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封淇是深夜兩點回的家。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近屋裏,也沒開燈。風雨停了,外面竟然比屋內更亮,光亮透過窗戶,在窗邊投下一點黯淡的光的痕跡。
封淇感受到一股奇異的氛圍:這外面的世界裏,人們酣睡在靜谧的黑暗中,沉浸在又度過一場暴風雨的安心和感恩中。他難以忍受地走近窗邊,猛地拉上了窗簾。屋裏頓時變黑,像一個蠶蛹的內部。這是黑黢黢,空洞洞的黑,失去了黑夜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黑得乏味,人睜眼或者閉眼都無所謂。
封淇脫力般地跪到了地上。
肖其遠早離開了,玻璃碎片卻沒有收拾。封淇的膝蓋就跪在了碎片之上。流血了他也不在意,手背上的血已經幹涸了,沒流痛快的血這時候歡快又殘忍地從膝蓋湧出。
封淇在深夜裏低聲忏悔着:“我沒照顧好妹妹。”我讓她等太久了。
封淇無助地嗚咽了一聲:“我不該否認宿命。”他費力地吸着氣,挪動着膝蓋,一點點緩慢移動到鋼琴邊。碎玻璃片還紮在他的膝蓋上,随着他的動作越紮越深,血流了一地。
封淇趴在鋼琴上,疲乏又失落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封淇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懦弱,他靠着那份合約,厚顏無恥地哄騙着、催眠着自己。說什麽負責任,他明明就是畏懼。
他的心嗤笑着嘲諷他:合約期結束了。封淇,你瞧瞧,你現在還有任何借口嗎?
屋子裏黑得滲人,連氧氣都像被這詭異可怕的環境吓退了,封淇喘息得十分辛苦。
封淇哆哆嗦嗦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像鼓勵自己一樣。可這毫無用處,他聲音抖得厲害:“我……該怎麽……辦。”
凄風苦雨早已停住了對人們的威脅,天上散下了清光,悲憫又溫柔地撫摸世界。
這屋裏一片死寂。黑暗裏,有個更為黑暗沉重的身影跪在鋼琴邊上。死亡伏在他的脊背上,正要把他拽下懸崖。
未關嚴的窗子,漏了一點風聲。一絲聊勝于無的光線狼狽地溜進這裏,茍延殘喘又堅定無比,在無人瞧見的角落,鋪陳着光影。
一場大雨後,天氣逐漸升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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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焰早上跑完步,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腦子裏思索着要找份什麽新工作。好歹之前馄饨攤上還包他一頓晚飯,現在要找份工作實在不容易。而且,他不能一直這麽混着日子。
林初焰嘆了口氣。
身側閃過一輛自行車,清爽的藍色,是很好看的一輛車。車子上的女孩子背着一個匡威的帆布書包,往四中的方向駛去。
林初焰無意識地追着那個身影走了一截。他其實還挺喜歡念書的,雖然成績不好,但是覺得學校生活很有趣。
林初焰還沒回憶完已經遠去的學校生活,就看到什麽東西從女孩子拉鏈沒拉嚴的書包裏掉了出來。
林初焰立刻叫出了聲:“同學,你東西掉了!”
可惜那女孩兒沒聽見,騎車騎得很快,完全沒意識到任何事情。
林初焰趕緊跑上前去,撿起地上的東西。定睛一看,是張校園卡,還挺重要的東西。
林初焰追上去,邊追邊喊。
那女孩兒不知道在想什麽,愣是沒聽見他的聲音。
林初焰無奈地狂奔,傻不拉幾地不停揮舞着手裏的卡片。好不容易才想起來校園卡上有名字,林初焰趕緊看了眼,沖着前方大吼一聲:“唐熠!”
那輛自行車終于停了。
唐熠扭過頭,疑惑地看向林初焰。
林初焰氣喘籲籲,郁悶地揮了揮手裏的校園卡:“你卡掉了!”
唐熠恍然大悟,掉頭騎回來,十分歉疚:“對不起啊,我沒聽見。謝謝你了。”
林初焰擦着汗,把卡遞給她,說道:“沒事兒,快走吧,要遲到了。”
唐熠感激地接過去,又從書包裏掏了瓶牛奶遞給他:“謝謝你,請你喝牛奶!”
“啊?”林初焰往後一蹦,趕緊擺手,“不用不用,快去上課吧。”
唐熠的笑容明亮又幹淨,一副安利好東西的樣子:“這個牛奶超好喝,喝吧喝吧。”
不容分說地把牛奶塞他懷裏,唐熠揮揮手:“我先走了哦!搶位置去啦,你快來哦!”
沒等林初焰說什麽,唐熠騎着自行車飛快地沖往學校了。
林初焰張着嘴,欲言又止,他想說自己不是學生了來着。
拿着牛奶晃了晃,初焰幾乎有些懷疑地捏了捏自己的臉。“我長了張饑民的臉嗎?怎麽誰都給我吃的穿的?”
想到封淇,林初焰又有點洩氣。從兜裏掏了一顆糖出來吃掉,林初焰轉身走向另一邊。
封淇是在瘋狂的敲門聲中醒來的。他費力地睜開生疼的雙眼,站起身來。
雙腿像是已經從骨頭裏壞掉了,麻癢和劇痛的感覺一起襲來,他又跌到地上。
緩了好半天封淇才站起身,走過去打開了門。
肖其遠站在門口,臉上不耐煩的神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變為了震驚。“你……出了什麽事?”
他疲憊地開口,嗓音沙啞:“沒事。”
肖其遠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着,滿臉的難以置信:“沒事?”
他的膝蓋成了那副可怕的樣子,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嘶啞,活像打了場苦仗。肖其遠抿着嘴唇,用極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封淇。
封淇露出一絲笑容,看上去禮貌又疏離:“有事嗎?”
封淇的精神狀态太不正常了,肖其遠心裏有點發毛。“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封淇倚着牆壁,念了他的名字:“肖其遠。”
肖其遠一把拽過他的衣領:“你他媽有病啊?受了傷不去醫院?”
封淇不知道說什麽。肖其遠這種口氣,讓他十分的陌生。
肖其遠強拉着封淇出了門。
被拽到他車裏的時候,封淇按住了他的手:“肖其遠,你有事嗎?”
肖其遠的手緊了緊方向盤,他的聲音很冷:“我還挺喜歡見到你這幅可憐蟲的樣子。”
封淇松開他的手:“哦。”
肖其遠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去醫院。”
封淇其實覺得去醫院也沒有必要,但他還是禮貌地說:“麻煩你了。”
肖其遠更用力地捏緊了方向盤,忍不住冒火地問:“你他媽出什麽事了?”
封淇閉上眼睛,靠着車座,輕聲說:“別吵。”
肖其遠恨不得揍他。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說了沒有瞧不起我。”
封淇依舊閉着眼,肖其遠幼稚得令他驚訝。在心底嘆了口氣,封淇說:“你彈得太差了。”
“你說什麽?”肖其遠扭頭。
封淇一個字一個字認真說着:“速度太快了,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而且,有錯音。”他頓了頓,接着說:“你不适合彈肖邦。”
“我操?”肖其遠愣了一秒。
封淇發出細小的笑聲,聽着不太歡愉,反而讓人有些憋悶。
肖其遠的确幼稚,他完全無法理解封淇這樣反常的行為,所以只是惡狠狠地有樣學樣,把封淇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送回給他:“別吵。”
封淇壓了壓嘴角,看向車窗外。他微微屈指,仿佛在數着什麽。
到了醫院後。醫生十分不耐煩地替封淇處理了傷口,忍不住說着:“這麽大人了,還自殘,幼不幼稚?”
封淇心裏平靜無波,順着他的話:“挺幼稚的。”
醫生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幾眼,也沒再說話。最後把藥遞給他的時候,低聲沖着他說:“去看看心理醫生吧兄弟,跟人聊聊,心裏就舒坦了。”
封淇淡淡地沖他笑了下,沒說話。
走出挂號廳後,封淇站在門口,淺淡的消毒水氣味裏,他看到了一株石榴樹。
星星點點的紅色蓓蕾藏在深綠色的樹冠裏,正要逐漸吐露芬芳,開出一樹火焰般的花兒來。
鳥兒在透亮的日光裏啼叫,紫色的藤蘿搭在石欄杆上,在暮春時節裏,花朵密密麻麻貼在一起,頑強地生長着。
陽光明媚的下午,春日的景色把封淇的心燒了起來,他忍不住握緊拳頭,扭頭看向另一邊。
有些生命,自由熱烈。但他早就被宣布了宿命,而什麽也阻擋不了既定的命運。
肖其遠立到他的身側,疑惑地看向他。
封淇呼吸着春日幹燥潔淨的空氣,對他說:“今天謝謝你。”
肖其遠的身體變得十分僵硬:“誰他媽要你謝?”
封淇沒回話,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紋清晰,皮膚光潔,是年輕人的手的樣子。
肖其遠拉過他的手,把他往停車場拉:“走吧。”
封淇卻掙開了,定在原地沒動,肖其遠看向他。封淇輕聲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肖其遠瞪着他冷硬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專門來給你當司機的?”
封淇的眼睛冷淡疏離,卻沒有一絲不耐煩,他說道:“沒那麽以為。”
封淇轉身往另一頭走去,背影從容卻又蕭索。
肖其遠不是林初焰,不會因為一個背影就定在原地不能動彈。他從後面按住了封淇的肩膀,怒氣沖沖地質問:“你什麽意思?”
封淇嘆息了一聲,回頭說:“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肖其遠氣得心裏發慌。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一碰上封淇就要爆炸。沒有封淇,肖其遠根本不會成為模特。
封淇明白這一點。可是,肖其遠也得明白,做出選擇的人,永遠是他自己。
封淇抿抿嘴,還是再對他說了句話:“回去好好工作吧。”
肖其遠看着封淇一步步走遠,轉身一腳踢向旁邊的垃圾桶,弄出一聲悶響。
封淇往前走着,心裏一片荒涼。等到七月份,那時的大海湛藍清澈,有萬丈光芒披拂在上,正适合洗去一身的罪孽。
但內心深處究竟是期待那一天早點到來,還是如縮頭烏龜般祈求永不到來,封淇都無法認清。總之,他無法反抗腦子裏無數遍的聲音。浪濤聲數十年如一日,一次次宣告着他的宿命,從沒放過他。
随波逐流地再過一陣子,最後魂歸天地,似乎這輩子就過去了。罪惡或是榮光都不再有人計較。
封淇回頭看一眼石廊上的紫藤,再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