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車子在路上疾馳,封淇皺着眉四處尋找那個單薄的身影。
小孩兒有地方住嗎?
車燈打到前頭,凄風苦雨裏地上全是被風吹落的樹葉。一只小狗孤零零走在冷風中,渾身皮毛都被淋得濕透了,瑟瑟發抖地躲到了公交站的座椅底下。
封淇心上發悶,他沒辦法想象林初焰在這樣的天氣裏孤單地躲在某處避雨。
他也永遠無法想象封荑怎麽樣走進冰涼的海水裏。
林初焰像一根刺,紮進了他心底。那根刺橫亘在心頭,像極了一面旗幟,每時每刻都使他想起那些備受煎熬的日子。
疼得厲害。
林初焰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又似乎極其特別。他總使封淇想起過去,但林初焰又與過去的他完全不同。
最神奇的是,有那麽一瞬間,林初焰讓封淇覺得:總有些好的東西,是讓人舍不得去毀滅的。沾上一點灰塵,也讓人痛惜萬分。
封淇開着車左右搜尋,一路開回了四中。而林初焰,就坐在四中門口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的長椅上。
雨已經沒那麽大了。封淇慢慢停了下來,停在路對面。
林初焰對此毫無知覺。他乖巧得像個小學生,雙腿并攏坐在那兒,背挺得直直的。
封淇看見他從抱着的糖果袋子裏掏出了一顆糖剝開放進嘴裏,然後把糖紙扯平整,小心翼翼地對折好,放進了兜裏。
真像是……攢着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樣。
封淇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莫名其妙地,他不想下車了。就坐在車裏,安靜地看着對面的小孩兒。
坐在那兒的林初焰瘦削單薄,但就是有着一股幹淨的力量,風雨把他的頭發弄濕弄亂,但是那雙眼睛在暗夜裏流出無數的光來,把周遭的污漬全滌蕩了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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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淇心一動,摸出打火機,氣管口跳動出的小火苗安靜熾熱。他忍不住将打火機移向對面的男孩兒,仿佛要比一下,這火焰是否有他的眼中的那團明亮。
火光湊近了車窗,映亮了一個巴掌大圓圈的地方。黑暗的邊緣裏,還看得見林初焰倔強的眼睛,而在那圓圈中,映出了封淇蒼白的臉。
對比的力量震撼人心,無論是在文學上,或是人生中。
封淇猛地撤回了手,頭倒在椅背上。他的手指微微發顫,像是被打火機的火焰燙着了一般。
外邊的林初焰等來了一位撐傘的老人。封淇瞥了一眼,開車離開。
已經很久沒進酒吧的封淇進了家燈光昏暗的酒吧。
一杯接一杯喝着,封淇不太能察覺到自己的情緒。手上動作不停,酒水一直流到胃裏,就沒有什麽空餘的時間想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封淇靠着沙發半閉上眼睛。有一只手撫上他的脖子,湊近他耳邊輕聲問:“喝悶酒?”
語調輕柔上揚,擋不住的風情萬種。
封淇半擡起眼皮,就看見一雙波光潋滟的眼睛。漂亮的女人喂給他一口檸檬水,封淇覺得胃裏清爽了一點。
溫熱的嘴唇湊上來,在他耳邊說着什麽,封淇半醉半醒,聽到的話完全沒過腦子。
一只柔軟的手貼到他的胸膛上,封淇渾身發熱,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水。四周暧昧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濃烈的香水味始終萦繞在鼻尖,封淇不自覺皺起眉,他很不喜歡這樣。
他想稍微推開一點身邊的女人,卻摸到了對方裙子上的蕾絲花邊。
封淇心裏像有一只巨鼓,猛地被大力敲響,心靈都被震碎。他陡然驚醒,倉皇失措地沖進洗手間裏。
封淇狼狽地蹲在洗手間的地上,不住地幹嘔。他渾身顫抖,拼命地喘息着,好像就要沒辦法呼吸了一樣。
“哥哥,她們撕碎了我的裙子。”封荑無助絕望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封淇頭疼得像被人按在地上用腳踩踏。他用力地握緊拳頭,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向地面。
手背上已經全是血,封淇像個溺水的人渾身濕透,冷汗如雨。他瞪紅了雙眼,咬牙切齒,卻一個字都沒法說出口。
眼前白晃晃的瓷磚仿佛映出了他眼中的場景。
封荑穿着那條漂亮的蕾絲連衣裙,轉了個圈,笑得天真美麗:“哥哥,這裙子真好看。”
封淇花了在模特大賽上獎金的三分之一買了這條裙子,一點也不覺得舍不得。“你穿着這條裙子上臺朗誦,肯定能得第一名。”
封荑笑他:“現在朗誦節目早不行啦。一般學校的文化節,就沒有朗誦得獎的。但是……”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班上同學也不怎麽喜歡我,要是我給班上拿了獎,她們會變得喜歡我一點吧?”
封淇緊緊地皺起眉:“她們為什麽不喜歡我妹妹啊?都什麽眼神。我的妹妹萬裏挑一。”
封荑使勁兒搖頭,“才不是呢。她們都不怎麽理我。”
封淇伸出手,手指在她頭上點了幾下:“沒關系。哥哥全世界最喜歡你。”
封荑開心地笑一下,又沮喪地埋下頭:“可是她們都笑我蠢。說我成天黏着哥哥,跟只小臭蟲一樣。”
封淇心裏像是被針狠狠紮了一下,他認真地說:“封荑。她們要是這樣的人,你就別理她們了。要是只有哥哥喜歡你,你會覺得不夠嗎?”
封荑委屈地往他懷裏一撲:“可是我也想有朋友。她們都嫌棄我,連黎菁也說我十七歲了跟七歲一樣。”她掰了掰指頭,“明明差了十歲啊,怎麽可能一樣。”
封淇心疼得厲害:“沒關系。我們封荑超級棒,是她們不懂。等你朗誦完了,哥帶你去吃芝士蛋糕。”
封淇眼睛死盯着眼前的瓷磚,生怕錯過了一點點。
場景卻陡然移換。
封荑披着寬大的校服,滿臉淚痕地回家:“哥,裙子壞了。”
封淇絕望地使勁閉上眼,縮成一團蹲到洗手間的角落裏,不停地挪動腳步往逼仄的邊角裏擠。他的手緊緊地捂住眼睛,血流到胳膊上和臉上,整個場景觸目驚心。
“哥,我去找爸媽了。”
“哥,你別太想我,要聽話哦。”
“哥哥,我先去了,乖乖等着你。”
腦中的聲音不受他控制,一遍遍響起,封淇的影子頹廢地跌倒在慘白的燈光下。冰冷的夜風從窗戶裏灌進去,白熾燈陰恻恻的獨自發亮。
醉醺醺的人東倒西歪地闖進來又走出去,堅硬的皮鞋踢着封淇的腿。酒吧裏的音樂換成一個歌手的現場吉他演唱,聲音又輕又飄,強裝着虛假的空靈。
四中保衛科裏,孫秉志趴在床上,林初焰替他擦着紅花油。
林初焰眼睛都氣紅了:“這傷怎麽來的?”
孫秉志不好意思地笑了聲:“一大把年紀還挨揍,丢人現眼吶。”
“誰揍你?”林初焰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藥,一點兒不敢用力。
孫秉志嘆了口氣,說道:“有個女同學,跟班上男同學談戀愛,被家長發現了。今天下午放學時候,家長悄悄跑了來,結果那倆小孩兒一出校門就牽起手。她媽媽,哎喲,罵得那叫一個難聽。小姑娘談個朋友,被自己的媽媽甩耳刮子,一通亂罵,他媽還帶了根老式的教棍來,唉。”
林初焰聽得一愣一愣的:“為什麽打人啊?早戀再不對,也不用挨揍吧。”
孫秉志半閉着眼睛搖頭:“好好的孩子啊。怎麽下得去手?造孽啊。”
林初焰又問:“那怎麽你受傷了?”
孫秉志直起身,充滿使命感地說道:“我是保衛隊隊員孫秉志,我的任務就是保護孩子們。哪兒能看着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挨揍?她媽太剽悍了,又是學生家長,我不敢動手,只好護着孩子,教棍打人紮實得很,廢除了多少年的東西了,沒想到還有家長專門收着。”
林初焰看着他背上一道道的血痕,心裏難過得很:“你不是值夜班嗎?”
孫秉志說:“我前兩天看新聞,有學校出了恐怖襲擊事件,放心不下,放學時候人多,我就過來瞧瞧。”
孫秉志晚上在四中值班,白天總不見人影,林初焰不知道他平常在做着什麽,到能夠察覺到他是很疲憊很累的。
明明有着別的事情做,也抽出時間來看顧着學生,憑什麽要被打?
林初焰憤怒極了:“那阿姨怎麽說打人就打人啊?誤傷了別的人,她都不知道收手嗎?”
孫秉志嗤笑了一聲:“自己的女兒的都下得去手,指不定覺得打了陌生人還賺了,解氣。”
林初焰氣得喘不過氣,孫秉志拍拍他的手背:“初焰,來,用點勁兒,把淤血揉開。”
“好。”林初焰癟着嘴,認真替他揉着傷痕。
等到夜很深了,林初焰想起來封淇那件外套。他從來沒接觸過那麽貴的東西,林初焰心裏惴惴不安。
雖然封淇明确表示無所謂,林初焰心裏還是有道坎兒過不去。他又不是封淇的親弟弟,憑什麽吃人家的糖還要那麽貴的外套。
可是,面對孫秉志,他沒法讓他去把那件衣服要回來,他說不出口。而且,要回來了,他也不敢還給封淇。
封淇當時把那件外套自然地放到了林初焰肩上,那副黯然的神情,光是想起來就讓林初焰覺得害怕。搞不懂,封淇身上到底背負了些什麽,讓他快被逼瘋了一樣。
盡管封淇捉弄了他,他依舊察覺到了對方深入骨髓的痛苦——強迫自己捉弄人的痛苦,無比自責的痛苦,非要捉弄人來使自己內心受罪的痛苦。
林初焰心裏茫然一片,封淇為什麽非得讓自己去承受這些?
他咬着牙,問孫秉志:“孫爺爺,我欠了一個人的人情,可是我暫時還還不起,對方也不要我還,我該怎麽辦?”
孫秉志正把保衛隊隊服挂到牆壁上,燈光清晰地照出他的皺紋,真實又蒼老,他笑着說:“你給他人情嘛。”
林初焰不解:“什麽意思?”
孫秉志答得很輕松:“他給你的東西是他不缺的,你還他做什麽?你給他他缺的東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