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舊人
邢默半簇擁着黎雪英站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夜風悄悄安靜,他們腳下是烏黑深邃的海水,連倒影都沒有。舉目望去,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若不是遠方那零星丁點的光亮,幾乎難以辨別回港的方向。
黎雪英飛快整理情緒,再三想推開邢默,卻被他堅實的臂膀阻擋。內心矛盾,又執拗不肯承認,他的确貪圖片刻溫暖,以至于連推拒的手都變如此無力。
黎雪英緊緊貼住身後鐵壁,盡量沉着冷靜打量邢默:“其他我不必知道太多,五年前你消失,實際上同馮慶有關系,是不是?”
“是,如果不是他,我和你或許都不是現在模樣。當初有那麽一刻,我是當真以為自己回不來。”見黎雪英不再掙紮,邢默紳士退開一步。
黎雪英點點頭,若邢默對他坦誠的一切是真,他就不必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文章。邢默講有朝一日會話與他知,黎雪英便等。
“你的計劃是什麽,我們的目标一致?”
“一致。這點我能保證,全身心信任我,就像你信任邢紹風。”講這話時,邢默仔細探究黎雪英每一分寸神色,活想從中窺探到任何情意,或閃躲。
但黎雪英沒有。
略有刻意的提醒讓黎雪英輕輕挑眉,同樣目光審視地打量邢默。
“你對我同他的關系很關心?邢紹風的确是不可多得,優秀的警員。姿态樣貌修養都頂好,就算不進警務司,放在任何一行恐怕都出類拔萃。畢竟是你們邢家養出來的男仔,為人正直也聰慧,該不該信任他,這不是擺明簡單的事?”
黎雪英每說一個優點,就歪着頭彈出只手指。那種輕松的惬意再次回到他身上,令他有種自信優雅的迷人,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韻味,或許是在風月中磨練,但必需要風姿才能做來。邢默心頭有些癢,又有些酸。他面無表情聽黎雪英悉數邢紹風的優點,手指有些煩躁地按在鐵皮上敲打。
黎雪英話到一半忽然停止,迎上邢默探究目光,帶一絲挑釁:“我說邢生,我差不多回去休息,等下還要輪班。暫且不想,也沒理由同你在這裏吹冷風,讨論另一個優質男。”
邢默也挑眉,迎接他不懷好意的挑釁:“我并非特別認真地同你在讨論其他什麽優質男。而是想請你認清現實我強過他,在一個男人面前不要總誇另一個的長處,這點總很好懂?”
黎雪英随邢默目光側頭,果然見甲板不遠處兩個女仔,竊竊私語望向他們這邊。有好奇有興奮,臉頰微紅。
這并不能怪她們窺探牆角,實際上這二人親密地挨在同處,就仿佛迸裂出強大磁場,想要不引人矚目實屬難事。邢默矯健高大,肩背挺拔優美,着裝考究,粗中描細的粗犷美感,而黎雪英精致優雅,外貌所添的冷清貴氣中又在眉目流轉間可見一絲跳脫的風流狡黠。
明珠碰玉石,親密暧昧于一處,天生就是香豔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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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他們不曾有意隐藏。
黎雪英混跡于夜色,浸淫于風月已久,可一想到是同邢默以如此親密姿态暴露在旁人眼中,已久有些不自然。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個意中人。
他以為自己弄丢了意中人。
許多鮮活的回憶,随久違的怦然心動而湧入四肢,如同血液擠壓心髒,讓他感受每一分悸動。
“外面好凍,你慢慢吸收新鮮空氣,我回先。”黎雪英轉身就要從邢默的臂彎下鑽出。
一只手忽然壓在他的耳旁,頃刻間邢默英俊淩厲的五官在黎雪英眼見放大。黎雪英略一驚,更加不自在地想要逃脫,屬于邢默洶湧的氣息幾乎要淹沒他,逼他渾身上下露出破綻。
“我不知你變化多大。”邢默聲音下沉八度,帶略微笑意,“但你身上的氣味,一如五年前好聞,令人……心旌搖曳。”
一招制敵。黎雪英終于敗下陣,落荒而逃。
渡輪上一宿相安無事,黎雪英于晨早十點鐘回到屋。
兩人沒有約好道別時間,甚至在後半夜中除眼神交彙,再并未多說一句話。
但當天光亮起,渡輪靠岸後,洶湧人潮中黎雪英倉促回頭,便立刻在人群中捕捉到同樣望住他的邢默。曾經的他目光熾熱而直白,如今的他目光含蓄而藏更多秘密,一成不變的是彼此眼中的焦點,仿佛生來自帶磁場引力。
直到躺倒床上回想這一幕,黎雪英依舊覺得自己宛如做白日夢。昨日心結,今日便見解鈴人。
忍不住的,翻過兩個身。一夜未睡,現在到将眠時刻,身體已疲倦至極,大腦卻興奮不肯入睡。
手指掠過床頭那本詩集,他将最核心的部分歸還于邢默,包括那顆壓抑而隐蔽的心,那麽這份以詩集為載體的情書,就當是萃取了核心後,邢默所留下給他的。
這是他的核心嗎?
這是他的秘密嗎?
這是他一直想要伸出……卻最終收回的指尖嗎?
黎雪英抱着那本有些破舊卻未有半點灰塵的詩集,于清晨未光中,不知不覺熟睡。
另一邊的邢默并不似黎雪英好運。
他将從黎雪英那裏拿到的東西交給邢紹風後。當然,懷表和名單密碼地址,邢默并沒有同任何人講。他想要盡快地打開辛柏宏留給他的這份遺産,但在那之前,他想要先見馮慶一面。
這次會面,邢默以私人的名義,與馮慶約在晚上七點鐘。
離現在還有好幾個鐘頭,足夠邢默稍作休息,緩沖一宿沒睡的疲憊,為晚上需高度集中的工作做好充分準備。然而,邢默并沒有打算回家,而是在紅磡附近找一家破舊酒店,按鐘頭算時間,幾塊錢就足夠讓他好眠。
或許是知他與黎雪英如今離得不遠,冥冥中能令他更加心安。
此刻黎雪英的夢,或許尚能用清甜安穩形容,如同夏日裏的橘子花。
但邢默就完全不同。
不到十分鐘他便進入夢中,許多熟悉的場景閃過。硝煙彌漫,耳畔炸響接連的槍聲與爆破聲,嘈雜中他辨識出羅修的怒吼,與隊友焦急地互換。叢林的每一片葉上都有鮮血,有些已經陳年結疤。邢默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不受控制卻拼命壓抑,他調動身上所有感官,除卻環伺的雙眼,嗅覺聽覺以及危險時最重要的第六感,為他窺視方圓裏每一寸的動靜。
有人影從霧霾中走近,邢默穩穩拖槍,調整心跳脈搏,盡量隐蔽地準備集中瞄準。對方卻在瞬間轉頭,目光穿過重重迷霧望住他。
邢默心頭大震。
“阿方……”
有人掩住他的口鼻,幾乎令他不能呼吸。胸腔氧氣被耗盡,肺部開始炸裂一樣痛時,他只能眼睜睜看劉方方的身影疑慮地朝他多看兩眼,緊接着轉身。
開槍。有人在他耳邊話。
他雙手顫抖,幾乎不能再拖住槍。于是有一雙手,猶如毒蛇絞緊藤蔓一樣扣住他,代替他扣動扳機——
邢默猛地睜眼,從夢魇中脫離。目光慣性聚焦,飛快環伺四周,随即放軟身體,任由汗珠從身上滑落打濕床單。确認是夢,他才收起警覺,目光也漸漸渙散。
回歸正常生活後,這是第幾回了?恐怕已經數不清。
不同的噩夢,相似的場景。恐懼是一致的,包括那種窒息的疼痛,以及鮮血的氣息,對邢默來說不過兩三秒前還原,所有都是那樣歷歷在目在耳在心。
太過真實的噩夢,走不出的夢靥,循環以往,無休無止。
邢默翻身下床,擰開凍水管将臉頸與上身都沖洗好幾遍,迫使頭腦清醒。
他撐住流水臺,水珠迎光從皮膚不斷滾落,勾勒撫摸他堅毅線條。視線由下及上,下垂的眼尾不見缱绻笑意,而是與之完全不相符的肅殺冰冷。邢默進而逼視鏡中的自己,漸漸平息喘息。
必須克服。他再次凝視鏡中自己的雙眼,告訴自己,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你必須最快克服。
“洪氏股跌停,龍應集團跌五個點……”
一間寬闊書房內,有人頂起框架眼鏡,額頭慢慢都是汗,溫聲細語念過財經報告書,恨不得念成一首動聽的詩。他離辦公桌還有三四米遠距離,卻忽然看不清辦公桌前撐着下巴男人的神情。每當他讀過一句,就要擡頭望上一眼,生怕男人随時掏槍,将他射個對穿。
好不容易念完,辦公桌前的男人不予置評。沉默,往往比暴力施予人更無形壓力。
馮慶沒有表示,喜怒難測地示意他身旁的女人:“你的,繼續說。”
“還、還有就是夜總會那邊。紅磡,九龍,油尖旺那邊的場子,唐先生說要讓出多兩成給洪門。”
“放他老母狗屁。”馮慶冷靜地打斷。
站在男仔身旁的女人,頭仿佛要低得更彎:“唐伯公還說,如果您不給的話,話事人的位置就盡早退位,現有的財産也經營也交接更合适的人。”
她話還沒說完,一只青釉杯便順着她耳邊呼嘯砸去,瞬間碎裂在身後。
二人都是一個機靈,顯然被驚得不淺。
“好,又是唐國川。當初我沒有搞死他,反倒如今讓他成個攪屎棍。下個話事人還沒上位就急着往我身上踩,等到真養成狼,是不是還得從我身上撕塊肉?”馮慶怒喝,野火在心頭瘋漲,惱到幾乎理智失控。
“安排九龍城寨內一次會議,西城所有人都參加。說腿腳不好的,如果後天不來,以後我有辦法讓他們都不來!”馮慶同女人交代完後,又将目光射向身旁的男仔,“叫阿成跟我談話,他這個月怎麽給我盯的?做不好就從公司滾蛋!”
十分鐘後,一對男女仿佛被大赦,終于如願以償從惡魔窟中奔出,逃也似地朝樓下飛快行走。他們頭也不回,仿佛身後有什麽妖魔鬼怪鎖魂。
管家領二人到門外,司機早已在等候。
路過客廳時,男仔瞥見纖細的身影坐在餐桌前,亭亭一枝花,忍不住多看過兩眼。
身旁的女人顯然也注意到,揪住男仔的耳朵,在他的痛呼中,緊忙将他扯住快步離開。
“你是不是不要命,還是被馮先生罵撲街了?盯着大嫂再多看兩眼,信不信眼珠明天都被挖出來?”
男仔不可置信的聲音逐漸傳遠:“我才兩年前見過大嫂一次,平日根本沒得見,沒反應過來咯……”
“收聲哇,還敢多話。”女人的尾音被遮擋在汽車門內。
随着汽車發動離開,樓上馮慶也終于從書房出來,揉捏着鼻梁和太陽穴,皺眉往一層客廳走。
馮慶遠遠看到黎莉端坐在餐桌前的身影,皺緊的眉頭舒緩一刻,心頭火也仿佛勢弱些。
馮慶行下樓,走到黎莉身旁。
她今日身着素色旗袍,勾勒出身形線條優美和飽滿,比起五年前的青澀,如今更像盛開。
但此時此刻,她也同樣蹙眉,若有所思凝視桌上一封信件。
馮慶接過下人遞來的茶水,倚靠在牆壁暗自欣賞片刻,這才踱步到黎莉對面坐下,饒有興趣問道:“發生什麽事,讓馮館的女主人這樣愁眉不展?”
“同學會而已。”黎莉見是馮慶,不動聲色擡眼笑了笑,将桌上信件遞過去。
馮慶襯着她纖纖玉手望去,目光早被粘合在她十指上,哪還有注意力分給信件。餘光只飛快一撇,看到寄信人那欄中寫了個“鳳”字,讓馮慶覺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聽說過。
盯住黎莉手腕上碧綠的翡翠镯,他拎過黎莉的手,忍不住推開她的掌心,然後低頭在她柔軟的手掌中吻過一下。
信件掉落在他面前,帶着一股冷香。
“從來沒聽說過你要參加聽學會,今年有人邀請,也難怪你出神。”馮慶心不在焉地翻來覆去看那封尚未拆封的信件,目光不冷不熱投到黎莉身上,“我拆開看看?”
“就是等你下來再拆封。”黎莉笑,語氣乖巧且每個字都無懈可擊。
馮慶這才滿意,終于放開她的手,飛快拆開信件,一目十行讀完了信中內容,神色終于放松,将信紙推到黎莉面前。
“今年想去看看便去看看也好,要準備什麽行頭,我請人給你定制最好。只是有一點,司機必須全程跟住你,如果我電話找你,最好能第一時間接通。我更不想聽到任何意外。”
“你放心。”黎莉垂下眼,睫毛在火光下蒲扇,格外誘人。
馮慶看着黎莉,顧自有些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木紋桌面:“阿莉。”
“嗯?”黎莉擡頭。
“我好愛你。”馮慶故作自然的語氣中依舊有一絲緊張。
這一點,他顯然沒有黎莉做得自然。
“我也是啊。”黎莉微笑。
二人飲過茶水,又話過閑,馮慶在黎莉的溫聲細語中穿好外套出門。
黎莉立于窗前,推開薄紗窗簾,望馮慶從一層大樓走出,步上汽車甩上門,而後汽車發動,離開林蔭小道,向半山下行去。
馮慶在車上抖開報紙,剛才的笑意還未消散,但随報紙上種種消息展開,眉頭漸漸皺緊。他的鋒芒才慢慢露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