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勝負
一個瘦瘦弱弱的青年,破破爛爛的衣衫,病态,深陷且發青的眼眶和臉頰,顯然是白fen吸太多。他那雙眼驚疑地左右轉動,乍一看令人覺得十分詭異,仿佛只有眼眶中的眼珠是活的,那副驅趕像是被什麽吸幹了精氣。
馮慶一喜:“阿武!”
邢默心中則頓時一沉。
回頭望去,這是一張生面孔。但若黎雪英此刻在場,必定能從這張變化巨大的臉上識出點端倪。這人正是之前同他談合作的大佬燦的弟弟阿武,當初大佬燦還是馬仔……不,甚至連馬仔都不是時,就是因為弟弟阿武誤入馮慶管的街,被哄騙去吸食白粉,以至于欠下巨額,走投無路,大佬燦才加入馮慶手下當一個馬仔,一步步拼搏走到這一步。
馮慶大約不清楚,在他查出大佬燦背叛他,同外人合作當二五仔時便痛下殺手,黎雪英連補救的機會都未有,唯獨去看過大佬燦的弟弟,也就是面前這個阿武。至于邢默,他只覺得這人略微眼熟,究竟在何處見過,或聽誰提起過,此刻卻未立刻想起。
“阿武!”馮慶幾乎窒息,聲嘶力竭,他扯着脖子不放棄最後一絲求生欲,“乖仔,撿起地上那把槍,爆他頭!爆了他,此後我包你衣食無憂,白fen鋪當你家,要多少貨有多少貨,不收你一分錢!”
馮慶慣讀人心,他總懂得如何拿捏旁人命脈。
邢默心跳極快。眼看生死關頭,命運天平卻再一次沖馮慶偏去——世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什麽馮慶回回有人保佑?邢默不認命,他必須利用阿武最後的心理掙紮時間,盡快斷掉馮慶的命。
驟然收緊的雙腿力量,和緊縮的肌肉讓馮慶一瞬間喘不過氣,但他依舊聲嘶力竭睇住阿武,面上滿是盡癫狂的希冀——
“阿武,對,就是這樣,撿起來!射爆他的頭!”
阿武緩緩撿起槍,握在手中瑟瑟發抖,那眼眶中的眼珠轉得更快了,也幾乎是癫狂相。
邢默用盡最後一分力,禁閉雙眼,內心幾乎絕望。他打算魚死網破,就算他死,也不會再留馮慶在這世上多一秒。
阿武的槍口對準了邢默。
馮慶咧開一個極為難堪的笑容,沖他呼嗤嗤地笑着,活似破敗的風箱。
變化就發生在轉瞬間,阿武平靜的臉忽然癫狂,那雙眼似顫抖得更瘋狂了。他調轉槍頭,竟毫不猶豫地對準了馮慶!
一向懦弱無膽,活在夾縫中的蟲蟻有了反抗的權利,他尖銳地大笑着,用力地握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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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慶!馮慶!你也有今天!你給多白粉給我,是不是覺得我該感激你?你賣我全家白粉!害死我全家!我求你時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像一條趴在你腳邊舔泥的狗!善惡終有報……善惡終有報啊!啊啊啊啊!”
“不要!”邢默怒吼。
那阿武大概一世都從未如此癫狂和勇敢,他握着槍,閉着眼,向着馮慶的方向連開數槍。
邢默悶哼一聲,感到夾着馮慶的大腿上中了一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武握着槍,只看到猩紅的血從馮慶身邊噴湧。他覺得快意!從未有過的快意!
阿武一邊笑着,一邊舉起槍對準自己的頭,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一槍爆頭。
阿武近乎癫痫的身體忽地停格,然後軟綿綿倒下。他幹枯的生命在此刻終結。
血腥味,濃烈的血腥味幾乎令人作嘔。邢默睜開眼,渾身是汗,過度用力讓他渾身抽搐,有幾秒鐘不真實感。耳邊也有尖銳鳴叫,熟悉而惡心的感覺再次襲來,之前五年裏的許多畫面飛也似掠過眼前。等回過神,腿上尖銳疼痛将意識拉回來,其實整個過程也不過三五秒時間,對他來說卻仿佛過去許久。
馮慶與他拉扯的力道已有松懈,剛才阿武那集槍胡亂放空,馮慶身上只在腰間中了一槍,而邢默在大腿上中一槍。
從情勢上講,目前定然對馮慶更為不利。可他老辣有經驗,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明白絕不可松懈一口氣,兩人體力消耗差不多,也都同樣受傷,剩下便只剩拼搏誰的意志力更勝一籌。
論反應邢默已經足夠快,可起身時卻因大腿阻礙,慢風情一步。而馮慶雖爆發力強,腰上卻用不上力,他順手捉過身旁的石礫,猛地轉身向邢默撲來。邢默猝不及防,調動渾身肌肉硬生生頂住他這一記暴擊,尖銳的石尖抵在他眼前幾寸。相互博力過程中,都不能有任何放松。
但就在此刻,遠處,耳測估計一條巷遠處,陸續響起連擊槍聲。這裝備絕不是馮慶手下馬仔拿得出來,光聽聲便令人想到連擊不斷的槍火如何掃射,若馮慶有這個實力拿出手,他早用過。而邢默嘴角微微揚起一個笑。他知道這是羅修到場的信號,但他笑不是因這場局穩了,而是這個信號同時告訴他——黎莉同黎雪英,安全。
轉變發生在瞬間,馮慶不過半秒鐘松懈,被引走注意力,邢默卻抓這時機抓得極準。換做旁人不一定能破,但他偏偏破了。
瞬間近百斤的爆發力和恰到好處的時機,讓邢默推開他眉前懸停的石尖,幾乎用看不清的速度将馮慶一口氣從樓上退下。他沒有給自己緩沖時間,甚至忽略大腿上傷痛,撿起阿武散落的槍,直接從高處跳下去!
在臨近地面的地方打滾,同時目光如鷹隼銳利索性馮慶落地點,翻滾至平衡的瞬間開槍。
馮慶未能來及翻身,甚至未能來及開口與躲避,胸口,肩膀連中三槍。
他目光渙散,逐漸失去意識。
血從馮慶的身下流淌出,邢默抹把臉大口喘息三秒鐘,利落滾身而起,伸手試探馮慶呼吸,檢查他傷勢。
馮慶還有呼吸。
邢默抽緊的肌肉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來。他忍住巨大疲憊,飛快地給自己的傷進行了緊急處理,然後拖着身體靠在不遠處的牆上。
那種想吐的感覺又來了。
邢默迷迷糊糊中感到自己重陷那片看不到盡頭的沼澤。這篇沼澤他曾用許久才走到盡頭,才行至天光,所以在看到熟悉的場景時,心髒驟然縮緊。
邢默轉頭環伺周圍,熟悉的場景,印象中這是他某次任務失敗,帶着渾身血和傷,渾渾噩噩在歸途中狂奔,躲避敵人的狂轟濫炸,差一點血肉橫飛。他不知自己怎會重新回到這裏,手中沉甸甸而冰涼的槍支與重量,讓夢中的邢默不疑有他,甚至通過潛意識暗示,連疼痛都如此具備實感。他狂奔,于千分之一的時機躲避身後的子彈,忍住劇痛爬上樹給自己包紮。無盡的遠處,沼澤中出現成千上萬把槍膛,邢默一扭頭,忽然看到身後獰笑着的馮慶。邢默下意識就地打滾,心髒狂跳,槍口看也不看沖着馮慶的方向就連開幾槍……身後忽然有人扶住他。邢默轉身,看到黎雪英。
有人,似乎有人在把他的意識從泥沼中往外拔。
“再打一針。”冷酷無情的聲音,熟悉的聲線。
“不能再打了,用量過多會有副作用。還有半小時能到地方,堅持一下。”又是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好像有蘇醒跡象。”
有人強行掰開他眼皮,用白燈照射他瞳仁,過于刺眼讓邢默淚水直流,天旋地轉地蘇醒來。
噩夢逐漸剝離,周遭一切逐漸被賦予實感。邢默閉眼發出呻吟,身上的槍傷立馬銳利地疼痛起來。
“嗎啡。”他反射條件道。
“沒有。”那個熟悉的聲線回應他。
邢默猛地睜大眼。
羅修穿着一身迷彩衣,正似笑非笑抄臂看着他。再看周圍,鷹眼的隊友大致全部在場,整齊排列在他兩側,有的表情漠然,有的面露關心,有的想笑又十分好奇睇來……
還不等邢默發話起身,羅修大發慈悲賞出一根手指,按着他的眉心将他按回原位:“省省力氣邢先生,你死裏逃生不出一分鐘,不想大出血就安分些,還有半小時就能見到私人醫生。”
“來這麽晚,你們怎麽找到我?”
“黎家姐弟給你安排妥當,任務完滿結束,下個單子在E國。姓馮安排在紅磡和黎家姐弟身邊的人我都給你解決掉,最後這一場是你的修羅場,我不好插手吧?能來你就多多謝恩。我們到時你摟着那衰人睡得香甜,被人當屍體撿走填海恐怕都不知道。忘記我怎麽教你的?戰場上——”
邢默被羅修念叨得頭疼,擡起手止住他絮絮叨叨的說教:“收聲啊大佬,給我點清淨好不好?”
“好咯,走之前我們得取走你答應過的籌碼。”羅修伸展五指,翻來覆去看了會兒,斜眼中染上一層笑,“言而有信吧,老隊友?”
“你們要今天拿東西?”
“不然你以為幹嘛急着把你從修羅場救走?”
這對邢默來說有些棘手,撐着身子想坐起來,又再次被羅修按了回去。羅修道:“放心,我們手上有人,你只需要想辦法讓他開口就好。今天之內,你回到你的小男友身邊,而我們拿貨離港。”
邢默當然知羅修手段,除雷厲風行之外,這五年中給他留下的陰影更是這個男人的無所不能和出人意料,他總能提前站在所有人預期之外,這也是為什麽只要羅修在,鷹眼中便所有人穩操勝券,并每個人都十分有安全感。
半小時後貨車晃晃悠悠在碼頭邊隐蔽處靠岸,邢默的擔架被轉移到小車上,太陽照射雲層,雨卻還在下,窗外便是一場午後近黃昏的太陽雨,淅淅瀝瀝令人恍惚。
“給阿英通過電話沒有?”他忽然扭頭問羅修。
羅修挑眉,似乎對邢默的轉變還是有些不适應,他腳掌打着拍,口中吐出口香糖:“沒有,等你好了自己聯系他。”
“他會着急。”
羅修扭頭看窗外太陽雨,不再說話。于是邢默只好閉上眼,安靜地讓私人醫生将麻醉打入。
一個鐘頭後,槍傷和身上所有大小傷口整理完畢,甚至還給邢默做了一套複健。這是曾經他留在鷹眼時才能享受的待遇。
羅修叫人給邢默換了套衣服,便拽着他上車,直接換到另一只車廂中,一幹人蹿了進去。
車廂中間,一位叔伯公戰戰兢兢坐着,冷汗從他的鬓角不斷流淌,人生在世,活到此刻已是該享天年,偏偏許多人卻貪婪更多,行在邊緣,依舊癡心妄想如當年不會濕鞋。以至于被後生追至如此下場,才開始後悔反省是否該早幾年收山,做個聰明人頤養天年。
邢默與昏暗中終于窺得那人臉龐,他沉默地走近,坐在唯一那把與伯公相對的椅子上。
有人一把撕掉對方嘴上封條。
對方立馬哆哆嗦嗦喚他,不知者還當他們是如此親密的親人。
“細辛……細辛……救救阿公,阿公小時候帶你出去放過風筝,救救阿公!”面孔上雖無涕淚,多年的風雨與見識好歹未讓他屁滾尿流,強撐着作為長輩的那一份體面。
不是唐國川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