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過去
黎莉離開後,看守人便要将要犯綁回牢獄中,一分鐘都不會多給。黎雪英從口袋中掏出兩包煙,一直打火機,塞到他手中,又從內衫中整理一摞鈔票,也塞到對方口袋中拍了拍。多的話沒有,對方眼中到有意外驚喜,擡手摸一把被撐得滿當當的胸口,于是見怪不怪退出門外:“快點咯,至多再十五分鐘。”
承過對方好意,黎雪英掏出根煙點上,拉開椅坐在馮慶對面:“慶哥。”
那雙眼極靜,不論這五年中亦或現在,馮慶始終難以看清他眼底深處真正情緒。後知後覺他有些明自己為何跌跤,黎莉已非當初的小女人,而黎雪英也并非當初的學生仔。苦難總成為令人成長的催化劑,更何況這仇恨埋在心中已多年之久。
“開始白粉鋪被查,真未想到你姐弟頭上,阿英。”馮慶眼眶深凹,一如當初陰鸷,卻已半點風華,“你在我身邊待過太久,本分蟄伏,等待時機,直到邢默回來你終于找到機會。誰能想到你忍辱負重如此耐心等待?我早當你被我拔掉毒牙,磨平爪子,更想不到你竟舍得你家姐為你張開腿讓我幹。”
馮慶目光中有一瞬間愛恨交織,過于極端的情緒讓他的一切欲念在陽光下暴露無遺。他才得知黎莉有身孕的消息,于是他更恨。越是狂喜越是恨,恨一個女人怎會如此心狠,不論對他還是對自己。
将煙拿下點過,黎雪英并無過多反應。他不理會馮慶将仇恨移情,報複在他身上,他只想弄清楚有些事。
“你恐怕還不知道,我家姐已經知道了。”黎雪英靜靜道。
“知道什麽?”
黎雪英看到馮慶的反應就知剛才黎莉并未提起此事。
“我未見過我阿媽,許多東西都是家姐從小告知我。她說阿媽總很溫柔,為人和善,熱心腸,年輕時是個靓女。慶哥,這點大概你比我們更清楚。你也不必用我家姐探我,有些事情已發生,它就在那,你必須邁過去。”從剛開始的慌亂不堪,到現在黎雪英越說越鎮定,腦海中響起剛才邢默在門口同他話過內容,連夾着煙的手也不再抖,從容再次叼上煙,“慶哥,這一點,你再看不上我姐弟二人也罷,我和她,都強過你。一個已失去的女人,令你心中惦念憤恨如此多年,失敗是你。更不用提你對我家姐,恐怕連愛都算不上。噓,別這樣瞪我,相同我家姐解釋?她這輩子會不會見你第二次我不知,但你已沒機會。我可憐你,你本可以有無上榮譽,有新生活與愛情,可你的仇恨和貪欲毀掉自己。如今落得此等地步,是天理昭彰!”
從黎雪英第一句話開始馮慶便睜大眼。整個過程中,他三番幾次想岔口,黎雪英卻并未給過他機會。他從不知道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看上去體恤病弱的青年竟如此牙尖嘴利,句句犀利直戳他心底。
“不……不,我已經知錯。”馮慶雙手掐住只餘青色一層的頭皮,有段時間未減的指甲陷入頭皮層,“我是愛她的,我真的是愛她的。”
黎雪英用骨節一敲桌子,整個身子往後靠去,将煙頭擲到地面,諷刺道:“誰?”
下個瞬間馮慶起身沖他吼,雙目通紅:“莉莉,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愛她。”
“可你能給她什麽?”黎雪英又笑道,“她阿爸的噩耗,個聲色場所過一生的沒出息的弟弟,還是一只籠中鳥的生活?”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今天想說的。”黎雪英将打火機扔到桌面上,整個人從那股懶洋洋狀态中抽出,仰靠的身子挺直,雙手交叉在桌上,傾身認真盯住馮慶,“我今日來問的,是另一件真相。有關你,同我阿爸的身份。馮慶,不,馮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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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馮慶瞬間從那樣癫狂狀态中抽出魂魄,他撐住桌面,緩緩落座。若觀察仔細,會發現他撐住桌面的手有一絲顫抖。
“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我想比你知道的多。你在入杉前,一直當自己是背後被二五仔賣。雖然不否認,但更重要是,在你來到九龍城之前的資料,警署已經拿到。當年警方最年輕卧底馮志奇,誰也不知他最終死活,去向何處。幾十年,你以為上一代已忘掉,怎會想到如今自己又被挖出?”
“怎麽會……你……”
“這份資料,是辛柏宏留下。若要怪便怪天不助你。我來,是為跟你确認另一件事,關于我阿爸。如果你尚有良心,至少不會忘記一個被你暗殺的人,不過一聲命下便是一條人命。我知你活在溝渠,向來不看重人命,你心中記恨他,只因當初他奪走你最愛的女人。你愛她,又恨她。連帶着你也恨那個男人,于是當時你便認為是一份愛情剝奪你生命中所有,自我安慰麻木自己是因為他你最終叛變,成為如此地步。其實這些都是你做的借口。我不想聽你的故事,一點也不。”黎雪英說道這裏笑一下,“我甚至并不認為你同我阿爸有相提并論資格,但我仍需要你原原本本告訴當初的真相。慶哥,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你也許不願意回答我,你可要想想清楚,今天不說,也許以後再也無人聽你多說一句。”
馮慶坐在黎雪英面前,久久。一種深深的無力席卷他全身,更多是倥偬的前半生中并未體驗過的情緒。他幻想過許多次五十歲時生活究竟會是如何,會離開洪門,也許有個愛他的女人,還有孩子。他大仇得報,應當快意,了無心結。可此時他卻坐在發黴的木桌前,空氣中彌漫游動灰塵,從栅欄外透過或許這一世再無緣感受的天光,将空氣中那些塵埃襯托更為明顯。
慢慢的,他回憶起曾經一個漫長故事。
在很多年前,馮慶就已經決心将那個自己抛棄,過全新的生活。當年他還不到二十歲,心中的熱血,不曾想有一日塗在地上。那個年代的香港,白道不比黑道好多少,多得是斯文敗類,照不盡燭臺燈下黑。開始做卧底後,馮慶聽說九龍城寨中出了個卧底,就安插在警方之中。他的任務,便是找出這個卧底。
當年的黎鵲甚至比他還年輕,只不過十七歲年紀,但謊報年齡入職警務司。馮慶當然想不到這個卧底竟如此年輕,他甚至同他打過照面,還一同吃過飯,叫過他後生。
後來,馮慶二十歲時同最愛的那個女人訂婚。那時他已在洪門卧底一年,這一年開了他從未在白道開過的眼界。太多別樣人生,太多刺激玩法,着花花世界原來有千萬種活法,并不一定要活成別人眼中那個正确。他恐懼地感到自己在迷失,如同抓緊最後稻草一般,他想緊緊握住這個女人的手。馮慶告訴自己,無妨,全世界都不及她好。她那樣溫柔,那樣善良,他如此愛她,想同她安度一生。可為了任務,他無法将自己置身于黑道的真正原因說出。騙過他人之前必須騙過自己人。就算對最親密愛人,馮慶身份也不能暴露。她次次勸他從良,要他不要迷失在黑暗中,對馮慶來說,哪次又不是折磨?
馮慶未曾料中,那一年,女人遇到黎鵲。這個真正在九零城寨,黑暗中長大的少年,他有着狡黠頭腦,利索伸手,還有一身哄女人服帖的本領。
黎鵲同他的女人相愛了,是他奪走他最後一根稻草。馮慶知道這件事整個人都瘋魔掉。他不幹了,就算暴露,就算放棄任務,就算回去接受任何處分,他都認了。馮慶唯獨不能失去他。
馮慶已失去陣腳,黎鵲卻接到來自辛柏宏最後一個任務。
辛柏宏給他的指示中,表示他們已知警方派來的卧底是誰。辛柏宏不要黎鵲暗殺,或直接用武力讓他屈服。
“要打敗一個人,就用他最相信的東西。人越看中什麽,那樣東西便越是弱點,在它面前,他便越是弱勢。他是警方走狗,就讓上邊相信馮志奇已被策反,親自将他開出局。”
尚未年老的辛柏宏,就已夠姜夠辣。那時黎鵲已經決心離開洪門,同女人好好過一世。出生成長在那樣環境中,黎鵲并無能選擇自己的過去,但遇到女人後,他想,或許能夠選擇自己的未來,為了她做改變,很值得。
因此,當辛柏宏下達這樣命令時,黎鵲的的确确猶豫了。可緊接着辛柏宏下一句話便摧毀他的防禦。
“幫我辦完最後這一件事,我放你離開,從此你同洪門再無幹系。我能在洪門坐這個位置你就應當清楚,我說話一言九鼎。”
于是黎鵲通過種種滲透,多次引導,引起上層對馮慶懷疑。這鋪墊長達半年之久。這個過程中,黎鵲同時也發現馮慶同女人的關系。他慌了神,亂了陣腳,以至于潛意識中加速這件事最終爆發。最後,黎鵲用一場自導自演的收尾,揭露馮慶叛變,直接向警署高層反應。
黎鵲年輕時太過優秀,以至于他的确已身在利勢地位,加上這長達半年的嚴謹計劃,最終馮慶被警方判定為叛變。
馮慶這一世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如何失去所有。所仰仗的公信力量在他心中轟然倒塌,一度認為忠貞不渝的愛情離他而去。
而他的女人,致死也不知他當年清白。更不知她曾讓當初還是馮志奇的馮慶失去什麽。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創令他痛不欲生,同時也令幾年後的他脫胎換骨。他換掉曾經容貌,性情大變,他不再是馮志奇,而是惡人馮慶。
馮慶勢要用同樣的方法打敗黎鵲,用黎鵲這麽多年俯首信仰的警務司為尖刀,親自手刃他一切。
“我找到過黎鵲一次,問他為什麽。你猜他如何說?”馮慶道,“他說以前沒得選,如今想做個好人。” *
作者有話說
*來自《無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