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宋玉珩走後, 白一塵在二樓畫室的一個休息躺椅上睡着了。
他一開始是不想睡的, 只是太累了, 想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誰知道後來卻睡着了。
也許是因為睡覺之前一直在想着時亦南,所以白一塵睡着後也理所當然地做了一個和時亦南有關的夢,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 這一次他能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夢。
夢是人類奇妙的一種生理活動, 就如同幻想一樣, 夢大多數是不受控的,而且有時候特別真實, 真實到你醒來之後仍然覺得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但也有例外。
那就是你會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到夢裏的另一個自己,看到那個自己經歷的一切事情。
而在白一塵意識到這是一場夢時, 是在他上了17路公交車, 看到坐在座位上的那個自己的時候。
他沒有坐下, 而是抓着扶手站在車廂中望着年輕的那個自己——他年輕青澀, 眼中有着沒有被世故打磨過的無知和憧憬。
車窗外是陰郁灰沉的天空,成線落下的小雨淅淅瀝瀝, 年輕的白一塵眉頭微微蹙着,因為他上車的時候還沒下雨,而他也沒有帶傘,但沒過多久,他望向車窗外的眼睛倏然一亮, 随後連忙把目光收了回來, 有些緊張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座椅。
17路公交車緩緩停下, 從前門那上來一個拎着把藍白色格子傘的男生,他環視了一圈有些空蕩的車廂,沒有選擇在哪個空椅上坐下,而是走到那個白一塵的身邊才停下腳步。
他帶來雨水特有的清新濕潤的氣息,那個白一塵聞到了,抓着扶手站在車廂裏的白一塵也聞到了,那氣味熟悉而叫人懷念。
白一塵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一起回到南城大學,走過校園裏熟悉的紅塑膠操場,看着他們兩個偷偷牽着手,在同一把傘下,在學校的花籬旁親吻,不禁也跟着緩緩笑了起來——這是他和時亦南的第一次接吻,兩個人都是初吻,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單純地唇貼着唇,臉龐就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的熱,所以很多年後他能回憶起來的,也就是那天雨水的涼,和相觸時柔軟的唇。
白一塵深深地呼吸着,覺得自己似乎又聞到了那天清潤的雨水氣息,唇上也有着溫熱的觸感,就像是第一次時亦南親吻他時的感覺。
而當白一塵真的睜開眼睛時,也的确看到了時亦南在親吻自己。
兩人目光相觸的剎那,時亦南的目光微微閃動,但他沒有停下,而是擡手輕輕撫上白一塵的頭發,溫柔地摩挲着他的唇。
白一塵半阖着眼睛望着他,搭在身側的手輕輕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擡起了輕輕撫了下他的側臉——如同夢中的白一塵,最後輕輕地撫過那個時亦南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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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窸窣的雨聲還在繼續,恍若情人溫柔的低喃,在這靜谧的氣氛中,畫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時亦南的聲音也随之而來:
“一塵,你怎麽了?我聽唐乙說你不舒——”
未盡的話語戛然而止,卻足夠驚醒畫室中的兩個人。
白一塵撐着躺椅坐直身體,擡眸看了眼剛剛和自己接吻的時亦南,又轉頭看了看門口呆怔而立的時亦南,沒有說話。
“你他媽——”
幾秒後,門口的時亦南像是終于回過了神,攥緊拳頭猛然沖過來給他躺椅前的另一個時亦南重重的一拳,他開口想要罵人,可是剛說了三個字就猛地反應過來了什麽,立刻把嘴閉上,也沒有繼續再打下去。
白一塵可以看到,他垂在身側攥成拳的手握得很緊,手背上黛色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顯然已經氣怒到了極點,只是在拼命地壓制自己。
他重重地喘了兩下,忽地就轉過身一句話也不說就往門外走,從頭至尾沒有看白一塵的一眼。
“站住。”在他握上門把的剎那,白一塵輕輕說了句話,成功地讓他停下了腳步。
白一塵從躺椅上下來朝他走去,卻被另外一個時亦南拉了下手腕,而門邊的那個時亦南看到他這個動作,五指攥得更緊了,但他仍是沒有開口說話。
白一塵看着這兩個穿着都是一模一樣的時亦南,對門邊的那個人說:“叫一聲我的名字吧?”
那個人沒有開口。
白一塵又看向另外一個,說:“他不說話,那你說吧。”
而這個時亦南也沒用出聲。
“你們都不想說話嗎?”
回答白一塵的仍是無聲的寂靜。
白一塵低頭看着靠近他的那個時亦南袖口處荊棘狀的袖扣,沉默了幾秒,忽然就笑了起來,但同時他也紅了眼睛,輕輕一眨,就有透明的水痕滑落下。
而他這一哭,門口處的時亦南再也忍不住,啞聲開口,輕輕喊着他的名字:“一塵……”
時亦南僵在原地,想靠近白一塵卻又不太敢靠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只能和他道歉,安撫他:“一塵……你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你不用和我道歉,你哪做得不好了呢?”白一塵問他。
時亦南回答不上來,他承認,他剛剛進門看到那一幕時确實差點氣瘋了,可是他冷靜下來後的第一反應卻不是繼續再留在這裏,而是立即轉身出去——他不想讓白一塵發現他吻錯了人。
他的一塵病了,認不出他是正常的,卑劣的是那個利用他的病,趁着他睡覺時偷吻他的人。
見他沉默,白一塵又勾了勾唇,他垂下眼簾,抓住站在他面前那個人的手腕緩緩擡起,望着他袖扣處的袖扣緩緩說:“很像,不愧是我手把手教過的學生。”
時亦鳴這下再也無法沉默,同樣沙啞着嗓音輕輕喊着白一塵:“老師……”
他一開口,便是幹淨的青年嗓音,和時亦南低沉幽徐的聲音完全不同,這也是剛剛時亦南不想說話的緣由——他們兩人的聲音完全不像。
哪怕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帶着一模一樣的袖扣,只要開口說話,白一塵就能分清他們兩個人。
“下雨了啊。”白一塵沒有再看他們兩個人,而是走到窗邊看了眼外面陰郁的天空。
“老師,我聽說您要和時亦南結婚了,是嗎?”時亦鳴望着他的背影,哀聲問道。
“是啊。”白一塵回頭,視線掠過時亦鳴,落在他背後的時亦南身上,強調給時亦鳴聽,“我就要和你哥哥結婚了。”
時亦鳴聞言痛苦地搖着頭,哀求白一塵道:“為什麽呢?您明明都已經……認不出他了。”
白一塵也搖了搖頭,和時亦鳴擦肩而過,說:“可我這輩子只愛過他一個人。”
他走到時亦南身邊,輕聲道:“我們回家吧。”
這一次時亦鳴沒有再挽留,只是難過地望着他和時亦南走遠,随後他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袖扣,那個袖扣背面也刻着一個人的名字縮寫,可是這個袖扣始終不是那個人送的。
回家的路上時亦南沒有說話,他看着白一塵的神色不太對,不敢再刺激他。
倒是白一塵沒一會就自己說起來了,他望着車窗外如幕如織的雨線,告訴時亦南:“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下午有點累,就在畫室睡了一覺。”
“然後我做夢了。”
“我夢到你給我送傘,我們在花籬旁接吻的那一天了。”
說完這幾句話,白一塵就閉上了眼睛,沒有再說過一個字。
車子最終在別墅門口停下,白一塵開門進屋後只在換鞋的時候在一樓停留了一下,随後就徑直去了二樓的畫室。
時亦南站在樓梯口頓了頓,還是也去了二樓畫室。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白一塵正在壁爐旁生火,只是他動作不熟練,半天也沒把火弄起來,時亦南便走過去幫他:“我幫你吧。”
“好啊。”白一塵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個空位來。
溫暖的火焰很快就出現在了柴炭中央,在他們兩個人的眼中閃爍跳躍,白一塵靜靜地看了會那簇火苗,忽然起身抱來他的素描簿和畫紙,朝火堆扔去。
等到火焰舐上白色的畫紙,将畫紙上的人像連同白紙本身燒成一團灰燼時,時亦南才怔怔地回神。
而白一塵燒了那些畫紙和素描簿還不夠,很快他又搬來那些所謂的,為時亦南畫的畫像,将它們一幅幅扔進火堆之中。
“一塵……”時亦南睜大眼睛僵在原地,顫着聲問白一塵,“……你在做什麽?”
“燒畫啊。”白一塵回答他,平靜的聲音沒有一丁點情緒的起伏。
“燒畫?”時亦南怔忡地問,“為什麽要燒畫?”
“我畫錯了。”白一塵說,“所以要燒掉。”
時亦南的心髒随着他的聲音被猛然攥緊,他的眼眶逐漸變紅,嘴唇顫抖着,那些烈火卷去其他人的畫像,也卷走他的,時亦南慌亂而無措,他總覺得,一旦這些畫都燒完,他和白一塵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他想要伸手往燃燒的烈火中将那些畫重新拿回,卻畏葸着不敢做出與白一塵相反的舉動。
“不不……一塵,一塵……”他只能哀求白一塵,“別燒了好嗎……能給我留一幅嗎?一幅就好,就算是你的素描稿紙也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