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狂瀾
逼仄黑暗的街巷,不見一分陽光,四處随刻要開着點燈,搖搖晃晃,拉扯身後的影。再擡頭望天,上方是橫縱交錯的被分割的天空。邢默始終未出一聲,飛快迅速地潛伏到約定好的地點,環伺周圍,提前安排好的埋伏和,都在各自的據點上。
上級警官一身西裝,帶槍和逮捕令于衆多差佬中走去,他眉頭緊鎖,顯然面對馮慶這樣的人,從不敢怠慢。
今日的九龍城寨一如既往魚龍混雜,民生們各幹個的事,殺狗的繼續殺,賭錢的依舊喧嘩,向人讨債的依舊兇神惡煞……打橋牌的,嘈雜中做作業的小孩,狹窄而明亮的牙醫診所……差佬依次穿過其中,而那些人在他經過時都擡頭望向他,各種意義不明的目光,而他們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差佬行至中堂,身後的隊員依次變更位置,一路跟到中堂。四四方方天明湧,這本是清政府時的衙門,此刻已變得十分破敗,但依舊執行着往日的作用。
推門而入,一股火鍋味沖面而來,馮慶正俯首坐在其間,埋頭大吃。
“馮慶,O記警察,現懷疑你涉及多重犯罪,麻煩跟我們走一趟。”差佬出示手中的證明。
馮慶涮起一片肉,立馬戳到嘴中,甚至未擡頭多看一眼。警官大概早猜到如此反應,對身邊跟随的兩個人揚了揚下巴:“帶走。”
變故忽然發生在此刻,中堂中四面八方忽然從角落中顯現出人影,他們無一不手握槍支,在差佬們尚未反映過來的時候,瞬間掃射一般清理全場。那上前的兩人和帶頭的上級早作準備,立刻俯身掏槍。與此同時身後所有人現身,立刻清理大廳中出現的所有的洪門手下。
“O記差佬。敢赴會九龍城寨就已讓我十分另眼相看。”馮慶緩慢地擦了擦嘴,從桌下掏出槍支,兩手并握穩穩地對準所有差佬,“你們知不知這裏是吃人的哇?”
馮慶話音剛落,四下裏忽然飛出幾個人,帶頭向他撲來,速度之快只得讓馮慶飛速轉身,連向四個方向開射。一人被爆頭,兩人被擊中但未擊中要害,還有一人飛快打滾蜷縮在桌下。趁着馮慶轉身的剎那,說時遲那時快,風一樣沖到他身後——
馮慶的反應更快,身體的直覺瞬間令他動作,蹲下身一記橫掃,槍口已祭出。
來人反手一把握住槍口,別開。
那不過是瞬間的時,槍已開膛,從他耳邊外一尺射過。
兩人定格一秒。
邢默的臉放大在馮慶面前。
那雙總含笑意的下垂眼,此刻冰冷冷一片,令人看過平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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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慶,以前你沒搞死我。現在我從地獄裏爬出來尋你!”
一陣雷聲響起,黎雪英在天臺上扔掉傘。漆黑的傘在風雨中飄蕩,緩緩像展開在城市上空中的一多黑色大麗花,終于自上而下降到底。同時黎雪英仰頭,盡情肆意地享受這一刻雨水的洗刷,他白淨的臉在水色的沖洗下,更顯得仿佛毫無顏色,透明水流順着他下颌流淌,洗刷他的全身。
“細佬。”黎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黎雪英回過頭,淺色的發已沾濕在臉龐,讓他看上去純潔無瑕,連同那雙粉色的眼。
“家姐。”他臉上浮現出一點笑容,随後,目光向下移,落在黎莉無意識護住肚子的手上。
黎莉掌着傘,緩緩走到他身前。今天的黎雪英應當是終于放松的,但不知為何卻令她覺出一絲壓抑。
“你說,他能平安回來嗎?”黎雪英目視前方,卻又什麽地方都沒有看,“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為了這一天也付出過太多代價。邢默要去的時候,我沒有攔他一下,我知我的恩怨,我已親手做到最好,剩下的聽天由命。而他的恩怨,他需要他自己了解。可現在我忽然想起,他原來也是我曾經付出過的代價。我不明,我現在束手無策地等他回來,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我不能做任何事,我不能動……”
黎莉上前兩步,将傘掌在黎雪英頭頂,她攬住了細佬的肩,就像小時候任何一次一樣。
“細佬,不論你信不信,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你後悔和疑慮都無用,因為不論多少次,最後還會走向同樣的結果。”
“那你呢,家姐?”黎雪英靠在黎莉懷中,他濕漉漉的身子也打濕了黎莉的裙擺。黎雪英将手掌輕輕放在黎莉的小腹,“這對你太殘忍,你付出的代價,大概比我們誰人都還多。”
黎莉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黎雪英擡起頭:“家姐,你有了他的仔,是不是?”
……
情勢轉瞬即下,誰人都知馮慶心機極重,因此從一個月前邊封鎖馮慶所有出港通路,所有的關口必須是一對一地檢查樣貌。可馮慶哪裏也沒去,他安安心心住在自己的老巢中,并且打算背水一戰。都知他能算,卻沒人料到他如此能算,連差佬幾時幾刻來都一清二楚。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線足夠多,足夠他足不出戶便可知天下事。
洪門所有的小馬仔和扛把子,今日全部聚集在九龍城寨。雖從力度和武器、策略上,他們并不如差佬們占優勢,但從數量上卻是完完全全地占上風。他們攔住來路,斷掉退路,誓要讓這幫老母斷頭在九龍城寨裏,永遠踏不出去。
四處都是血,都是槍聲,都是弑殺氣息。
混戰一片。
唯獨一人,如同毒蛇,如同驚雷,狂奔在黑暗而腥臭的雨幕中。他不畏懼一切,他此刻的目标只有一個,他始終不動搖,更不被任何埋伏的危機所打斷奔跑。他完美地躲避所有阻礙,他死死鎖定目标。
這是馮慶的背水一戰,又何嘗不是邢默的背水一戰?
從老輩到後生,這一代的恩怨,是時候了結在這一代。
兩人在窄巷中狂奔。但凡馮慶走過的地方,立馬從露臺上,障礙物旁,或屋中蹿出馬仔來斷後。他們要麽手持刀棍,或持手槍,各個兇神惡煞,為大佬兩肋插刀,在所不惜。萬千人助一人逃出生天。他們勢要殺得這群差佬有去無回,來一次怕一次,直到像以前一樣,再沒膽邁入這九龍城寨一步。
他們要斷後,提前安排好的警察便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前仆後繼,更有技巧和行動力地與他們打游擊,掩護邢默。任誰都看出他對馮慶勢在必得,別人不一定真正得手,不如就徹底交給他。
馮慶對這裏的地形熟悉,最懂如何将這種優勢最大化利用。但他卻忘記邢默同樣是九龍城寨裏長大的小孩,橫縱交錯的逼仄走道中,邢默并不手忙腳亂,反倒年輕力壯,正盛勁頭的年紀,讓邢默與馮慶之間的距離逐漸拉近。
馮慶的人手就快要耗光了。
馮慶翻身到露臺上,三角眼飛快地掃視一遍,手速幾乎跟目光一樣快,是多年的老辣練就出的犀利。他目光所到之處,擡手發槍子,在邢默身後掩護他的差佬,各個中槍。
他不是沒有射邢默,只是邢默的速度太快,身法又十分詭谲,馮慶接連幾槍放空,就給了邢默近身好幾米的機會。
他扔掉空槍,再抽出新的,翻身往高處爬。
在高處俯視射擊,會将一切控制在掌控範圍內,易守難攻。就算邢默要爬上來索命,也要看是他身手更快,開始馮慶一槍爆頭的幾率更大。可惜,邢默若趁勝追擊而上需放慢身段,馮慶要占領絕對射擊點更是需要時間。他順着梯子往上爬,無數次死裏逃生的經驗讓他游刃有餘,年老的身體絲毫沒有滞澀,左右閃躲,上下發力。他飛快已越過兩層。
邢默已到極近距離,他知道這時候若跟上必定會在馮慶登高之後留下射擊他的時間,索性直接開槍。
兩只手臂穩穩當當握住手槍,他一邊閃躲身後人的追擊和攻勢,一邊瞄準在空中騰飛的馮慶。馮慶再如魚得水,終究不如子彈,邢默開光了一只彈匣,最後一顆子彈噗地攝入馮慶小腿。
冷汗和血水順着他的軀體往下流淌,馮慶大喝一聲,猛地翻身。而就在他翻身那一刻,邢默再次開槍,這一槍打中他扒住邊緣的手臂。
馮慶一腳落空,差點從高處摔下,功虧一篑。
邢默驟然動身!
就是這幾秒鐘的緩沖和空缺,便足以彌補之後他與馮慶在高空中拉出這段距離的不利局勢。單手扯住油管,猛地發力,腹部肌肉收縮,他以兩腳優先夾住二層晾衣杆。有限的稱重讓邢默瞬間決策,腳面在上面一勾,力量從大腿到腰部,再次爆發!他從下騰飛,雙手捉住二層護欄,手腳并用翻過去,穩穩躲在後方。飛快确認後方安全後,他兩手并握住槍,專心致志瞄準對面。
再看馮慶的身影,他緩沖過幾秒後也同樣飛快翻身到上一層,躲到後邊的障礙物中。兩人猶如較勁試探,時不時伸出來掃射幾槍,只要對方一露頭,便毫不留情。
“不虧是你契爺帶出的仔,別看個細時手不能提,長大還是走一樣的路。邢默,你同我其實沒有區別。”馮慶怪笑着道。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邢默咬牙,“命也好,仇也罷,你身上背鍋太多債,今日到你償還時候。”
“我從來不信命。”馮慶背過身,躲在石壁後笑着喘氣,他的聲音粗糙像對磨的石頭,“你也同我一樣,你認命嗎?”
對面沒了聲音,馮慶槍支伸出去,黑洞洞的槍口對着,專注犀利的目光飛快巡視。他大聲喘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卻始終未看到邢默身影。
“我若信命,就不會在這裏。”
邢默的話語聲忽然從馮慶上方傳來!
身體反應快過意識,馮慶幾乎是轉瞬間就開槍,一條黑影夾着上方的欄杆翻下來,槍托猛地砸在馮慶胳膊上,頗有技巧性地敲中馮慶的麻筋。
馮慶斷喝一聲,槍離身,反射條件去躲邢默手中的槍。
邢默忽然把槍一砸,整個人翻身而下。黑影掠過馮慶頭頂,他的兇神惡煞凝視他的綿裏藏針,膝蓋瞬間拗上馮慶的肩頸,邢默整個人猶如在空中抽緊的弓。在空中猛地發力,接自身重力騎上馮慶脖頸,夾緊,旋轉,轉瞬間以腰力帶動膝頭力,将馮慶由上而下壓制,砸在地上,死死地鎖住。
一切發生在轉瞬間,幾乎沒有給馮慶反應的機會。
盡管馮慶的反應極快,幾乎是金蟬脫殼,在感覺到形勢不好時就做好脫身準備,因此在倒下那一刻他握住邢默的身,用力将他甩在身後,而邢默的雙腿再次纏上來,那絕不是什麽花拳繡腿,夾住他的咽喉幾乎窒息。
馮慶心中大驚。他對邢默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幾年前。後生仔,有勇無謀,有力氣也有戾氣,卻缺乏經驗。
但山長水遠,此刻你死我活的再次見面,對方和他已是王不見王。實力的懸殊不複存在。他和她,勢均力敵。
兩個人都被對方死死鎖住。邢默的槍已發光子彈,但馮慶的槍還剩幾發。他們都在垂死的掙紮中伸手,就看誰能先握住槍。
這回當真是你死我活了。
邢默在心裏罵娘,他能近身拖住馮慶一時三刻,已是十分不容易,O記的人但凡能有一個在此刻趕上來,就可以立馬拿下馮慶。不過他也知道馮慶的那些“尾巴”有多難纏。其他隊友若不在後方斡旋,邢默也根本沒有近身機會。
馮慶的腳掌蹬上一只箱子,拼命憋紅的臉要去夠那只槍。
就在此刻,兩人感到後背一陣發涼,同時向後背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