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寄托
傍晚七點鐘,馮慶準時走入上環一家隐蔽的咖啡館。
咖啡館是私人經營,沒有浮誇的裝潢和五光十色霓虹,因此店內也無一對飲食男女,安安靜靜。他環視四周,只有一名員工和昏暗的燈光,桌上擺設和店內風格是老舊上海風格,素雅古樸。手下馬仔上前一步,要為他拉開桌椅,被馮慶伸手制止。
“到屋外等我。”
咖啡館外面看上去十分雅致,實際上過二樓後,烏煙瘴氣還十分破落,絕非貴氣人應在的地方。馮慶目光沉着,逐一掃過衆人。
有馬仔哆哆嗦嗦上前來,報告這回交易失敗,被西區灣仔們搶去貨物,連人手都死去大半。這些年馮慶的手不論往上還是往下伸,都早已習慣順通無阻。這段時間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平白生出許多阻礙。他位及高處,本已打算功成身退,将剩下的爛事扔給洪門後生仔去做。
他已不在乎,更不再貪戀話事人位置。他年紀已大,目标都已完成。手上有錢,身邊也已有黎莉,再過幾年,等他們要個孩子,甚至可以遠渡重洋去過快活日子,将過去腌臜事抛之腦後……可要全身而退,并非易事。做大佬的結果就是被斬死街頭,馮慶聽過太多故事,洪門中唯一全身而退的就是當年的楊守謙。于是他起了貪念,也想去圖一圖平安快活的可能性。
可他總得把手上的爛攤子完完整整整理好。
“大佬,汕頭仔問你下個月的交易要不要取消,他怕同越南人做生意,萬一出什麽差池以後都不好再合作。”
馮慶收回惱怒,冷笑道:“火還沒燒到他眉上,他怕什麽?”
“汕頭仔說他得到風聲,恐怕我們之間有二五仔帶衰,否則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的……”
“撲街!話事好講給所有人聽?”馮慶暴怒,忽然拎起最先說話的人猛地按在桌面上,手下的男人頓時口鼻鮮血外湧,拼命求饒。馮慶不饒他,目光陰沉掃過在場一衆人,“話不好亂說,只此一次,畢竟在場都是對過關公發過誓,若心有反顧,我定将他扒皮拆骨。”
黎雪英自覺這一覺睡得黑甜,等到夢醒,已記不真切夢中內容,但他依舊記得那種久違心動。
他當然也記得,夢中有邢默,有藍天白雲和他久違的家。
再望天色,已經轉黑,點點星光燈火暖人心。但在這難得平靜中,他卻沒有來有些不安,更有些跑神。
但很快敲門聲打斷他的胡思亂想。
望一眼牆上挂的鐘表,黎雪英想不通,這個點能來的還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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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是邢默?
他飛快換一件衣衫,心中邊唾棄自己沒出息,邊從貓眼中往外看,看到的卻是提着小包踩着高跟鞋,裝扮精致的阿鳳姐。
“阿鳳姐?”黎雪英緊忙拉開門,“你怎麽找到這裏來?”
自從黎雪英和阿鳳姐達成共識與合作後,兩人極少在各自的住所相見。通常都是約好相見的地點,之後各回各家。這一來不會因為黎雪英的複雜關系而牽扯到阿鳳姐,或令阿鳳姐陷入什麽麻煩中,而來阿鳳姐也不會擔心讓自己的家族圈知道她在背後幫助黎雪英站在馮慶的對抗面。
“閑話少說,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你自己的,私事。”阿鳳姐緩慢說,一雙狹長的眼眯成縫,令人聯想到慵懶的貓。
黎雪英聰慧非常,轉瞬間便明悟阿鳳姐話中意,将她拉到茶桌前,為她沏茶,眉眼帶笑四兩撥千斤。
“天黑忽然跑來,我還當出了什麽要緊事,就是來過問我的私生活?”
阿鳳姐被黎雪英氣得拍桌:“什麽叫就是來過問私生活?阿英,他是不是已經回港?他其實根本沒死?你已經知道了?虧我還好心想同你先通報一聲。”
“你看到他?”黎雪英倒茶的手一頓。
“我在街上看到他啊!”阿鳳姐忍不住伸出手戳他眉心,“我看你模樣就知道你們早已會面,他是打算幫你還是害你?你還要同他重新來過嗎?”
還不等黎雪英發話,阿鳳姐一連串疑問恨不得将他就地砸暈過去。黎雪英卻不緊不慢,笑容不變,将茶杯往阿鳳姐面前一推:“你放心,他同馮慶不比我同馮慶仇怨少,比我複雜得多。我已已是不當年昏頭轉向的男仔,阿鳳姐也別總看低我啦?”
阿鳳姐嘆氣道:“不是我看低你,只是我從來将你看做我細佬,但也是難得交心的朋友。”
黎雪英心中頓時暖軟。
阿鳳姐私下裏幾乎不尋他,這也是為何剛才他看到阿鳳姐後緊張,以為出什麽意外。但她的到來,純屬關心。譬如邢默回港這件事,也唯獨有至親密之人,由衷關心之人,才體察得到這對黎雪英的意義。
他的敏感的,隐蔽而小心掩護的內心。
黎雪英又給阿鳳姐飲空的茶杯中加茶,滾熱的茶水沖洗青綠色茶葉,茶底澄澈。他同阿鳳姐講關于邢默回歸的事。當然,黎雪英并沒有全部說出,只是講一半藏一半,有些事不便讓外人知曉太多,反而牽扯麻煩。
他謝過阿鳳姐好意,又同她軟軟乎乎話語片刻。阿鳳姐似乎能從中感受到黎雪英的安穩,也受其感染,終于放松下來,不再将注意力凝注在邢默歸港,與如何死而複生上。
“上次你給我的那筆錢,我給你套出來了。現在股市不安穩,有人從中做許多局,連我老公都趕緊出來,我怕耽誤你。錢全部放在這張卡中,還有一半是我怕不安全,你想要現金還是支票,我老公都能幫忙送到你手上,絕對安全。”阿鳳姐将懷中信封放到桌上,推到黎雪英面前,“話說回來,這一整年你一直攢錢,到底想做什麽?總不會要買彩票?還是偷偷藏了位讓你樂意花錢個條女?”
“都沒有,不必試探我阿鳳姐,你放心,我絕不是做什麽高風險事,你只需知道我不會拿來揮霍就是。”黎雪英淡淡道謝,伸手接住。
阿鳳姐卻忽然扯住信封不松手:“講真?”
“我何必騙你。”黎雪英回以真誠完美的笑容。
阿鳳姐看過又看,最終還是松手:“我相信你,但我心裏頭總是有些慌張。”
黎雪英将卡取出,在唇上吻過一下,“多謝你,阿鳳姐。”
不知不覺,外邊的天色已更黑。黎雪英披上外套,準備出門覓食。
叩門聲卻再次響起。他門口其實有鈴,但他知阿鳳姐沒有這個習慣,不論多少次都中意敲門。
因此黎雪英也只當阿鳳姐落什麽東西在家中,或還有話未說完,這一次沒有多往外看便直接開門。
昏黃的廊光下,熟悉而令黎雪英着迷的身影伫立,腳下影濃得似墨,暈開夜色一片。
那張面孔曾多少次牽動他神經,而那獨一份的氣息也浸潤他不知多少的夢。暖色的光從頭頂洩下,将過于硬朗的身軀柔和,也似乎柔和那張面孔上的神色。
黎雪英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如此将他逼在懷中中,喚他阿英。
他下垂的眼角即溫柔。
邢默大跨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黎雪英牢牢阻擋在門前:“你去哪裏?”
邢默的到來完全在黎雪英的預期外,與其用“降臨”來描述,不如說更像場遭遇。
黎雪英還未來得及作反應,邢默已大步逼近,直将人逼進屋門,才反手在身後關上門,落了鎖。
事情發生不過轉瞬間,黎雪英連着說好幾個你,有兩三秒內瞪大雙眼不知所措,等反應過來時雙手不自覺抵住他胸口,似推拒又似舍不得。
黎雪英難得面皮發紅,等回魂過來立即收手。
而邢默從剛才便低頭睇一眼黎雪英抵住他胸口的雙手,那雙手依舊如少年骨骼,潔白修長,不等黎雪英撤開,邢默便将他雙手按住。
不同于黎雪英,他手掌粗糙寬大,一只手就将黎雪英兩只都按住。
太過清晰的溫度從每分紋路中,仿佛能滲透入他的骨血,令黎雪英仿佛觸電般警覺。他霎時抽手,邢默卻加力,将它們更緊實地按住胸口。
透過單薄衣衫,黎雪英确實感受到軀體的溫度,甚至直接感受到邢默的心跳。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跳也在一瞬間加速。
“問我去哪邊,不如問你來做什麽。邢先生,麻煩你告訴我你怎麽有我家門牌號。跟蹤我,還是調查我?”黎雪英嘗試抽回手兩次,無果,幹脆用力将他往後推。
邢默眼中都是笑意,只是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不是調查,是保護。”黎雪英推他,邢默便順着黎雪英的動作一路退到牆邊,笑着道,“好犀利,幾年不見力氣變大,是要把我按在牆壁上就地正法?”
撲面而來的酒氣,略帶孟浪的言語,今夜的邢默微醺,黎雪英此時才體察出。一邊責怪自己大意與遲鈍,一邊又因為他三兩句的撩撥而血氣上湧。
“收聲啊邢先生,我倒不介意就地毆打。”
“果然犀利……”邢默沒骨頭地歪歪頭,按着黎雪英的雙手在他胸膛摩擦,很難受的樣子,“你有沒有醒酒湯,夜路不好走,我來歇歇腳。”
“那真是多謝你歇腳,簡直蓬荜生輝。”黎雪英還是抽不出手,恨不得踩邢默一腳,“麻煩你高擡貴手,我最多給你一杯熱茶。”
“有總比沒有好。”邢默松口氣似地松手,“去吧。”
三分帶醉什麽模樣,還真擺起二世祖的架子。黎雪英腹诽中溫水,鋪茶,等一杯碧茶泡好,邢默已經自覺坐在沙發上,将外套耷在旁邊。
他閉目仰頭,眉心微蹙,捏住鼻梁揉動,似乎當真難捱。剛才的高大形象仿佛假象,但也沒剛才半點喝醉後的無賴失态。
怪不得說人靠衣裝,也靠皮相。有些時候黎雪英懷疑,邢默的外表同內在嚴重不符。
他懷疑他是酒醒,或者從來沒有真正醉過。走過去将茶水放到他面前,以目光催促他盡快飲完茶水盡快離場。
目光流轉間,瞥到他名貴腰帶,上面還細致地別過一只專門托槍用的皮帶。好半天回過神,想起邢默今非昔比,說不定日後飛黃騰達在望。
“我不知O記的習慣,和邢紹風臨時調動崗位我不過問,但現在不由分說堵在我家——”
似乎被吵得煩,不等黎雪英話完,邢默長臂展開,直接将他扯來。看似手臂渾然不使力,黎雪英卻整個人忽然重心不穩,撞到沙發邊緣,緊接着倒到他腿上。邢默一身功夫不白學,習慣性扯過他的腰猛地收臂,将他穩穩當當攬在懷裏,低下頭抵在黎雪英單薄的背脊上。
他閉着眼,頭疼:“別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