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回顧
守門人留下十五分鐘,黎雪英用五分鐘擊潰馮慶意志,而整個故事講完剛好足夠十五分鐘。
原來曾經以為的痛不欲生如今談起不過雲淡風輕,而曾經以為很苦很漫長的故事,如今用十分鐘也可以講完。人在回首時經常會有種荒誕感,仿佛漫長歲月流淌過不是自身身體,有種隔岸觀火的冷感與不真實。
地上煙頭已滅,卻并非刻意踩滅,因此煙灰發出難聞氣味,在空氣中蒙上層淡淡塵灰味。
馮慶講完故事如釋重負,而黎雪英則更多是出神。沉默,二人心中都不知在想什麽,各自未開口說話。知道門外粗暴敲門聲打斷二人深思,伴随看守人略不耐煩敲打,黎雪英終于從口袋中掏出鋼筆,放到桌面上。
那只鋼筆看上去嶄新,金屬殼,燈光下有流光溢彩的美麗。馮慶望一眼便再挪不開,他當然熟悉,這是無數次他曾見過黎莉伏案書寫,也是他送給黎莉的第一個禮物。馮慶多少次認為黎莉幾多中意這支鋼筆,否則又怎會日日戴在身邊?
“你毀掉我和家姐的前半世,我和她送你後半世牢獄之苦,孤苦無依,很公平。我知依我家姐性子,定然什麽都不肯留下。可我,正是因為我知道她愛你,才覺得唯獨在這件事上還有不公。或許我該感謝你這些年一直對我家姐不錯,讓她活得體面甚至不乏物質享受,但若當初沒有你,她想必現在有自己家庭,孩子,完美的丈夫。其實她現在也可以有,但我不知還要多久她才能忘記你,願意過比這原本更好生活。這支筆留給你,于是你後半世老無所依的孤獨中但凡看到這支筆,便會忏悔,後悔,被無窮盡思念與痛苦折磨。但你沒得說,再沒人會聽你說話了。”
黎雪英放下筆,起身離開,再未看馮慶一眼。
房間隔音并不算好,門外守候人已等不耐煩,黎雪英剛出來便進去押人,
門外陽光燦爛,同門內與世隔絕,這是美麗新世界。
有人卻從後來給他戴上遮陽帽,耳邊挂上墨鏡,攔住他往樓下走。男人身上穩健氣息令黎雪英漸漸平穩心緒,以至後來一路到車上,車又開到海邊,黎雪英也不過呆怔地放空。
“心結解未解開?”邢默泊好車才發話,語氣中不見幾多沉重,想必在門外抽煙時話已聽到七八分。
“還是太難消化。”黎雪英苦笑,剛才太過強硬的自己似乎消耗掉他不少精氣神,此刻軟趴趴将身體依靠在邢默身上,宛如被抽掉脊骨,顯得十分乖順,臉聲音也輕輕,“我在家中排最小,從出生起我阿媽就不在身邊,這個家全是我阿爸一人扛。我只他多愛我同家姐,即使如此,本大可換一份更賺錢工作的他卻依舊選擇留在警務司。小時我不懂,等不到他回家吃晚飯甚至心懷不滿,長大後卻漸漸明,人總要有點堅信,即使被打磨意志也會為之堅持下去的東西。或許他不像旁人父母屬于願意奉獻所有,在我心中卻更光輝偉大。一個人眼中,先有自我,才有旁人,愛人才能幸福,家庭才會美滿。”
“阿英好懂事。”邢默摸過他柔軟發,側過頭吻他,“也可以不必這樣懂事。知道為什麽帶你來這裏?看看對面,雖然不是那時候帶你站的地方,但角度差不多,對面也是新界。當時我同你講大話,要很好的将來給你,在對面住大屋,做自己中意事,還信誓旦旦一定做到,卻不想最終仍讓你平白受許多委屈。”
黎雪英輕笑起來:“我不會說什麽煽情話,默哥。但沒有你我堅持不下去。好多次我想就這樣算了,香港這樣多人,并非人人如意,誰不曾再深夜痛哭流涕,或曾經掏心掏肺換一場空歡喜。人世八九不如意,能與人言不過二三,我卻能十分不如意,十分委屈全同你話,這難道還不足夠?”
對面海域在天光下波光閃閃,映照一個全新的新界。邢默心中大震,倏忽握緊黎雪英的手,千萬種滋味翻滾在頭顱,卻沒得一種說出口。
人生十分如意,十分慶幸有你,卻無一分說得出口,能表我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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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先後下車,也不知誰先牽住誰手,晃晃悠悠向前行。到水邊止步,海風陣陣,撩起不知是誰的發,兩人頭捱得很近,發絲也糾纏。
“所以,之後有什麽打算,你想好沒有?你家姐個有主意的女人,心中恐怕已經有數。”邢默問道。
“唔,問得好,不過我真的沒想好,這問題太費腦。”黎雪英佯作輕松,別過頭去看邢默,“不如你我先去吃一次咖喱,飽肚才好想人生大事。”
邢默忍不住笑,如被他說漏氣:“那一家咖喱飯?”
“你記不記得呀?彌敦道上,你不記得我記得。”
“當然記得,就是那天我同你站在海邊,講好多大話。”
二人笑過後,黎雪英松松手,單食指勾住邢默小尾指,顯出無限依戀。
“默哥。”
“嗯?”
“馮慶已經定下了?”
“槍決,上頭很重視這件事,加上邢探長力争,判決下來得很快。本想晚上再話你知。”
黎雪英點點頭,非常平靜:“明日清晨,我想去香楓公墓。”
“好。”邢默攥住他那只在掌心勾來勾去,興風作浪的小拇指,“剛好我也要去,也有要交代的人。”
黎雪英面色一變,有些不确定道:“阿方?”
邢默神色黯淡一瞬,也不過是轉瞬即逝,很快調整過來:“是,你還記得他,同他說說話,他大概很高興。”
在海邊又吹了片刻海風,放空自己,黎雪英覺得自己好似一輩子沒這樣輕松過。他們在路邊販賣鋪停車,一人一聽可樂,咬着吸管看風景,聽海聲。後來又尋到一處看夜景好地方,停車聽電臺的刺啦聲,在港邊的日落中格外有厚重感。這樣走走停停,有目的,卻勝似漫無目的地向彌敦道開去,二人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
到彌敦道時天已徹底黑透,路邊食肆有玻璃棚發出淡淡青光,也有霓虹下紅光映照,紫的,青的,桃紅的,暧昧的夜色讓這大街小巷脫胎換骨,也讓白日行人脫胎換骨。
黎雪英牽住邢默手,也不論旁人怪異目光,或大膽者多罵一句死基佬,他不動怒,更不驚慌,就如同邢默一樣。他們明目張膽在夜色中行走,甚至想停下來接吻,心髒跳動飛快,恨不得抛全世界于不顧。
他們曾經連死都不怕,如今更不怕人言可畏。
太久沒來過彌敦道,也太久在吃食上享受琢磨,因此即使熟悉如邢默,乍來到熟悉街道,也發現許多原有标識都換過地方,變得非常陌生。盡管他曾經對每一家鋪中老板的名都喚得出,如今要想找到當初那家咖喱店,也花掉好一陣功夫。
最終還是給他們尋到。
老板還是曾經的老板,甚至連咖喱的味都同那時一樣,分毫未變。還是相同座位,相同景色,邢默同黎雪英坐着當年二人面對面時相同角度。低頭吃咖喱時,竟有沖動想淚流。
昨日今朝,紛紛昨日不可追,萬事如昨日死。好在明日尚可待。
第二天清晨,黎雪英醒來後收拾停當,拉開簾推開窗,便見到邢默站在樓下抽煙。從上俯視去,是自上而下俯視角度,讓邢默體格同五官在這等角度下頗生出幾分犀利英俊,非常深刻。黎雪英迷糊着眼,一大早便覺自己仿佛被擊中。清風吹過他發端,忽然就令他想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候邢默也是如此,站在他窗下。
樓下人若有所感,将煙從唇中取出,斜斜仰頭一望,沖黎雪英笑。邢默不茍言笑時那下垂眼角仍有幾分令人膽寒的傲氣,可一旦他笑開,那垂眼角中暖意便藏不住,是一筆極溫柔弧度。
于是黎雪英被定在窗邊更走不開,只覺得一大早便被擊中好幾回。
好不容易回神趕緊洗漱,一直到走出門口前他腦裏全是邢默剛才那一笑。暗嘲自己簡直是沒得救,披上外衣下樓同邢默見面。
剛才樓上看并不真切,此刻人下樓,才發現貼近樓道地方放着一輛摩的,非常拉風和硬氣,是男人理想中騎在陸上都覺自己夠姜的那種。
不必想也知是誰帶來,黎雪英便沒有多客氣,手輕輕在嶄新紅色金屬面上撫過,無不着迷。邢默從身而來環住她:“中不中意?”
“送給我啊?”
“當然不是,我不放心。同你也不般配。”
黎雪英佯裝生氣,反手在邢默肩膀拍一下,邢默卻就勢捉住他手腕,低頭在他手腕處吻過。薄薄皮膚下能看到幾根青色血管,白雪膚色恨不得讓人狠咬一口。邢默這樣想,也實際上這樣做。
黎雪英感到手腕上被有些尖銳的虎牙輕磨,有些臉紅發熱,那溫度順着他血管仿佛要流入心髒,他讓趕緊抽手回來。
“我同摩的不相配,那我同什麽相配,明天我買輛跑車來,載你在海邊吹風行不行?”黎雪英調笑到,手卻連抽兩下沒有勁。
“你同我最登對。”邢默一路吻上,最終在他掌心落下一吻,用目光盛住他,眼中盡是笑意,“騎車不如騎我,如果你願意。”
話沒三兩句又鹹濕,偏偏他落在掌心一吻好癢,害得黎雪英五指都蜷縮起來,那癢感仿佛一直要傳入心裏頭。
兩人在樓下又親熱些許,随後便動身前往香楓公墓。他們吹着海港的風,行過青衣大橋,一路只餘輕松,再無多沉重念頭。
黎雪英站在黎鵲墓碑前,多年前聽到暗殺消息時的畫面依舊歷歷在目。窗外瓢潑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仿佛因這場雨幕變得遼闊,再無邊際。而在這無邊無際中,他失去他最依靠的親人。而後渾渾噩噩一段日子他記不真切,一邊忍受噩耗一邊在等待邢默的心漸漸沉下去。
如今重新面對這一切,好似大夢一場。
黎雪英将花束放在光潔石碑上,指尖輕輕描摹刻下黎鵲姓名的痕跡。
他本有好多話要将,但真正到此刻,卻發現自己好似又什麽都說不出。他曾設想過許多大仇得報後,可以對黎鵲說的話。說年可以安心,可以瞑目,可以看得起我,可以放心走了。可如今這種心情,又因黎鵲的過去而被攪亂。
“我沒有見過我阿媽。對她的印象,從來只停留在照片中,或你講給我的故事裏。”黎雪英輕聲說着,望着墓碑上黎鵲那方寸小小照片,“可你從來不同我講,你過去的生活是如何。不過你放心,我想過去從不是評判一個人的标準,重要的是,在遇見我們之後你是怎樣一個人。阿爸,這些年來你好辛苦,我都看在眼中。馮慶已經入杉,再不會出來作亂,我想我能解開心結。”
他站起身,目光依舊停留在墓碑上,手指卻在站在一旁沉默的邢默手心勾了勾。邢默會意,一把攥住黎雪英的手。
黎雪英于是笑:“今天來,還有件好重要的事要同你講。從小你把我慣得緊,什麽事都要同你過目,我想我青春期無反骨,大概是受你影響。不過現在我遇見對我一世好的人,他以後會管住我,我也會照顧他,你不必再憂心。只是,我還是要帶他來見見你,是不是?”
側身望邢默,卻發現自回歸後一向從容穩重的他,如今卻有慌亂,手腳都不知放到哪邊。
“阿伯。”邢默手心滲出汗,他越發用力攥了攥黎雪英的手。對于曾經的他,慣于許下承諾,對如今的他,确實非常難開口。好半天他才磕磕絆絆道,“我會保護他的。”
這世上的情話算不上多,最能打動人的往往最為簡單質樸。
黎雪英心中微動,抿唇低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