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阿寶奇道:“這話從何說起?叫我如何救你?”
翠紅道:“姐姐若代我嫁給他,豈不兩全其美?”她話一出口,那邊廂朱舅母竟巴巴地望着阿寶,竟似極為贊許翠紅的樣子。
阿寶哭笑不得,忙忙甩了翠紅的手,道:“妹妹再年紀小不懂事,也應當知道我父母屍骨未寒,卻如何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翠紅“撲通”一聲跪倒在阿寶面前,道:“好姐姐,我求你,你不也說那賣魚的好麽,既然好,你嫁與他何妨?我爹和我娘昨日裏還說起你家如今落了難,只怕再難嫁入高門大戶了呢。”
朱舅父夫婦兩個尴尬不已,忙喝道:“小孩子不許亂說!”
朱舅母對着翠紅亂使眼色:叫你不要說吧?我看不行。
翠紅一個白眼将她娘的眼波頂回去:我就賴定她了,今天她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
朱舅母不屈不撓:那你有本事自己說去!不要連你爹你娘都牽扯進去,白惹人厭憎。
她兩個的眉眼官司阿寶看在眼裏,見看她跪在地上求人,神色間卻是咄咄逼人,說出來的話更如刀子一般直戳人心,不由心頭火起,只是這一段時日未能與人吵架,腦子也轉不大動,似乎口拙了許多,正斟酌要說話,桑果在外頭早已按捺不住,跳進來,将阿寶護在身後,喝道:“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家小姐平日不與你一般見識而已,竟被你當做泥人一般擺布了!”
朱舅父忙要過來将翠紅拉走,翠紅只不動,上上下下打量阿寶,今日阿寶自然還是裏裏外外一身粗布。翠紅于是歪頭笑道:“你家小姐?怎麽?表姐落到如此境地,竟還拿當自己是千金小姐麽?還道自己父母屍骨未寒,表姐難道竟忘了自己的身份麽?你的親娘不是十幾年前就死了的莫家三姨娘麽?”
朱舅母也用眼神表明與翠紅同仇敵忾。阿寶氣得語不成調,點點頭道:“我家裏人并未死光,我還有姐姐姐夫……卻輪不到你們來算計我——”
翠紅“哼”了一聲,道:“表姐竟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表姐的姐姐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我爹也跑到你嫡外祖母家,人家竟是連門也不讓進——怕受你連累呢!我家擔着許多風險收留表姐至今,表姐竟是這樣報答我家麽?”
阿寶氣苦,這段時日似病似癡,每日只是埋頭燒火,一時怒火攻心,卻不知如何還嘴,若是從前,這些人哪是她的對手?
桑果早已忍耐不住,手指頭點着翠紅的臉,冷笑道:“我們小姐早已定親,許的是城裏開綢緞鋪的趙家。趙家拔下一根汗毛,也能把你們長樂鄉上這一整條街買下,将你們趕回安徽老家種田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也敢來擺布我們小姐?”又轉過臉呸了目瞪口呆的朱舅母一口,“你兩口子當真是有情有義的人!我從前也聽府裏人說起過你兩口子,說你兩個當初從鄉下逃難來京城時竟然連鋪蓋也沒有,只捧着兩個缺口碗,拄着一根打狗棒,身上是補丁摞補丁,一路要飯要到京城!如今你家能開這茶館又都是拜誰所賜?你兩個就是如此報答我們過世的三姨娘麽?若不是咱們三姨娘,你一家四口如今只能是兩個老叫化外帶兩個小叫化!來來來,咱們今兒來說清楚!到底誰靠了誰?!”
朱舅父啞口無言,朱舅母無言以對。
翠紅猶不死心:“表姐即訂了親,這些時日怎麽不見有人來打聽你?人家只怕躲你都來不及了呢,表姐你是打腫臉充胖子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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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被她說中了心事,只如被雷轟一般,再也說不出話來。桑果心虛,拿一根手指頭點着翠紅道:“你,你胡說八道!你有種将來不要後悔——”
朱舅母此時兩手一拍,道:“既是親戚,也該走動走動才是。明兒咱們就帶上禮物去趙家探望探望。”
翠紅與阿寶鬧過後便不再說話,只是房屋太小,時不時地就要碰到,兩個人見面只拿鼻子沖着對方冷哼一聲。朱舅母急着要攀親,次日便要帶阿寶兩個去趙家。翠紅本不屑與阿寶一同行動,奈何綢緞鋪子太誘人,只好不情不願地穿戴了阿寶送給她的衣裳首飾,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娘後頭上了路。
阿寶一身粗布衣裳站在趙家時,趙夫人驚得嘴巴半天合不上,半響方道:“我的兒,你這是從哪裏來的?就這麽容易贖了身麽?還是你逃出來的?路上可有被人發覺?”便一連疊聲叫家人去門口看有無官兵來追捕,又命一衆仆從全避到後頭去,僅留了兩個心腹婆子伺候。阿寶知她誤會,便忙一五一十将自己這些時日的經過與她一一說了。
趙夫人又道:“不對呀,我聽聞莫家兩個未出閣的女兒都被充入青樓,你既然好好的,那被捉住的是哪個——”正說着,見阿寶面色發白,忙住了口,拍拍心口窩,道,“我管這麽多作甚,你好好兒的便謝天謝地了。”上前來将阿寶摟在懷裏“兒啊肉啊”一通哭,阿寶以前覺得趙夫人太做作,不太願意與她親近,此番卻覺得心裏一暖,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翠紅與朱舅母被讓到偏廳喝茶。朱舅母手裏還拎着路邊攤兒上買來的粗點心,見了趙家的排場,覺得拿不出手,便要送給那婆子吃,哪知婆子們也看不上。趙家雖不是官宦人家,但也富貴,家裏自是亭臺樓閣,仆從成群。翠紅見趙夫人對阿寶的一番形容,便知桑果的話不假,心中後悔不跌,自覺昨晚太過造次。為着自己一時異想天開,竟得罪了如此有錢的親戚,卻是得不償失。
朱舅母還在與那奉茶的婆子拉拉扯扯,她只當那婆子客氣,不好意思收,便捉住人家的手,非要塞到人家懷裏去,那婆子哭笑不得。正拉扯間,卻見一個衣着華貴的清秀年輕公子背着手正踱到此間來,微皺眉頭問:“何事拉扯?人呢?都到哪兒去了?去給我煎些醒酒茶來。”那婆子忙丢下朱舅母兩個,忙忙去了。
他踱進偏廳,尋了一把椅子坐下,擡手聞聞自己的衣袖,似是被熏到,又皺皺眉。擡頭卻見翠紅滿面局促站在一邊,只當她是丫頭,道:“去端些水來給我擦面。”
翠紅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躊躇不決。他等得不耐,口中“啧”了一聲,問:“新來的?”
翠紅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點點頭道:“怪道你不懂規矩。叫什麽名字?”
翠紅低頭,擰自己的衣襟,道:“翠紅。”
他道:“俗了些。”
翠紅見他言語溫柔,便大了膽子笑道:“那煩請你給我改個不俗的吧。”又道,“我先到外頭找人給你端些水來。”
正欲轉身出去,方才那婆子端着一碗醒酒湯急急走進來,見兩人一站一坐,忙跺腳道:“我的爺,哪有讓客人站着,主人自己端坐着的道理?”見她家公子爺醉眼朦胧,單手支頤,紋絲不動,便轉身向翠紅賠罪道,“我家公子近日來盡胡鬧,今日一大早又去吃酒,只怕又吃醉了,不知姑娘是客,倒叫姑娘見笑了,望姑娘贖罪則個。”
她家公子爺懶懶起身,道:“誰說我吃醉了,要你多嘴?你快些兒讓開,我賠禮便是。”上前兩步,對着翠紅笑嘻嘻地彎身作揖,卻不料一個踉跄,差些兒倒在翠紅的肩膀上。翠紅聞他一身酒氣,卻又并不難聞,當下心跳得厲害。
他飲下幾口醒酒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你是哪家的親戚?我卻瞧着眼生。”
朱舅母方才立在門外,半響不敢露面,此時忙擠進來,笑道:“我家是莫家的娘舅,阿寶就是我外甥女兒,和府上可不是親戚?”
他手中瓷碗“铛”地一聲落下,半碗醒酒湯都潑在自己衣衫上,他卻不管不顧,一把捉住朱舅母的手,急切問道:“阿寶在哪裏?她可還安好?”問到後面,眼圈都紅了。
阿寶細細問起父母親下獄後的情形,趙夫人一邊拭淚一邊道:“我家老爺起初還指望使錢救莫老大人出來,奈何此案事關那位被皇帝看重的大将軍,竟無人敢收錢,連入內探望也不成;我與你母親多年好姐妹,卻連送一些吃食也不能夠……”說着便以袖掩面痛哭出聲。
阿寶默然,道:“好在姨母家未曾受牽連。”
趙夫人嘆了口氣,道:“澤之他……唉,你眼下且顧着你自己就成了。我家好歹還能過得下去。京城人多眼雜,我也不敢留你多住。你暫且去山東找你大姐姐或是再去你舅母家再躲上一躲,待以後再做打算。”
阿寶因在堂舅家過得夠夠的,不願再多呆一日,此番才厚着臉皮,冒着風險前來趙家,雖與禮不合,但若能得趙夫人收留幾日,總好過在舅父家看舅母及翠紅的嘴臉,是以叫桑果将兩個人的衣物盡數收拾了帶來。此時聽得趙夫人如此一說,不覺呆了一呆,心裏已然冷了半截。趙夫人場面話雖然一句不少說,但斷然是不會收留她了。
趙夫人也不容她多想,即刻命人奉上一包銀兩,見阿寶呆然,怕她聽不懂,只得狠了狠心,道:“今後數年間只怕你無法再回京城,聽你姨母一句話:你須得躲的遠些,離京城越遠越好。你姨母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但銀子總還是有些的——”
阿寶将婆子捧過來的托盤推開,只道:“澤之哥哥呢?我只見澤之哥哥一眼便走。”
趙夫人嘆道:“澤之他這段時日卻不大好,自那以後便大病了一場,病好後将書一把火燒了,頭先幾日裏胡言亂語,一時哭一時笑。後來便每日裏找了他從前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吃酒,倒是醉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前兩日剛被他父親綁起來打了一頓,剛放出來,又不知跑到哪裏鬼混去了。”
阿寶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痛,怕暈倒在趙家倒叫趙夫人害怕,便強撐着站起來往外走。剛轉身,便見澤之正涕淚交流站在門外呆呆望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