也不争氣地流了出來,卻又不願意再跟他辯白。
從前有多戀着他,如今便有多恨他,恨到連和他說多一句話都心累。
即便開口辯白了,于今時今日的她而言,也只是徒勞,再無益處。只是怕被他看見臉上的淚水,忙忙拉過被子,把臉埋在上面不言不語。
錦延卻當她是心虛認了,心內更是來氣,無聲冷笑了許久,才又道:“聽說你對你的小八哥至今還念念不忘,想去西北找他……莫阿寶,你若是真為你的小八哥着想,從今往後,便不該再讓我聽見他的名字,否則——”
阿寶熱血沖頭,再也受不住,驀地從床上爬起來,坐直了身子,口中嘿嘿尖聲長笑,語無倫次地嚷道:“是是是!我心裏當然還愛着我的小八哥!我才不怕你!你有種殺了我小八哥!你殺了他,我也不會再活下去——你如今也知道我的心思了,不知是否能成全我、放我去找他?!”
錦延立時動怒,兩手在袖中攥成拳頭,長長呼出幾口氣,還是咬牙強忍了,待稍稍平複後,方才冷然道:“你若說的是氣話倒也罷了……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會生氣,可是阿嬌她畢竟是你的親姐姐,你為何不能設身處地為她想想?”
他若不連連提起阿嬌還好,一聽“阿嬌”兩個字,阿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尖聲叫嚷道:“莫要再說了!莫要再說了!是我看錯了你們!也是你們看錯了我!你快快走!今後莫要再踏進我的渡月居!只是你死了心罷,我便是死也不會再讓你們擺布了,你以為我莫阿寶找不着真心愛我的男人麽——”
錦延本已是勞累疲乏得不堪,只因為一心想早些兒回來看她,因此歸心似箭,不管身上傷痛,從漠北千裏迢迢、風餐露宿地趕回京城,及至回了府後,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也未聽清候在門口的柔安與阿嬌都說了些什麽,只是急急趕來渡月居,誰料見着她後,她卻又是這個蠻不講理的樣子。
初初見着她受了委屈的模樣,本是滿心的痛惜,卻禁不住她再三地提起小八,觸他的逆鱗,一時間不由得又躁又怒又急又痛,于是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阿寶胸前的衣襟,迫使她看着自己,怒喝道:“我倒寧願你說的是氣話,否則我都不敢相信這世間竟有你這等恬不知恥的女子!随随便便的便要出走、動不動地與人家定親拜堂——只是我勸你還是死了心罷!我周錦延怎會容忍自己的女人作出這等醜事!若不是看你有孕在身……若不是你有孕在身——”
阿寶的衣襟被他抓在手中,絲毫也動彈不得,被子中的身子簌簌發抖,口中卻冷笑道:“若不是我有孕在身,你便會如何?又會逼我自殺,或是來殺我麽?你把旁人說得如此不堪,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半斤八兩,一肚子的壞水!你從始至終想要的不過是我腹中的孩兒而已,我生下來送與你們便是!只是,我卻不願再看見你與她的嘴臉了,所以我是定要走的!”
錦延本想問她為何會把自己與阿嬌想得如此不堪,本想同她說自己從未曾想過只要她腹中的孩兒——當然他是想要孩兒,想要她與他的孩兒。但是他更想要的卻是與她在相依相伴,厮守一生。這些都無關旁人,不為其他,只因為她是她,只因為她是這天底下人世間獨一無二的莫阿寶,奈何怒火攻心,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放你去找你的哥哥們麽?你休想!”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在電腦上看小說的話,記得要放大頁面的顯示比例,
(在電腦的右下角,自己找哦)否則久了很傷眼睛的哦。
作者桑一般都是放到150%。
優點:字大如鬥,久看不傷眼。
缺點:在你身後十米開外,人家都能看清你在電腦上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