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莫家阿嬌(二)
出嫁前一日,阿嬌翻來覆去,幾乎一夜未睡。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不禁擔心自己怕是要哈欠連天了。醒了許久,卻不見有喜娘前來為自己梳妝,正要問武姨母是何緣故,卻聽到外頭一片呼喝哭泣,便有丫頭奔過來慌張道:“外頭來了好些官兵,要抄我們家呢。夫人已經被押走,老爺從昨夜起便不見了蹤影。”
阿嬌心下疑惑,不敢相信。但也不過片刻間,便有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兵湧進來,不由分說,男女老少一律驅往前院跪在一處。不過半日功夫,已将人數一一點清,莫家人一律下獄,奴仆們另行處置。
直至被關入女監的牢房,阿嬌還是不敢相信,她身上裏裏外外還穿着成親的大紅衣裳。便有許多獄卒口發“啧啧”之聲。
阿嬌在牢房中發了半日的呆,方才想起問莫夫人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莫夫人早已哭得啞了嗓子,披頭散發,不成人形。見她問,又是一通哭,将她摟到懷裏,道:“嚴大人與你爹爹犯了事……只怕此番兇多吉少……”
阿嬌在莫夫人懷裏方才想起從今晨被捉拿時起都沒有看見阿寶的身影,心裏怕阿寶被害,忙問阿寶的蹤跡。莫夫人遲疑了一瞬,道:“大約是那孩子性子野,見有官兵進來,便爬牆跑了也未可知……”
阿嬌心裏又慶幸又擔心,又怕阿寶孤身一人有什麽閃失。待過了半日,稍稍回過了神,卻又發現此刻該被另行關押的紅菱竟也在這間牢房內,這間牢房內不僅有莫家女犯,還有其餘幾家嚴大人的親信黨羽家的女犯,嚴家女犯衆多,卻是單獨關到一間去了。因女人們都哭天喊地,悲聲一片,竟沒留意到她,便問:“紅菱,你怎會在此?”
紅菱面色變了幾變,只低了頭,口中吶吶不能言語。莫夫人便忙俯身在她耳邊道:“莫嚷!因少了阿寶一人,怕不能糊弄交差,我求了紅菱來替阿寶。”雖是叮囑阿嬌,聲音中卻帶了央求的意味。
阿嬌見她兩個神态,心中将信将疑,驀地想起昨夜裏阿寶被匆匆叫走的事來。從頭至尾再仔細思索一番,心中恍然大悟,一時間不禁頭腦發懵,遍體生寒。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們竟當自己是傻子!眼見自己富貴,她便哭哭啼啼要自己提攜看顧她兩個看重的女兒;一旦有難,她便只顧她的阿寶,同樣是莫家的女兒,從頭至尾,她卻絲毫沒有為自己着想一分。阿寶是莫家的骨血,莫非自己就不是了麽?若他實話實話再痛哭流涕求自己原諒也就罷了,事到如今,竟然還敢騙自己,說什麽求紅菱替了阿寶的名字,倉促之間,哪裏就能想到這麽個法子?定然是昨夜便謀劃好了的。
阿嬌心裏恨得發苦,幾乎要将一口牙咬碎,就是即刻被砍了頭,也比如今的煎熬要好過。
阿嬌強忍心中恨意,與莫夫人道:“母親放心,事關重大,女兒省得。”
莫夫人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內疚,伸手來為她理理亂發,安慰她道:“好孩子莫怕,嚴大人在朝中手眼通天,定能救咱們出去。”
阿嬌略扭了下頭,恰好避開莫夫人的手,道:“果真如此便好了。只求阿寶在外頭也能平安無事。”
莫夫人便低了頭不答話。
阿嬌當夜便被心中恨意燒得渾身發燙,吃不下也睡不着,只一雙眼睛亮的吓人。
第二日,又有從前與莫主事有幾分交情的人傳話與莫夫人聽,說莫主事已然于昨夜畏罪自殺,用一根汗巾子将自己吊死在牢房中。莫夫人聞言,面色灰敗,倒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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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兩頰發燙,目中恨意閃爍,心中冷哼,你不說嚴大人定會救我們麽?你當別人都是那麽好騙的麽?眼下爹爹也死了,倒看那嚴大人來不來救你?
是夜,阿嬌又發起低燒,口幹舌燥,無法入睡。其餘人等哭喊到上半夜,到了下半夜,也都東倒西歪地睡去了。阿寶聽得身邊莫夫人悄悄爬起身,悉悉索索在解衣帶,又聽見她悄悄摸到門口去。阿嬌在黑暗中睜開兩眼,看她做些什麽。模模糊糊中,見莫夫人将解下的衣帶悉悉索索地搭到在女監牢門的鐵欄上,又栓了個扣,摸索着将頭伸入扣中。
紅菱呼吸綿長,已然熟睡,整個女監只有阿嬌一人醒着。
阿嬌極力咬着牙,睜大雙眼看莫夫人的一舉一動。莫夫人喉嚨發出“咯咯”聲響,似嘆息似哭泣,僅片刻功夫,便又悄無聲息了。阿嬌身子簌簌抖了許久,燒竟然不知不覺退下去了,只覺得心神安寧,靈臺明淨。
天快亮時,有人起來小解,卻看見有個人垂着頭,靠着門歪坐着,不禁心中納悶,上前想要推醒這人,伸手一碰,卻又看見這人脖子裏竟然套了一個繩套,當下尖聲厲叫。
莫夫人自殺,紅菱哭的甚是傷心。阿嬌安慰她道:“好妹妹,母親是聰明人,一死了之,一了百了。這世上如今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受苦受難了,你還要保重身體才是,往後你我受苦的日子長着呢。”
紅菱哭得愈發傷心。聽到阿嬌話的一衆女犯不禁納悶,明明是安慰人的話,怎麽這莫家小姐卻說的令人發寒?
不過幾日,涉案男犯一律斬首,女犯一律發賣。從前與莫主事有幾分交情的人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又恰巧滿春院一時收不了這許多的女犯,便将莫阿寶的名字添到發賣鴛鴦樓的名單上。那人也是風月場中人,知道滿春院媽媽的厲害。
阿嬌被賣到了滿春院,卻又發覺紅菱也不在了。情知事已至此,紅菱怕是無法輕易脫身,但心中卻止不住疑神疑鬼,不過疑了半日,便又發起燒來。
先前嚴尚書為了貪錢,得罪的人不知凡幾。此番男人殺頭,女眷發賣,便有他的仇人及那些以睡尚書小姐為榮的客人蜂擁而至。一時間滿春院內都是排着隊等着睡嚴家女子的嫖客。
滿春院的媽媽心中欣喜,草草講了些規矩,又給衆人起了花名,便命她們即日出去見客。嚴家的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尚未滿十五歲,恰與嚴四公子一母同胞。本來從未見過阿嬌,不知怎麽知道了阿嬌便是未過門的嫂嫂。媽媽命人帶她出去時,她拉着阿嬌的衣袖不松手,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哀哀求道:“嫂嫂救我!嫂嫂救我!”
嚴家女眷雖說死了幾個,被發賣過來的女子也還有好幾個。想來那些人多是她父親的姬妾,這一堆人中,她無人可依,竟将阿嬌看做了救星,只拉着不放。
阿嬌張了張口,慢慢地流出細細的兩道眼淚來。
嚴家小姐被拉走後,阿嬌發起了瘧疾,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轉眼又說起胡話來。滿春院的人怕她病氣過與旁人,又見她像是熬不下去的樣子,便将她與幾個半死不活的女犯單關在一間屋子裏。她原也以為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誰知熬了将近一個月,同屋的倒死了兩個,她竟漸漸活轉了過來。
阿嬌既然活了過來,便有人領她回去,經過一間姑娘們住的屋子時,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孩兒正倚着門框唱小曲兒,唱兩句,又嘻嘻笑兩聲。阿嬌詫異,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前頭領着她的人道:“姑娘的屋子與她臨近,切記的要躲着她些,當心她發起瘋來要咬人的。”
那女孩兒身形消瘦,臉上塗抹地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有聲音還分明稚嫩。她在這人來人往處招搖,也不覺得害羞,哼的小曲兒也不成調,一副瘋魔的樣子。阿嬌心下震驚,只盯着那女孩兒看,眼睛想移也移不開。
那女孩兒自然也看見了她,揚了揚手裏的羅帕,嘻嘻笑了兩聲,招呼道:“好久未見,嫂嫂氣色倒好。”
阿嬌差點病死的人,氣色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但與這嚴家的小姐相比,她的氣色卻要算好的了。
阿嬌大駭,身子卻像是被釘住了,一步也動不得,眼睛也挪不開。
嚴小姐嘻嘻笑完,轉眼又換了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發着恨聲道:“嫂嫂當真狡猾,既知道裝病這種好法子,怎麽舍不得教我?枉我稱你一聲嫂嫂!”說着便上來撕扯阿嬌的衣衫。旁邊的人哪裏能讓她得逞?早有人上來扭住她,她便扭頭四處吐唾沫,兩個力氣大的婆子連聲道晦氣,一邊兩個兇狠的大耳光便打到她臉上去了。
阿嬌動彈不得,扶着牆,心裏一陣翻滾,幾欲嘔吐。旁邊的人只道她是吓着了,便上前來攙扶她。才走了幾步,嚴小姐又在後頭哭嚷:“嫂嫂救救我!嫂嫂救救我!”
阿嬌心底暗暗發誓,萬不能走嚴小姐的老路,被人如此折辱。但在這青樓之中,卻又無力自保,想要上吊,卻連夜裏都被人看得緊緊的,心裏便又恨起莫夫人來。
次日,有人來叫她去外頭見客。她不願,又把兩個要來拽她的人的臉抓了幾道血痕。媽媽無奈,親自過來查看,被她一頭撞到肚子上,摔了個屁股墩。媽媽捂着肚子大怒,命人端來一碗藥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了下去。那藥好生奇怪,下了肚後,只覺得一股寒氣自腹中升起,不多時,那寒氣浸透四肢百骸,連手腳都發起冷來。
阿嬌萬念俱灰。縱使從前的十九年再不曉世事,眼下也知道這碗涼藥下去,自己這輩子只能算作半殘之人了。
莫主事在世時雖然幫着嚴尚書殘害忠良,但好在為人謙恭,明面上并未得罪許多人。再加上已過了近一個月,風頭已沒那麽盛了;阿嬌雖然容貌不俗,但總是恹恹的,一臉病容,因此客人并不十分多。
自那日見着嚴小姐一次後,又過了三五日,聽聞她瘋得越發厲害,已是清醒的時候少,糊塗的時候多。犯病時見人就咬,又常常有驚人之舉,例如脫光衣服四處跑。終于連那些仇家對她也望而卻步。一日,咬傷一個客人之後,被媽媽命人毒打一頓,不知送往何處去了。
阿嬌如今連眼淚也流不出了,想哭時,卻往往發出幹笑聲。她自己心裏明白,若是這麽下去,只怕自己的下場不會比嚴小姐更好。心內計較思索了幾日,便對客人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模樣,不管客人老醜,只做出婉轉溫順的形容來。于客人高興時,又有意無意說些“若是能終日與你厮守在一處,便是死了也值得”,“我得了你的垂青,自覺心中歡喜非常,可終歸沒有你家娘子有福氣,能日日看見你”之類的話。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低垂着頭,半紅着臉,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客人便覺得她的話定是發自肺腑。贈她銀錢首飾時,她又作氣惱之态,道:“我只要你時常來看我便夠了,我要這些做什麽!”
那些人哪裏見過這等不要銀錢首飾的青樓女子?一個個便感動得不知所以,當中以一個徽州開典當鋪的胡老爺對她最是着迷。起初那胡老爺是慕嚴尚書之女的名來的。不過,彼時嚴小姐已然瘋魔,不成人形,胡老爺便轉而叫了阿嬌作陪。
初見阿嬌時,胡老爺便覺得心內小鹿亂撞,竟似回到了十七八歲少年時。又見她談吐文雅,溫順如羔羊,不覺心中大喜,阿嬌更是刻意奉承。那胡老爺一時情難自已,便花了許多銀錢,為她贖身,将她領回家做了胡家七娘子。
胡老爺前頭已在徽州娶了一妻六妾,女兒生了一堆,兒子卻一個也無。因此,胡老爺不斷往家領人,大娘子也無話可說,只有領着一衆小娘子每月去寺廟燒香求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