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疑問
短暫的驚過後,黎雪英徹底失言。他不知邢默忽然發什麽瘋,更不知他這次深夜拜訪的意義。
“有樣東西,我送給你。”
感覺到背後邢默終于擡頭,溫熱氣息噴灑在他勁邊。黎雪英敏感,忍不住縮縮脖子,肩膀抖動,從邢默的視角看去,偏偏很惹人愛。
不由得就起了作弄心。
邢默從後腰慢悠悠掏出一把老舊手槍,握住槍頭亮在黎雪英面前。本在他身前做得有些不安分的身體立馬有些僵,筆直的雙腿整齊并攏,再往下望去,臉腳尖都整齊地擺放。
邢默忍笑,将槍支在手中掂量兩下,更湊近了些,氣息幾乎噴在黎雪英耳邊:“一只博萊塔,換你以後跟我交接消息,願意不願意?”
黎雪英的身體還是很僵硬,但因邢默沉着嗓,仿佛在他耳邊話重大事件,他感到癢又不好挪動,只能小幅度地往後便宜,直到邢默都能看到他淺色的睫毛蒲扇,咬緊嘴唇。
“這把槍,五年前救過我的命。以後有機會我慢慢話給你。”邢默諄諄誘導,語氣越發低沉,仿佛自行釋放荷爾蒙。但等黎雪英猶疑着伸手時,又略微往回縮了縮,越發湊近他雪白的脖頸,低垂目光望住他襯衫下不經意露出的,形狀好看的鎖骨。說話,吐息間更是唇幾乎挨着他的皮膚,“沒有子彈,也幾乎沒處賣,基本的防身都做不了。你要想清楚,恐怕是筆虧本買賣。”
“東虧本不虧本我不知,西還沒出手自己砸招牌的買賣我倒是第一次見。”黎雪英不再猶豫,劈手奪過邢默手上沉甸甸的重量,塞到沙發縫隙中去。他仍不願意回頭,連耳朵尖都是紅透的,“反正那些消息最後還是得你知道。雖算不上什麽正當買賣,但至少不是皮肉買賣——邢先生能放手了嗎?”
邢默難得心情好,又任憑飲酒後有些大膽,偏偏将勒住黎雪英腰部的手臂收緊了緊:“原來不做皮肉生意,我以為繳槍後還要繳械。”
這一句出口太過鹹濕,連他自己聽過都回味許久,悶悶笑出聲來。
而黎雪英被他臊得幾乎有些惱,掙紮着脫離他的懷抱,起身時卻有些腿軟,差點跌回邢默懷抱。
“我現在要出門,麻煩你自己穿外套。”這是下逐客令了。
邢默換雙手揉太陽穴,再次閉上眼:“你的茶我還沒飲……”
最終,黎雪英從家裏磨出門,已比原本預計時間幾乎晚過一個鐘頭。邢默被他獨身留在家中,應當出不了卵子,黎雪英也沒空看顧他回家,為他打的士又害怕邢默路上再出什麽意外。
臨出門前,黎雪英将大門的鑰匙留給邢默,卻專程鎖上卧室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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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無他,那其中有的許多秘密,都是黎雪英不曾對邢默說,但又同邢默有關……
覓食過後黎雪英摒棄電車,一路走走停停,到地下隐蔽的賭場去上工。他的忙碌直到第二天淩晨六點鐘,才終于從紅磡乘車歸家。
預料的是邢默留一間空蕩蕩的屋給他,但黎雪英這次的預料卻落空。
甚至可以說,出乎意料。
剛回家時,客廳不見邢默身影,黎雪英便自然當做他已離場。黎雪英疲憊不堪,準備随便煮些清淡面條果腹,然後補補覺,但未想到等他悠閑吃過飯後,卧室的門竟沒有落鎖。
他推開門,邢默安安穩穩睡在他床上,那仗勢仿佛雷打不動,霸占他整張席塌。而一雙皮鞋則整整齊齊擺在床邊。
短暫驚愕後,黎雪英顧不上其他,快步行至床邊,又忽然定住腳步。
男人沉睡時的眉目依稀看得出往日張揚,連線條比起這幾多日都柔和不少。眉宇間,又多與往日不同的沉重,或許是太多沉重壓住心頭。但他在睡夢中是安穩的,祥和的,以至于那種沉靜,已無聲無息将他的驚怒消滅幹淨。
他無意窺探他內心秘密和情意,但此時此刻,黎雪英的的确确感覺到邢默占據他最隐秘柔軟的一部分,仿佛入住的并非他的卧房,而是心房。
黎雪英檢查抽屜,桌面,床頭,好在物品似乎并無被人翻弄痕跡,這讓他松一口氣。
但床頭那本書……
黎雪英不知邢默有沒有看過。
這是他所袒露的,最真切的思念。
再次凝視床上熟睡的人,他靜靜點燃一支煙,從晨曦的天光和指尖的缭繞中,無聲打量邢默的睡顏。
心口那種熱乎乎的悸動,似乎再一次洶湧,迫不及待要噴薄而出。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親吻他的臉。
一支香煙的時間,黎雪英終于指尖回暖,暫且壓下心中所思,所想,沉默地為他蓋上被,轉身掩門。他坐在沙發上發呆,像魂歸故裏,不知游蕩在哪層空間。一碰上他就得失心瘋,誰也控制不住。
緩緩的,他後知後覺摸出臨出門前邢默送給他的那把槍。沉甸甸的分量,托在他掌心,好似誰曾送上的滿當當的一顆心。
冷冰冰的金屬溫度,和冷硬的質感,在他手中越發清晰明顯,卻沿着掌心複雜的脈絡,像要将某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厚重意義,傳遞到他心髒部分。
黎雪英當然不知這把槍如何救過邢默的命,不知這把槍對邢默的意義,更不知它所隐藏的,這五年內的故事和思念。但黎雪英記得昨晚邢默将它交給他時,半認真半掩飾的神色,在腦海中久久不能揮散。
人就是這樣,一旦有所寄托,即使是毫不相幹的物品,都能感到缥缈的情意有處安放。
困倦襲來,黎雪英摩挲着那把槍,竟不知不覺,在沙發上漸漸進入深眠。
再次醒來,邢默已經離開。他體貼地為黎雪英關好房門,也為他蓋好被。昨晚的差別,被擺動過的擺設,此刻都整整齊齊,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唯獨黎雪英手中那支手槍,也被他擦幹淨,平平整整放在木桌上。
剛睡醒,黎雪英還有些懵,迷迷瞪瞪盯住那把手槍看過半天,忽然反應過來,開始四處趿拖鞋尋找邢默蹤跡。
他當然未找到,因為邢默天光未滅就立場,只留下一張便簽貼在那本書籍上,随風輕輕擺動。
書本擺放在床頭,厚厚一本,像端端正正的告白信。
邢默沒練過字,便簽上的筆記潦草歪扭,但一撇一捺書寫認真,有隐藏不住的狂傲棱角。
——不用還。每字每句都是給你。
顯然黎雪英并無意體察情調。他想,他看到了,也知道了。
昨晚為什麽疏忽大意?以至于連書本都忘記收起,心大在客廳睡着。
黎雪英在家中後悔,邢默自然不知。
他此刻的心情截然不同,正是陽光明媚,即使天将黑不黑,風也有些涼,他卻覺此刻是人間最好天氣。
心中挂念一個人,好過五年虛度光陰。
邁出紅磡一步,就有汽車在路邊等他。邢默換一身舊衫,毫不起眼,将身上那點風度氣息隐藏,還帶上一副黑框眼鏡,順利與安排好的人接頭,往青衣橋的另個方向駛去。
今日,他不再是邢默,而是護照上安排好的另一個名字,另一重身份。等出過海關後,他還要斷絕與家中和手下人的安排,獨自去取那份已逾期對的名單。
黎雪英離開公屋後,到旺角辦些事,順道便在那裏用餐。
怎想天不遂人願,這幾年向來只在新界活動多過舊區的馮慶,竟破天荒同他出現在同一家茶餐廳。雖說黎雪英差不多算在馮慶手下做事,但除卻開始一年,兩人打照面的日子寥寥。
馮慶知黎雪英會同黎莉會面,而黎雪英也清楚家姐同馮慶朝夕相處,他們之間有微妙的引火點,因此黎雪英總對馮慶避之不及,可馮慶似乎格外享受這種惡趣味。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黎鵲過身,而細佬被馮慶攥在手中,黎莉幾乎精神崩潰。她萬分不妥協,直到有一次黎雪英來尋他。
豔陽天,馮慶足足讓黎雪英在門口的驕陽下站足兩個鐘頭。盡管他有墨鏡口罩和兜帽,甚至塗過厚厚防曬帥,在這等暴曬下也很快渾身發癢,感到喘不上氣。隔着窗,他模模糊糊看見家姐崩潰地同男人吼叫哭泣……
回憶起當初,黎雪英再次漸漸捉緊筷子,半天沒有動靜。
馮慶在他身後不遠地方,似乎談完話,不多時便起身。不想他路過黎雪英身邊時,忽然停頓一秒,緊接着黎雪英被人拽住胳膊,整個人猛然拎了起來。
“靓仔,多時未見,看看你過得還算快活,不枉你家姐總惦念你。”馮慶的笑容中有種說不出的惡意,影從他身後打來,鋪天蓋地籠罩黎雪英。
對這人的厭惡無法消弭,但同時他能帶給他的恐懼日日歷久彌新,幾乎形成某種動物本能。
兜帽被馮慶拽下,露出雪白的面龐,以及疏淡目光。也不知是哪一點刺激到馮慶,他桀桀笑出聲,竟伸手朝黎雪英眼睛伸去。
黎雪英偏頭躲開,這一次卻收斂神色,微微帶上些笑模樣,任誰再挑不出半點厭惡來:“馮先生,真是趕巧。你不提我倒忘記,有些挂念家姐了,麻煩替我同她問好。”
馮慶放下拎着他的手,叼出一根煙。
黎雪英輕車熟路摸出一只火機,湊近垂眼給馮慶點上。他的動作熟練而自然,是慣于給人點煙後所塑成。而馮慶低着頭湊過去,眼卻動也不動盯住黎雪英,好半晌吐出一口煙,呲牙咧嘴笑起來:“別的地方都不算想象,唯獨你這雙眼……同你家姐一模一樣,連睇人的神都相似。”
黎雪英一陣反感,可什麽也不好說,在這股反感之下,心中卻生出一些微妙來。
馮慶似是料定黎雪英不善言辭,又抽了幾口,問過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最近手頭緊不緊,夠不夠錢花?在誰手下辦事,有沒有麻煩要幫忙?都是些慣常大佬才會關心手下的問題。黎雪英逐一答上,馮慶問一句,他便多問一句黎莉。馮慶似乎對黎莉的話題格外有興趣,話多許多也樂此不疲。
最終馮慶起身:“走了。”
黎雪英斂了斂下颌,複又被馮慶捏住擡起。他眯縫着眼:“有時間多回去看你家姐,她時常挂心你。”
如果上剛才的語氣不過令他反感,現在馮慶一副好親屬的口吻便幾乎令黎雪英反胃。強忍住不适,任他平日八面玲珑,此刻情緒失控下也好半天接不上一句話。倒是馮慶再次問道:“該不會你還記仇,記得那次我‘罰站’你?靓仔?”
“沒有的事,早忘了。”黎雪英麻木道。
馮慶最終滿意地走了。黎雪英袖下的手攥緊,手心被掐出痕跡。他坐在桌後,緩慢地想起剛才馮慶那種令他厭惡的目光。這不是第一次,他提起關于黎雪英的眼睛……那樣的目光,以前馮慶看家姐時也有過。
不知為何黎雪英又想起女人家們的一些閑言碎語——
誰知道馮先生看上她哪一點,當年那個黎莉也不過是衆多女人中最普通的一個吧?
我也想不通,難道是有什麽隐情?
哎呀,要我說,馮先生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非要吊死在那一棵樹上,還格外忠貞……
……
為什麽就是黎莉?
為什麽馮慶當初對她的一見鐘情,以至于讓他生出想永恒相守的念頭,甚至付諸行動?
這五年中黎雪英也曾無數次疑問,他甚至忍不住想問問家姐。但每當他看到黎莉的眼睛,這樣的話就再問不出口。她與馮慶之間扭曲畸形的關系,并不能稱之為相愛。
而相愛是一件幸福的事,黎雪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曾在那些孤苦黑暗的日子中思念過邢默,因此重逢時方知心意相通是何等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