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決策
邢默離開那一天,黎雪英并不知發生什麽事。劉方方未曾同他講得太明白,實際上,那時劉方方一門心思全然撲在如何補救的路數上。而邢默,更是引火燒身自顧不暇。黎雪英暫且在紀耀身邊呆過幾天,後來又同邢世懷聯系過幾次,只是他父親黎鵲的情況并不明朗,那二人依照當時情形,并不方便向李雪英透露太多關于黎鵲內部消息進程。最後還是黎雪英幾乎跪在邢世懷面前,邢世懷才動容,告訴黎雪英事情比較麻煩,但還算不上嚴重。
最終結果落下,是黎鵲身份不幹淨,當初同洪門黑道有染,更有幾個活似人托的市民,前來告黎鵲幾年前警匪勾結,親眼見到他給馮慶的人做暗線,幫他們買賣警方內部消息。
不論當時經事人多不可置信,尤其黎雪英同黎莉,但最終事情便是如此敲定。上邊最終保留意見,在對黎鵲的處罰上究竟是革職還是停職上難以決策,最終定性念在他這些年兢兢業業,在警務司中恪盡職守,将功補過,因此保留黎鵲職位。
同時,那也是黎鵲最後一次見到陽光。
“就好像你面前巍峨的一座山,從出生起便在那裏,忽然有一天倒塌。我同家姐自然不相信,紀耀叔對外什麽都不言語,但對我們他卻說,知道我阿爸其中關節複雜,絕不是一兩句說得清楚,因此要我同家姐打起精神,等我阿爸回家定會同我們講清楚來由。”黎雪英說到此刻,輕輕捉住邢默手,是個十指相糾纏,十分依存的姿态。他的申請并無任何不自然,但邢默反手一握,緊緊将他握在手心中,拇指重重搓了兩下他的手背,安靜地聽他說。
“我們在樹下等他,以前我阿爸歸家太晚,家裏頭飯都準備好,家姐便總在樓下那棵樹等他。我們以為這回也同以往一樣,但是我沒有見到他。後來紀耀叔同我講,我阿爸在大橋上被人攔截,是遠程阻擊。這樣的暗殺手筆,也只有馮慶做得出來,可沒有證據,後來也沒有捉住煩人。但我知道是他,一定就是他。”黎雪英邊話語,一邊無意識微微捉緊邢默的手,“後來我家姐……我家姐确認過這件事,然後決定留下。馮慶同我阿爸究竟什麽仇怨,這些年我都在打聽,哪怕有跟他們過去任何相關的蛛絲馬跡,我都會深入調查。可有人做得比我更絕,一旦有任何能追查到跟過去相關的人,一周之內必定死于非命。馮慶不想讓我們知道,關于當年的真相……可我不明白,他想要的,都已達到目的,為什麽還要如此大費周章掩蓋當初真相?”
“或許因為,還想将黎莉留在身邊。”
黎雪英沉默片刻,回答道:“不,家姐一開始便是因為他強行留下,這點馮慶一定清楚。她不走,只不過後來能走時,再次選擇留下而已。”
“阿英。”邢默說話時,聲音低沉喑啞,甚至還帶情欲後的一分顏色,将黎雪英思維從那些黑暗過往中拉扯出來。
他的眼還有一瞬迷茫:“嗯?”
“我想你都會知,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迷霧散去,留下的便只有真實。過去的日子對不住,往後的日子我留在你身邊。”
黎雪英于是眼睛彎彎笑起來:“好。”
他話過,還要輕扯住邢默手,食指在他指甲蓋上逐一劃過,漫不經心地如同玩耍,掩蓋一絲緊張:“你的呢?默哥,這些年,你又如何過。你手上這些傷疤,還有……身上留下那些痕跡,我想你定要辛苦過我。”
“我應你,遲早有一日我定一字不差告訴你,但不是今天。”邢默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皮,感覺到他溫熱眼睛在唇下轉動,“今天你開口已經好難得,我的故事,留給下次再講。”
邢默算個健忘的人。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若不是過分在乎,每過段時間,就會逐漸淡忘記憶中許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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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後來,當他回想起黎雪英這些話時,竟幾乎能一字不差背過。他記得空氣中黴菌和發潮的味道,空氣中每個漂浮光塵的軌跡,黎雪英粉色通透的眸,他輕輕笑起來的溫度。所有的細節都像慢動作被注入底片,當邢默回想時,便十分高清地在他腦內循環播放。
曾經因為他命硬,所以不信命。他也見過太多不幸和不公,因此不信鬼神。所以邢默很少為許多事震動,能感動他自己的,通常就真的只有他自己。
但很久後他想起黎雪英這番話,仍舊會久久感到切身震動。
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想自己是沒救,從此後願意以命換命,用他所擁有的所有去換黎雪英的愛。
保他平安,為他喜樂。愛他,信他,保護他,永遠做他心中那天光。
回去之後,邢默坐在陽臺上正正兩個小時,最終給一個人撥去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那邊火炮連天。
羅修聲音很愉悅,告訴邢默稍等他幾分鐘,他們正在轟炸軍營。
于是邢默面無表情聽他們在電話那頭轟炸射擊。
“OK搞定。”羅修稍微喘口氣,笑道,“千年等通電話,真是難得。這回有什麽要幫忙,你盡管說。”
“看來我分量還挺重?”
“當然啦。好歹一起五年,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好嗎?你盡管說——我聽聽再決定開什麽交換條件。”
邢默額角青筋跳動兩下,很快按住額頭:“我快要動手。”
那邊瞬間就安靜許多。
“很好,那我條件也想好了。”羅修在通話另一頭笑得放肆,“一切塵埃落定後,回歸鷹眼。”
“不可能。”邢默的回複踩住羅修的尾音,“修,除了這一個,不可能。其他的随你開。”
“我就知道你這麽說。好吧,讓我想想……對了,哈哈,你知不知你那位死對頭手上,有多少好東西?”
邢默挑眉,立馬領會對方意思:“你想要洪門出手的軍火?”
“不愧是阿默。”羅修在對面打個響指,“怎麽樣,好孩子,能做到嗎?”
邢默收緊握住電話的手:“一個月。一個月內我會把名單上所有能夠羅列收監的罪證全部上供警署,洪門內部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我想鷹眼确認黎家姐弟萬無一失。等馮慶入冊,我會同你一起,端掉馮慶的老窩。”
接下來的兩周裏,邢默和邢世懷幾乎以雷霆手段整治香港黑幫。
警匪勾結的時代已經過去,ICAC和O記如今盛名在外,外界看來是長治久安的進步,實際上這種變化也同時激化了警匪兩邊的矛盾。
馮慶是洪門當之無愧名聲最旺的一任話事人,如今也如同被逼到盡頭。論金錢和財富,他手上的股票和經營的事業都不順利,資金運轉不周,因此黑錢也洗得十分艱難。留給洪門更不用說,自然是少之又少。
而黎雪英靠大佬燦給他的消息,給警務司送了不少“大禮”。
白道走不通,有人整,黑道回不去,有人賣。馮慶現在的境遇,可謂是前有虎後有狼。
他也不癡傻。必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
能是誰,還能是誰?
自從那個男人回港,他身邊的事再沒安分過。但誰又在同邢默聯手,誰在出賣他?人選實在太多,根本篩選不過來。
只怪他此前作惡太多,仇家不是一個兩個。
“他的後路,已經快被我們斷幹淨。”邢默說這話時,有些心神不寧。他劈頭蓋臉抹了一把黎雪英,虎口虛虛卡在他後頸處,“你啊你,我太不能放心。阿英,我差不多月底動手。到時間你跟我的先走,包括你家姐,我會想辦法把她帶出來。”
“你呢?”
“我當然得親自操刀,确保萬無一失。”
黎雪英的手反握住邢默,眼中不确定的光跳動。邢默曾在很久遠的從前見過同樣的神色,那是黎雪英擔心馮慶會對他父親做什麽時。只是後來,他是去了父親,也失去愛人,無時無刻不在內心自責無能保護家姐。他一個人在暗黑的賭場中,摸爬滾打尋消息。
邢默罵自己癡線,對方一個眼神竟帶動觸及他這樣多情緒。
黎雪英比出手指,抵住邢默嘴唇,将邢默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堵回:“默哥,我記得以前你話過,有機會講給我聽。我想想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很合适。”
邢默從黎雪英身旁收回身。凝視青年茶粉色眼眸,帶三分笑七分認真。邢默趴住窗沿,回暖的風大肆旗鼓湧入,吹起二人額發,無盡溫柔。
“五年前,同你話別後,我同劉方方去淺水灣楊守謙就宅——”
邢默講起故事的聲音低沉喑啞,十分悅耳,像條緩緩流淌的河流,緩慢填滿幹涸五年的河道。河水是他的故事,彼岸是他的過去,此岸是他的現在。
随邢默娓娓道來,黎雪英有種錯覺,邢默緩緩填補起的是五年中缺失的所有片段,搭建起的這座橋梁,将河水彼岸與此岸連接在一起。
曾經,這道幹涸的河道,如牛郎織女的銀河,令黎雪英有深深挫敗感。仿佛那過去式斷層的,是他永遠無法企及。
但此時此刻,神奇的,這些故事又連接到一處,讓所有的變化都有跡可循。他又能夠順着邢默的手,摸到河水彼岸,屆時年輕的辛默。
若有所感,黎雪英情難自禁地伸出小拇指,勾住邢默的小指。
兩個男人的小指碰觸,随後默契地一個勾住另一個,自然得仿佛已做過千千萬萬遍。
“我墜海後,拼死命游了好幾個鐘頭。三個鐘頭,或是五個鐘頭?我不知。當時我身上帶槍傷,仿佛覺得自己已游了一世。沉水時我想,命硬過那麽久,終究還是要死。但是沒有,等我睜開眼,我看到羅修。羅修是鷹眼雇傭團的大佬,領頭人。你問他哪裏人?那衰人也不知自己是哪國人。不過我猜是俄國,戰鬥民族,他老母的太彪悍。我想起來楊守謙曾讓這人救我,他不肯,還話到軍火的事,我就單純當他是個軍火販子。當時羅修還特別拽,跟我玩深藏不露,好黑一張臉要我簽賣身契。他看上楊守謙那把槍,其實那是契爺過身前留下,楊守謙又留給我,我當然不肯給……沒錯,就是後來我留給你的那把槍。算下來,它也算見證我所有的東西,唯獨留給你合适。”
見黎雪英眼眶有些紅,邢默好笑地将他小拇指勾得緊一些,順勢擡起他手背,在其上輕吻,像個優雅的紳士。黎雪英盯住他下垂的眼角,此刻蓄滿少見的溫和情意。在談及那段過往時,他不會漏掉邢默眼中任何一個變化,似乎從那細微的變化中,也能令他解讀剖析出故事原貌。
“羅修同我們相比,好似另一個世界的人。在那個世界的規則裏,他們最看淡感情,也最看重感情。看重的感情交給隊友,因為總有一天你會把自己的後背,自己的命門留給他,而看淡的感情給多餘的人。就比如——”邢默托起黎雪英的下颌,說道,“羅修常說,你就本該是我多餘的感情。作為合格的雇傭兵,除了要有比旁人更堅韌的性格,強大的抗壓力,優秀的偵查與反偵察,以及各種行動力反應能力等,還需要有最精準的判斷力,不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戰場外。我跟她拟定協議,他救我一命,我還他五年,納入鷹眼。”
聽過邢默一番話,黎雪英已渾身僵直。他從來沒有參與過雇傭兵的生活,但他在黑暗處待得久了,也不是沒見過殺手,或雇傭殺手。雇傭兵,遠比他們這等人所見的黑暗更為強大,那是一種更深的黑色。
他無法想象,邢默這五年是如何度過。但他終于明白,邢默那種洗髓伐骨般的改變究竟是為何。
這個過程不需多說,自然極其痛苦。強行剝離你身上,曾經所有的過去,實質上,其實就是剝離所有屬于“你”的這一部分,把人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模樣。
“別哭,阿英。”邢默的聲音低下來,他用手背蹭了蹭李雪瑩的臉,“不過好在我看到了,我的決定,物有所值……不,是物超所值。”
他低下頭,久久吻住黎雪英的唇。
“就快要到結尾,千萬別松懈。天光之前,總是至暗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