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希望
在家中休息片刻,等中午食過午飯後,邢默出門到警署內部的鑒定科去洗底片——從澳門回來頭一天,他已經将那份名單裏所有文件都逐一拍照。
随後他打電話通知邢世懷,并順利在晚飯前等到他。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将相片袋交給邢世懷時,邢默緊緊盯住他雙眼,“除了你。”
邢世懷接過紙袋,緩緩地,因為邢默那一句老豆而發笑。這笑是發自內心,很少予外人見的。
還來不及多話,等他打開文件袋時,便再笑不出。
文件袋中藏住所有三合會社團中高級成員的名單。這些人行走江湖多年,吃過槍子挨過刀,練就一身銅牆鐵壁的功夫,以及一身惡膽孤心,是亡命徒也是狡猾的狐貍。就算是O記,打壓針對洪門這麽多年,往頂級走的人員名單也十分難搞到。最多知道名字,知道他們涉及哪些黑道活動,但很難有詳細資料。
而邢默交給邢世懷的這份資料,別說他們的案底,甚至連曾經的交易和行動時間,負責內容都一應俱全十分詳細。再往後翻,交易的證據,曾囤貨的地點時間,負責人,交易數目,有的甚至還有交易時的照片。這些東西不可思議,也令邢世懷懷疑他們的真實性。畢竟,了對于洪門來說,任何紙面,或語音,能握在手中實質性的痕跡,都将有一天成為把柄和證據。所有的交易記錄幾乎不會留下案底,都是口頭完成,這也是為什麽在黑社會中情意和誠信十分重要,交易人的口碑直接決定他能同什麽樣的人做生意。
可這份證據,實實在在,不僅照片和交易內容都詳細俱全,有些交易甚至連錄音磁帶都有。一定是洪門自己人留下的。那麽他這麽做的契機是什麽,他有什麽理由這樣做?是用來自保嗎?還是用來将所有人拉下水,一損俱損?
“我跟你提起過。這是我契爺留給我的那份名單。”邢默看出邢世懷的震驚,忽然就犯煙瘾,渾身上下卻摸不出一根煙,“你也看出來了?這不是一份習慣使然所準備的證據,而是處心積慮所準備的名單。照片裏所有人,基本上,我全部見過,曾經牽着契爺的手喚過他們叔伯公。我想,不到萬不得已,這份名單不會成為我的利器。”
邢世懷沒說話,從褲兜中摸出煙盒丢到邢默懷裏,示意他繼續說。
邢默抽出根煙,叼上,火光在臉上稍縱即逝。
再擡眼時,溫情褪去,剩下種無聲惡意。他從懷中又抽出一只袋,遞過去:“但是這個,我們是我們必須用上。”
邢世懷翻開紙袋,抽出照片。
照片上男人的似笑非笑,眉眼間還沒有現在的滄桑和老辣,眉毛上也沒有那道标志性的刀疤。稍偏文氣的臉甚至讓他看上去十分可靠。五官已經全變了,如果不是眉眼中似曾相識的某種傲氣,和眉毛上那倒疤,幾乎令人識別不出他究竟是誰。
他身上,竟穿着一身警服。淺淺青綠色,邢世懷熟悉無比。
照片用曲別針夾住,煙盒大小的紙片上的字跡遒勁有力:馮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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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人帶不回是什麽意思?”座椅背後,馮慶的臉已十分陰鸷。他雙手交叉支在前,身體向後仰,垂着眼望住書桌前低頭的男人。
“開始我們以為是有人盯住那靓仔,每次要動手,總有人出來攪局。連正面沖突都沒有,等回過神來,靓仔已經不見。夜場已經結束,到他下班時間,他屋內沒有人,不知去哪裏。昨晚三次要揾他,最終都沒能逮住。”那男人低着頭只管一個勁彙報,不敢擡頭同馮慶對視哪怕一眼,“不論是O記還是另有其人保護他,既然做賊必定心虛,本來确定就是那靓仔是二五仔,沒想到我們手下抓另外一個欠高利貸的人時,也被阻礙。整個晚上,我們所有人都被盯住,不論要對誰下手都失敗。所以對方應該不是盯住黎雪英,而是盯住我們。”
“知道我們要找叛徒,他們當然要保護好。”馮慶冷笑,将卷草煙點燃,單腳放在辦公桌上,“那兩位大佬有沒有說什麽?”
“那兩位是?”
“廢話,等着坐我椅子,當下一個話事人那兩個後生仔哇!”馮慶不耐煩。
“他們當面同社團公伯承諾,一定捉住二五仔,不能讓慶哥你退位前還……”
“還什麽?”
“還把洪門給賣掉。”
馮慶猛地擡手,将煙灰缸發揮出十二磅炸彈效果,在男人腳下發出駭人巨響,不用多話一個字也令旁人感受到他怒氣。
“慶哥,那兩人都不是好東西,如果您下位,他們定然要動手。不如趁現在先将他們給……”
“混賬東西,吃裏扒外的兩個王八蛋,我當初就應該宰了他們!”馮慶暴怒中将桌上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備車,我要出門。”
黎雪英在舊咖啡館的後備休息室躺了一白日。
他失被黎莉的call吵醒來,得知馮慶出門前往九龍城寨裏面,同各位叔伯公見面的消息。挂過電話後,他立馬通知邢默,決定半個鐘頭後,三人到在這家咖啡館見面。
邢默來得最快,他同黎雪英交換信息,大致了解昨天夜裏發生的事。随後沒多久,黎莉也推開咖啡店的門。
“他知道是我。”黎雪英率先打破三人沉默,盡管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地鎮定,交錯的雙手卻隐隐昭示他的不安,“這掩蓋不掉。即使他不确定,也遲早會從我身上排查出結果。”
邢默睇他一眼,将煙換只手夾,用臨近黎雪英那只手覆蓋住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凍,好在邢默的手心卻十分溫暖。
黎莉淡淡瞥一眼二人交疊的雙手,擡頭迎上邢默坦蕩的目光。她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莽撞的女仔,如今她學會把秘密藏在心中,也不去多問。
“我能留在他身邊的時間也有限。這幾年我給出太多線索,不是他枕邊人不會知道。他雖從來不說,但現在已不會當着我面談論太重要的東西。”黎莉說道,“我遲早有天也要同他坦白相對。我會怎麽樣,其實不擔心,但是我細佬……”
黎莉将目光投向邢默,那其中甚至有哀求意味,雖不明顯,卻也被邢默捕捉到。
“放心,交給我做。”邢默點頭,“你們姐弟,一個都不會有事。”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黎雪英皺眉,将手抽出。他挂心黎莉的安危,但更關心的,顯示是這些年他們铤而走險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換來一個想要的,公正的結果。
“差不了太多。”邢默給予他安慰的笑,他的笑容中仿佛有某種能令他安心的特質,“還記得我讓你保管的東西?你把它交給我後,我拿到一份很重要的證物。這個秘密十分龐大,我暫且不能告訴你們。但,只要他在洪門失去威懾力,衆多伯公一同反對,他就沒再有退路。到時候O記同ICAC聯手從他嘴裏把這些年吃的黑錢吐出來,就能令他無法翻身。”
“你要他自己吐出來,在做夢?”黎莉忽然刻薄地補上一句,“我在他身邊五年,我知他是多缜密的人。尤其這幾年,或許是上了年紀,分外惜命。”
“只要洪門同他脫離關系,他便不會再有庇護。”邢默道,“到時候洪門那群老家夥,恐怕會比我們更想除掉他。”
黎莉專心致志聽邢默講話,無意識地将手放在小腹上。
誰都沒有注意到這細節,唯獨黎雪英,望着黎莉放在小腹上的手,若有所思皺起眉。
“說說你的具體計劃。”黎莉飲口茶,望住邢默,“我在這裏不能待太久,馮慶看住我的司機已讓我替換成我的人,但露面太久仍舊會被其他人懷疑。”
“那麽我簡單說一下。”邢默點頭,“馮慶幾年前開始洗黑錢,主要途徑是夜總會,娛樂城,拍電影和賣古董。夜總會和娛樂城要處理很麻煩,但也能夠做到。O記一直在找他場中各種違法證據,雖不能一勞永逸,但也能讓他洗錢洗得不痛快。他手中的幾支證券股,黎小姐你應當最清楚,看似是他的錢,實際上洪門在背後都有分成。這幾個月,我負責讓他們看中的所有的錢,都再也出不來。”
“你是說……”黎雪英變色,“不,這不可能,他有自己的人把控。”
“我有我的辦法。”邢默道,“這個回擊,足夠壓低他在洪門的頭。”
黎雪英緘默,而黎莉接話道:“那麽,要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呢?”
“洪門最看重的除了利益外,還有什麽?”
“信任,他們彼此看守的秘密。”
邢默搓了個響指:“那就用他們的秘密來換。”
黎莉離開了。
她話別前留給黎雪英一袋巧克力,那是細佬最中意口味。
但此刻的黎雪英完全無法被它吸引。
他攥緊手中的巧克力袋,惴惴不安地出神片刻,直到邢默喚他回魂,黎雪英才魂不守舍地望住他好片刻,問道:“你要付出什麽代價?”
邢默笑了。
昏暗的咖啡館後臺裏,空無一人,稀薄的空氣從方寸大的窗口流動進屋,極寡淡的光束中剖白細小的浮游。
他反手扣住黎雪英的後腦,将他按向自己。兩人額頭相抵,是個無比溫存的姿态。
“承擔再次失去一切的風險。”邢默溫聲道,等捕捉到黎雪英稍縱即逝的不安和疑惑,他扣住他後腦的手順着他的後頸,用力撫摸下去,臉頰,耳朵。鄭重而真誠,“比起能同你光明正大,共肩走在光明中。沒什麽更重要。”
邢默看到,近在眼前的黎雪英的眸,忽然睜大,水光流淌,那眼中的茶粉清清淡淡,如同川流活水。
邢默壓低聲,不自覺喑啞:“阿英,再這樣,我忍不住要吻你。”
他話尾才落,黎雪英的唇已主動迎來,輕薄而短暫的一個吻,一觸即分。
邢默眼中光瞬間深沉幾分。
“我頭一次上工時候。”黎雪英的話打斷邢默灼熱臆想。
開口剛話一句便說不下去,好氣又好笑地沖邢默笑了下:“給我支煙。”
于是邢默沉默地遞上煙。這是黎雪英第一次開口對他講這五年中,他所缺席的部分,邢默生怕驚動。
煙霧缭繞的氛圍,似乎總格外适合聽一個又濕又冷的故事。黎雪英深吸一口,熟練地吐出,煙霧将他白生生的眉眼勾勒得更加生動。
“頭一次上工時候,很緊張,盡管練習許多次,卻依舊不能習慣那樣聲色場所。大佬,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行不行?我真沒有被怎樣。白日裏衣冠楚楚,或有一份體面工作的成功人士,在賭場中同亡命之徒沒有任何差別。他們雙眼通紅,臉色猙獰,押上身家性命和全部錢財,陷在欲望的漩渦中不可自拔。”黎雪英說着轉頭抽口煙,“因為我的樣貌奇特,馮慶要我去掉掩蓋,這也的确吸引不少人,後來。”
邢默的眉越皺越緊,拳頭已不自覺攥起。
黎雪英注意到,不得不将煙換只手,就像剛才他安慰自己一樣,在邢默手背上撫弄了一下:“放心,我也有自己保身的方法。換句話說,本身就連性都不保,還有什麽不可失去?”
“你還有你家姐,你還有我。”邢默話道。
他很快意識到這話中不妥,也想起曾經失約的自己。那個說要保護好他,令他無風無雨的承諾,并沒有兌現。
黎雪英笑笑,沒有接這個話,繼續道:“後來就漸漸麻木。有一日,我記得那是個冬天,天空飄着小雨,夜很涼。我在換班時出來抽口煙,看到個男仔,大約七八歲年紀,手裏拎着一份鹵雜,穿得破破爛爛站在門口,像在等人。他很凍,快要僵掉,我便将我的圍巾給他,問他為什麽不回家。”
“他說他在等他爸爸。他爸爸在賭場裏,徹夜不歸家。他說是他阿媽讓他來,還帶着他爸爸平日最愛吃的鹵食,希望他回頭是岸。”
黎雪英話道這裏笑笑,低下頭緩了片刻。
“我就問他,為什麽不進去。他說不想進去。我說,難道你不想你爸爸回家嗎?他說,是他阿媽想,其實他并不那麽想。他阿爸是喪心病狂的賭徒,因為賭輸掉全副身家,還幾度差點被人斬死街頭,都是他和他阿媽變賣家中東西,和努力上工,才保住他阿爸性命。可是那個男人不知悔改。他說他媽媽想用一袋鹵肉換回阿爸,是做白日夢。但他不能違悖她,所以只能拎着準備好的鹵肉,好幾次來賭場門口等。”
“是個可憐的孩子。”
“是啊。”黎雪英将燃到底的煙又猛吸一口,“後來每次我上工,偶爾就會碰見他,聊兩句。他問我,為什麽我這樣白,我的頭發和眉毛,為什麽都是這個顏色。我同他講完我的病,他說,你好可憐,你見不了光。”
邢默屏住呼吸,有些煩躁,更不忍心打斷黎雪英的話。只能從口袋中抽出一支煙,再次點上一支。
“後來我想,他小小個,說話真犀利。想想很諷刺,是啊,不論我的身體還是心,都深深現在泥淖裏,見不得光。”
“阿英——”
“但是。”黎雪英急促地打斷他,“但是你回來了。我以為我們再不可能像曾經一樣,你我變化都太大,渴求的東西也和當初不同。可慢慢的,你同我漸行漸近,最後竟然同我再次并肩走到一起。默哥,你不知我有多高興。你是我這五年來接觸到的第一束光。曾經我已決定,一世做個再見不得光的人,甚至将秘密帶進墳墓,準備在牢獄中度過餘生。”
他忽然笑起來,細小的光塵萦繞在他周圍:“現在你回來,讓我又重新相信——自己能再一次地,挺起胸膛走到陽光下。”
你就是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