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相
邢默已記不清上一次見唐國川是什麽時候,而此刻眼前的人顯然将他當做唯一救命稻草。邢默無心同他玩真情游戲,事實上他身上此刻傷勢很嚴重,而同人打交道總是他一世最不擅長的事。他擅長用暴力手段解決,直來直往,盡管在着五年內他已掌握如何與人斡旋的技巧。
手向身後攤平,立馬有人送上最順手小手槍。熟悉的溫度和質感,邢默在手中掂量兩下,忽然撥開保險栓對唐國川腳邊射出一發子彈。
槍支裝過消音器,卻依舊令綁在椅子上的人驚恐大叫出聲,邢默再一槍擦過他耳邊,巨大的耳鳴當即令唐國川閉氣雙眼。
等他再睜眼時,槍口對準他的頭顱。
“馮慶已經死了。”邢默聽到自己的聲音,冷漠而沉穩,“他駕撐貨囤在哪邊?別跟我玩心眼,你知我指的并非小件物,是馮慶用來賣給德國佬的。”
“那些……那些我告訴你也沒有,需要鑰匙啊。”
立馬有人從身後走來,抖落麻袋,叮鈴哐啷落滿一地鑰匙,也不知羅修他們如何弄到手。
邢默短暫地垂了下眼,再次将槍口對準唐國川:“告訴我沒關系,如果你怕回去沒法交代。最可能做下一代的兩個話是人都已進去,馮慶也無活路,洪門總需要有人接手。”
唐國川立馬明白眼前形式:“你是要将貨賣給他們?他們是哪國人?”
“E國人。”羅修在邢默身後嚼着口香糖,笑眯眯回答道,“您放心,籌碼不會少了您的,只是交道誰手裏罷了。以後洪門的軍火生意全由我們接管,勞駕,從裏頭挑出鑰匙,再報個地點吧。”
唐國川眉頭的汗珠已流淌到鼻尖,邢默的好脾氣都廢光,他滿腦子都是黎雪英。身上的傷口仿佛更疼了。
他再次擡起槍,這次對準的就是唐國川兩腿之間——
十分鐘後邢默在鷹眼隊友的産婦下走出車間,頭上不易察覺細細密密起了層冷汗,他就着醫生遞過來的止痛片叼了兩片,囫囵嚼碎吞咽下去。
“不錯啊,看你離開這麽久,我還當你已生疏,比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更利落了。”跟随他身後出來的羅修抛着一把鑰匙,“爽快,看在以後我麽就是合作人關系的份上,最後一份大禮送給你。”
羅修招呼人,從車中拿出一只牛皮紙袋裝的文件。
“馮慶的那份文件,我猜你已看過。這個人的名字,本應該也在你的那份名單中,可惜,因為某些原因,他被你當初的契爺從名單中挪了出來。如此一來,他的秘密就就再也不被人知,但我想,你的小朋友大概更願意知道謎底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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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說的不清不楚,羅修只将東西交到邢默手上便離開了,背對着他打了個響指:“你的願望達成,我得恭喜你。如果沒有意外,我不會再親自來騷擾你了。邢默,一切保重。”
邢默五味雜談地看着羅修離去的背影,他知道,羅修既然如此說,至少未來的幾年裏,兩人是真的不會再見面。五年前救了他的命的男人,也是将他拉下泥淖的男人,幫他達成死願的男人,又射殺了為他保存名單的老人的男人……羅修是半個怪物,這是外界所有人共同的認知。你無法用正常的行為去評判這個人,或者說,整個鷹眼,只因他們的世界同正常世界太不相同。
無論如何,這一次,姓莫知道自己是真的離開鷹眼了。
羅修一幹人走得幹淨,只留下一輛車和一個司機給邢默。
他坐在副駕駛,搖下車窗,讓晚間的風快意穿過車廂。太陽雨已經停得差不多,遠處的雲火燒成片,已是接近夕陽時刻。
日落在海面上,映照出一輪紅日。
邢默将目光放在窗外片刻,然後在颠簸的路途中,小心翼翼打開了對方給他的那份資料。白紙黑字,剛一抽出,上面的名字便讓邢默怔忪。
那是個已經許多年沒有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名字了。
黎鵲。
車子順着香江九曲十八彎的山道,搖搖晃晃向另一側的陸地行去。O記已全部收隊,邢默第一時間聯系了自己的隊長,簡單編造個無傷大雅卻又生死攸關的借口,圓滿解釋了他最後的離奇消失。更在隊長同他大致講過馮慶最終收押和正在安排下就醫的情況後松了口氣。
這個結果,他終于還是滿意的。
他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黎雪英,想念他的陪伴和溫度,想念他冰涼指尖的觸碰感。這種類似脆弱的情緒一度消失過,在他生命中,只因在那五年中,他多少次預想過自己的未來,恐怕是老無所依。所以邢默強迫讓自己盡量不去依靠任何人,哪怕對邢家的財富和地位,在回歸後他也不曾當做攀附物,而是某種可利用的資源。
他深知道許多東西人生來不來,死帶不去,唯有留下的記憶孤獨而長久。財富地位和權利,甚至他現在引以為傲的行動力和多年磨練出的判斷力,反應力,甚至人頭腦中的知識,都遲早随歲月變遷離自己而去。這是件多磨令人感到孤獨的事,一想到如此,便讓他更加渴望他的少年。
此刻的黎雪英,正陪黎莉登記後坐在婦産科門口。
黎莉從半個鐘頭前坐在此處便再也沒有說話,她雙手絞緊裙擺,低垂着頭,脖頸的線條一如少女時優美,卷發盤纏是妖嬈的海藻,而從上方看去她不過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下巴,一雙黑漆漆的眼看不出情緒。自從離開天臺,來到醫院後,她拒絕聽任何一個有關馮慶的消息。她知若沒有将call機電池板摳下,此刻都要被call爆。
五年了,她在馮慶身邊待了五年,恩怨是非,愛恨情仇,早已不同當年那樣一目了然。黎莉單手撫摸自己的腹部,這裏有一個屬于他的孩子。
窗外狂風大作,一如今日的變天。對她來講,不論今日是誰最終勝利,對她來說都是噩耗。
她想不通,老天如何能将人逼入如此兩難境地。
黎雪英捏着手中單號,指節都已泛白,他強壓下悲憫面孔,靜靜望住家姐。
忽然間Call機響起,黎雪英猶豫片刻,轉身于拐角處接通。那頭紀耀的聲音響起,告訴他諸事安定,一切都照原計劃妥當安排,請他務必小心自身安全,警署會增派人手在醫院。
“他呢?”黎雪英淡淡問。
紀耀怔了一下才反應出他問的是誰。
“他……還沒消息。”
黎雪英攥住call機的手更緊,面上好不容易有些血色,在此刻退盡,更顯蒼白。好在如今的他已并非多年前遇事便不能扛的乖仔,幾多風雨承過,最壞的打算做過,他深吸一口氣找回自己聲音:“多謝你告訴我,如果他有消息,紀叔……”
“你放心,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紀耀立馬懇承。
挂掉電話後他才後知後覺,頭重腳輕感席卷全身,令他一瞬間晃神。他飛快蹲下身,撐住地板環抱膝頭幾秒鐘,雜亂無章色彩迸射的視線才緩緩歸位,黎雪英重新站起身。
他聽到身後婦産科的門打開,叫下一位流産的女士。
上一個女人神色委頓,臉色蒼白被從緊逼的雙門中推出。
想到下一個遭罪的就是家姐,黎雪英緊緊掐住單號的手幾乎要把紙張擰破。
他轉身,不過通個電話的時間,剛才冗長長廊下的金屬椅上還坐着的纖細身影已不見去處。空空如也,只剩下走廊頭頂的白熾燈飛快閃爍了一下,配合着護士不耐煩地重複叫喊在走廊中陣陣回蕩。
黎雪英一人站在凄凄慘慘的婦産走廊中,好一陣才緩緩彎腰,坐在剛才家姐坐的位置上。椅子還溫熱,人尚未走遠。他并應當起身去追,好讓她順利打掉腹中胎兒,難免她後半生伶仃辛苦,斷絕榮華富貴。
婦産科手術的門開過又合,合過又開,形形色色的女人來過又走,送進去的是一條鮮活生命,離開時肚子空空再無累贅。誰知那些尚未鑽出母胎的嬰兒,是否還有輪回轉世機會?
是否真正存在所謂的彼岸?
黎雪英攥緊call機,此刻固執地只想等一個電話。他神态專注,泫然欲泣,旁人看去,仿佛這通電話是他頭等人生大事。
天色不知不覺黑暗,紀耀卻始終再未來過電話,黎雪英神情木然,忽然回魂,起身搓了搓自己的臉,用力拍兩下好醒神。
他等不到邢默的消息。再一次。
五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每一分鐘仿佛都是折磨,朝夕間,此刻他恍如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細小單薄的少年坐在床上,面前擺着一只Call機,惶惶然不知在等誰的電話。是再也不會歸家的阿爸,還是再也不會站在陽臺下的愛人?
他再次失去他。
尖銳的疼痛此刻才遲遲襲來,瞬間刺穿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
有人的雙腳卻及時出現在黎雪英低垂的頭下,一只有力地手摸着他的指尖攀爬上去,如藤蔓,像似某種動物般的依存。到最後,宛如确認一般順着他的肩,他的耳根扣住他的後腦。
黎雪英随這只手的力度而逐漸擡頭,模糊的視線中,他仰起頭終于望見邢默的臉。
上帝終于有一次肯聽到他的懇求,将他人世間惜存的那份溫度歸還于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瞬間如夢初醒。那只手忽然用力,将黎雪英狠狠押入懷中,甚至不怕壓住傷口:“對你不住,讓你久等。”
這一次,一句話的重量已重過任何一次過往的承諾。
一個鐘頭後,黎雪英最終沒能離開醫院,他打電話再三叮囑紀耀保護好他家姐,才放心轉身面對床上的邢默。夜裏,風和雨又斷斷續續開始,兩人都像被困在寂靜的醫院,誰也沒說話,仿佛一切就這樣結束,如此沒有實感。
黎雪英打算出門為邢默買粥,邢默卻忽然扯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我去去就回。”黎雪英低聲哄他。
邢默卻搖頭,指了指身旁的椅:“阿英,你坐下,我有話同你将。”
黎雪英猶豫片刻,終究坐在他身旁,那只手還被邢默握在手中,在他逐一揉搓冰涼指尖的動作中漸漸回暖。
“有件事,我想我是時候話與你知。并非是我刻意隐瞞,而是當時我也不過知道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真相,也是在今日我才得知。”邢默說着話,卻并不擡頭與黎雪英對視,他專注地望着手中那只青白消瘦的手,忽然有些難受。頭頂的呼吸平靜,他知道黎雪英在聽,“在我櫃子剛拿回來的包中,有一份文件。噓,你不必過去拿。在你翻開之前,我更想親口告訴你。”
“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我帶你拜訪過楊守謙楊伯公?”
黎雪英點頭。
“那時你的情緒一度失控,因為猜到馮慶對黎鵲的仇恨八九不離十。那意味着他無論如何都會對黎鵲下手,而你無能為力。”
不論過去多久,重翻開皮肉的舊傷總令人感到不适。邢默感到手中那被自己撫平的五指輕微抽搐,是不自然彎曲一下。
“我接下來的話會讓你不好過。”邢默擡起眼,湊上前親了親黎雪英的鼻尖,“馮慶二十歲出頭便入駐九龍城寨,又或許之後他擅自更改歲數,現在已無從查證。因為,那之後幾年馮慶遭遇一場變故,消失過一整年,後來他改頭換面回歸,從頭到腳除去身高,再沒有一分一毫像曾經的人。”
“這些你如何得知?”
“我有我的辦法,阿英。”邢默忍不住又搓了幾下手掌中開始冰涼的手指,繼續說道,“在我隐隐确認某件事後,我逐一求證了當初尚且算知道這件事的幾人,得知在馮慶發生這番變化前,曾有個拍拖對象。更準确地說,是未婚妻。”
“他當初那場變故令他差點命喪黃泉,而據這一切都是為一個女人。可那個女人也在他消失後,随着一同消失。一年後馮慶重出江湖,那個女人卻沒回來,她最後一次以旁人所知的身份亮相,便成為了你父親的妻——”
“你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