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五十三)
阿寶的身孕才滿六個月時,漠北一帶因屢有匈奴來犯,不能平伏。皇帝震怒,決意親往征讨,又欽點護國将軍周錦延伴駕西征。
錦延臨去前,與阿寶道:“此行少說也要兩個月。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我委實放心不下,這兩個月不如去阿嬌那裏住着,讓她照看你,可好?”
阿寶聽了他的話,半響方輕聲道:“她自己都要別人看顧,如何還能顧得上我?我不去。”想了想,又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言罷,轉過身去,發起了呆。
阿寶還像從前一樣愛說愛笑,只是無人時卻常常發呆。有時一個人坐在渡月亭上,一坐便是半天,性子比之從前,竟是安靜了許多。
衆人只道她肚子大了累得慌,再則她不久将要為人母,便是改了性子也應該。只有錦延隐隐約約地擔心,卻又無可奈何,這一陣子阿嬌的身子不好,錦延幾乎日日過去看她,便不能像從前那樣從早到晚地呆在渡月居,因此只能讓人時刻跟着阿寶。
錦延無奈,只得叮囑她萬事小心,須要保重身體,又道已交代柔安,要她時常來渡月居看看,阿寶只滿不在乎地打着哈欠,還沒等他交代完便睡着了。
錦延走後次日,阿嬌便又往渡月居送來幾個婢女老媽子,渡月居地方小,擡眼望去,滿院子都是人,叽叽喳喳倒也熱鬧得很。桑果一來樂得清閑,二來因為人多,再也不用怕冷清怕鬧鬼。阿寶也是無可無不可。
一日,武姨母過來看阿寶,阿寶閑極無聊,便與她多說了一會話。卻見阿嬌新送來的一個名為麗萍的婢女探頭探腦,命她出去,她過一會又尋個由頭進來。武姨母便有些受驚的樣子,趕緊起身走了。
又過了兩日,阿寶正坐在渡月亭上吹風,卻見武姨母身後跟着兩個婆子,一路哭哭啼啼地過來,道:“阿嬌嫌我老糊塗,話又多,要趕我走。等哪天阿嬌性子好些了,你記得替我求求情,再接我過來——”
武姨母身後跟着的兩個婆子像是押送犯人似的,不待她說完,便一連疊聲地催道:“你老人家快些走罷!若要叫嬌夫人知道你說這些話,又要生氣了。”
阿寶心中驚疑,作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武姨母一步三回頭地哭着走遠了。
武姨母走後,阿寶見湖邊蘆葦叢後有衣角閃過,似乎藏了個人,叫桑果過去一看,又是麗萍。
阿寶又好氣又好笑,于是讓桑果把她叫到面前,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什麽,不妨當面問我,若是想聽我說了什麽話,也不妨光明正大地過來聽,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倒要叫我看不上。”
麗萍不過略慌了一慌,随即面上堆笑,伶牙俐齒道:“寶姑娘這可是冤枉奴婢了!這原是将軍臨走時吩咐的,嬌夫人也怕姑娘好動,一時不小心有什麽閃失,因此才叫奴婢等小心跟在後頭看護的。”
阿寶心中生氣,本想把她趕走,轉眼想到滿院子的人裏,除了桑果,都是阿嬌送來的,今日趕了這個,只怕明日又會又來一個,遂悶悶作罷。
桑果眼見着阿寶一日日地愈加煩惱,卻不知道她煩惱些什麽,問她,她卻又不說,桑果暗自憂心不已,只得一步不離地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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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三五日,阿寶想着要為武姨母求情的事,便帶着桑果去找阿嬌,料想阿嬌縱使前些日子再怎麽生武姨母的氣,這兩日也應當氣消的差不多了,誰料才開口,阿嬌便笑嘆:“她如今年紀大了,啰嗦得很,說話又着三不着兩;我這裏伺候的人多,也用不着她,因此才一片好心地叫她回去安心頤養天年,誰料竟被當做了驢肝肺,跑到你那裏告了我一狀。”又嗔怪道,“你只管安心養你的胎,管這麽多作甚?”
阿寶想想也是,橫豎是阿嬌的親姨母,到底她們才是一家人,自己卻不好說什麽。她覺得阿嬌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不同于往日,說話行事也似乎是變了個人,卻又說不清楚到底哪裏不對,加之如今與阿嬌也沒有什麽話好說,只得怏怏走了。
才出了門,卻見阿嬌房中的兩個面熟的婢女擡着一個小小的搖籃說說笑笑地轉過來。見了阿寶,兩個人對看了一眼,遠遠地叫了聲“寶姑娘”,屈膝施了個禮,急急閃入阿嬌房中去了。
柔安身子好時,便時常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一次,柔安的奶娘笑說:“怎麽寶姑娘的屋子裏的擺設還是沒動過?嬌夫人那裏三天兩頭吩咐采買的小娃娃的物事都放到哪裏去了?”
柔安便使了個眼色給她的奶娘,又向阿寶軟語笑道:“你只管安心養你的胎,咱們家斷不會缺這些的,大約是阿嬌她想等你生好後再送來也未可知呢。”
柔安走後,阿寶心底像是生出一根尖刺,刺得她坐立不安,輾轉難眠,于是又帶了桑果逛到了阿嬌那裏。阿嬌正在卧房與人說話,小朵兒在外間,見了阿寶進去,忙高聲叫道:“寶姑娘來了。”
阿嬌收了聲,從裏間掀了門簾出來,笑問阿寶:“稀客,稀客,今兒又沒事,怎麽願意到我這裏來了呢?”
阿寶也笑說:“前幾日看見你這裏的人擡了個小搖籃,我覺着怪好看的,只是沒瞧清楚,便想再過來仔細瞧瞧。”
阿嬌臉色瞬間變了變,轉眼又笑吟吟地,向阿寶招招手,道:“我正想着過幾日與你說,來,我領你去看。”屏退衆人,牽着阿寶的手,将阿寶領到了東廂房內。
東廂房被布置成了小娃娃的卧房,裏頭擺放的都是小娃娃用的各色物事。小木床、小搖籃、小小的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小衣衫、小包被自不必說,便是布老虎與撥浪鼓等小玩意兒也都擺放了許多。
阿嬌看阿寶一臉震驚,夢游似的輕笑一聲:“你看這裏好不好?原本我放心不下,想要擺放在自己的卧房內,在我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但他說我身子不好,怕小娃娃吵鬧要害我歇不好睡不好,因此只能讓小娃娃及奶娘住到這廂房裏了。”
阿寶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嘴裏卻說不出話來,只擡眼去看着阿嬌。阿嬌兩眼發亮,聲音發顫,臉色煞白,偏又笑笑的,來拉阿寶的手,道:“好妹妹……他難道沒有和你說麽?你難道還不明白麽?你的孩兒生下來要交給我來養呢。”
阿寶想笑,卻沒笑出來,也無力甩開阿嬌的手,只喃喃問:“你們為什麽要這樣?你們又憑什麽?為何我卻不知道?”
阿嬌聲音極其溫柔,似是哄淘氣的小孩兒般:“唉,我當你已經知曉了……大約是他怕你想不開,才拖延到如今也沒說……你也莫要動氣,聽我慢慢說與你聽。”
阿寶身子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被阿嬌伸手一拉,便軟軟地癱坐在小床上。阿嬌拉着阿寶的手,貼着阿寶的身子,軟軟地跪倒在她身下,再擡頭時,已是滿臉的淚。她把臉偎在阿寶的腿上,道:“當初我被賣入青樓為官妓,你不知道我在那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也因為那一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賣笑賣身的日子,使我對男女之事厭惡至極……我與他,我與他二人即便深愛彼此,但卻少有男女之事……
“我在青樓中時,又被那裏的媽媽灌了涼藥,以致無法生養,他原也說過,即使我一輩子不生養也不打緊,只是我總覺得心裏對不起他……但若要讓我抱養不相幹的女子生的、與我莫家沒有一絲血脈的孩子,我又不甘心,因此,想來想去,便想到了你……他原本也不願意,但拗不過我求他……阿寶,姐姐姐夫對不起你……不過你放心,我會将你的孩兒當做自己的孩兒一樣疼愛——”
阿寶想将膝頭上的阿嬌推開,奈何手腳沒有一絲的力氣,胸口上似乎有人拿着大錘在敲打般地鈍痛,心中覺得阿嬌的話荒誕透頂,急欲反擊她,但一堆話湧上唇邊,卻又不知從哪一句說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許久,方自言自語道:“我的孩兒養下來要交給你?你們自說自話,竟連問都不問我?我成了什麽了?他是為了我腹中的孩兒才與我在一起的?你們兩個合起來算計我?他也算計我”
阿嬌擦擦眼淚,哽咽道:“我與他都對不起你!我其實心裏也不好受,只是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後悔藥可吃,将來生好孩兒,你若願意留在府中最好……若是不願意再見到我們,我也可以叫人護送你去山東找大姐,也可護送你去西北找姜小八——”
阿寶有一剎那希望自己能快快死掉,好聽不到阿嬌口中吐出的那些源源不斷的話語。但她終究還是沒有死掉,她只記得自己拼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阿嬌,冷笑着說了一句:“爹爹怎麽就生出你這種龌蹉女兒!只會用些龌蹉心思來算計自己家人,當真令人惡心得很!他既然深愛你,你還有什麽不知足?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竟然來害我!我在你眼裏是個什麽!從此你我不再是姐妹!”又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彎腰嘔了一陣,這才搖搖晃晃地從東廂房裏扶着牆出來。
出來時她的臉色想來不好,因為正候在外頭的桑果見着她立時吓得大哭,慌張喊道:“小姐!小姐!你這是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聽陳小春的那首相依為命,一邊看這章,不由得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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