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慧
夜深深處,月光皎潔。
邢默敲起二郎腿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星子,無法入睡。他腦內飛快疏離今晚得到的信息,努力抑制住自己難以控制的私人感情。
照邢紹風的說辭,黎雪英在他失蹤同年喪父,黎鵲被暗殺,而黎莉被馮慶帶走。黎雪英放棄大學錄取資格,在年底時開始為馮慶做事。而起先被馮慶軟禁的黎莉,與黎雪英必定達成什麽協議,導致放軟态度,慢慢獲取馮慶信任,盜取他手上有利的資料與證據,在一年後與O記正式合作。
說馮慶是這姐弟二人的殺父仇人。
殺父仇人,不共戴天,也許正因如此,黎莉和黎雪英才能忍常人不能忍,歸順馮慶。
邢默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一個想法的雛形正靜悄悄在腦中孕育。
翌日清晨,邢默同三人道過早安,先行将邢世懷拉入廚房,将昨晚醞釀的想法說出口。
“親自參與到馮慶逮捕計劃中,你發什麽瘋?”邢世懷想都不想就拒絕他,“你從小在九龍長大,馮慶有多姜你不會不知,你親自對付他你阿媽有多擔心?況且你剛進警務司不到一年就要進重點組,你當我總華探長就只手遮天可為所欲為?”
“我手上有一份名單,我一直沒有同你講。”邢默沉默片刻,随即将辛柏宏那份名單的事據悉透露給邢世懷,“那份名單是辛柏宏作為遺産贈與我,至今無人拿到手。這份名單的信息現不在我手中,但唯獨有我才能領取。我契爺交給我時,說那是一張免死金牌,我想他裏面必然有針對洪門和馮慶的某些證據或斬斷他們後路的方法。取到這份名單,比起重案組埋頭苦苦研究兩個月還有效。”
“口說無憑,東西我先過目,否則想都不要想。”
邢默又是片刻沉默:“那名單現在不在我手中。”
“該不會馮慶……”
“在黎雪英手中。”邢默擡起眼,彎垂的眼有些冷漠,卻顯格外魅惑,“我知兩三年前你能識出我,是因為黎雪英告知你我的身份。雖然之後我也會回來尋你,但兩三年前絕不是好時機。為了同你相認,羅修險些對我起疑下殺手。不過你還是找到我,但我那時沒來及告訴你,我同黎雪英的關系其實好親密。”
因為過去好些年,邢世懷的确有些淡忘忽視黎雪英同邢默的關系。此刻聽到卻也不意外,只蹙眉點頭。
而後邢世懷又像想到什麽,若有所思打量邢默。
邢默咧嘴一笑,身體向後仰坐:“我知你想什麽,昨天晚上他也在場,可從頭到尾我和他說過的話連交談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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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你就別管,只需要知道我們還有一張底牌,什麽時候亮相,翻拍,拿到王才是我們共同目标。”邢默起身,趿拉着皮鞋慢悠悠繞過辦公桌走動,“我盡快在就職前将那份名單拿回,你也有時間好好考慮。”
冬日的天光亮得晚,即使到中午也灰蒙蒙一層雲,壓抑着人世間百态。
黎莉給黎雪英填杯茶,自顧小口吃蛋糕,不住觀察細佬神色。
不是她天生敏感,而是黎雪英的不對勁太不加掩蓋,整個下午茶已走神三四次,黎莉叫過他兩次無果,索性不再發話。
而黎雪英,上周同邢默的相遇至今依舊對他影響頗深。這種影響尤其在同黎莉見面後,更加清晰地提醒他曾經五年前的時光。
如今,物是人非。黎莉不再是黎莉,黎雪英自己的變化更是天差地別,至于邢默……那夜剛見到他,黎雪英幾乎快認不出他。
“阿英。”黎莉看過時間,從包中抽出信封遞過去,“最近錢夠不夠花?”
“晝伏夜出,本身開銷也不大。”黎雪英笑笑了然,接過信封,當着黎莉身後随從的面拆開,清點鈔票數目,一共兩千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不用給我這麽多,倒是你,上次說要去看畫展,要我陪你去嗎?”
黎莉垂下眼:“馮生會陪我去。”
黎雪英裝鈔票的手只細微一頓,幾乎看不出,立刻笑道:“那也好。”
二人有默契地向外走,黎莉今天身着淡金色長裙,深色外衣,在微弱天光周身淡淡反光。而黎雪英簡單的襯衣搭配毛衫,陪淺灰色西褲,将他的身形挑得颀長而優雅。
一對璧人,遠遠看去竟不像姐弟,更似情人。
可惜好端端一雙姐弟,在路口便要分道揚镳,她回她的大屋,而他将在夜色來臨前隐入歡場。
到了該話別時候,黎莉還是叫住黎雪英。
黎雪英回身。
“最近,你是不是有他的消息?”
黎雪英周身一震。
“你也不必驚訝,我是無意間聽到他通電話,說五年前斬草未除根,大意放虎歸山了。”黎莉皺眉,望住遠處付過賬漸漸走近他們的随從,“你今天表現很反常,我猜你多半已知道消息。我雖同他沒有交情,但那個人畢竟也是你找了五年的人。我同你提個醒,你自己多小心。”
從短暫的恍惚中抽回神,黎雪英不安地按住帽子:“多謝家姐。”
二人對視片刻,再無多一言,各自反身,越走越遠。
黎雪英轉過身便沉下臉,眉頭緊皺。
黎莉話中的那個他是誰,他們心知肚明。
邢默歸港才不到一個月,馮慶那邊已有消息。但更為具體的內容,譬如馮慶是否得知邢默同邢世懷的關系,這就不得而知。黎雪英明白,馮慶不一定知邢默同邢世懷的關系,但邢世懷也同樣不一定知邢默與馮慶的仇怨。
一路思考着,他回到房間,摘下掩蓋住嘴巴鼻子的紗巾,以及墨鏡和兜帽。轉而拿出剛才黎莉交給他的信封,這一次他再将鈔票清點一次,手指在翻到某張鈔票時停下,他感到那厚重感,用手捏住鈔票兩端輕輕撕開,果然內裏便露出一只紙條。上頭娟麗字跡黎雪英當然認得,正是黎莉那一手好字。
那些字看上去十分秀氣小巧,內容卻幹練無絲毫軟溫,簡介而冰冷地書寫着下次交易地點和接頭人,以及推測出可能的交易時間。
黎雪英粉色瞳仁透亮,仔仔細細多看過兩遍,換左手歪歪扭扭地謄抄過一份,又掏出火機将原本字條燃了。
黎莉在回程的路上很安靜,一直扭頭望住窗外,看飛逝而過的店家。
路過轉角時,她忽然喊停。
司機将汽車靠邊停下,跟随的人則同黎莉一起下車,走向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商鋪。
這家店黎莉常喜歡買東西,買的是些蜂蜜果醬之類的罐頭,黎莉有時候喜歡挑選一些花泥,回去後同清茶配合注茶水,口感極佳。
今天她同往日一般,付過賬後拎着袋子轉身,不期然對上雙同樣驚訝的眼。
女人挎着她其貌不揚的丈夫,腳蹬一對很天高,竟比她身旁丈夫還要高出些許。在見到黎莉之後,她自然放下挽着丈夫的手,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複雜,最終別開眼,并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黎莉并未因周慧目光受傷,相反,她的反應在她預料之內,這些年的風雨也早就習慣外人目光。黎莉将那一絲不适飛快撇開,與周慧錯身,推開門離開。
周慧在原地站了半分鐘,同丈夫飛快交代兩句,然後推開門追上去。
“黎莉。”周慧踩一雙恨天高,步步穩紮穩打,氣勢強大。
黎莉猶豫片刻,将手中東西交給随從,示意他上車等待,反正他們離車也不過三四米距離。只剩下兩人時,便就只有沉默蔓延。
“好久不見。”周慧自顧自先開口,不給黎莉多說話的機會,“不知道現在改叫你黎女士,還是馮夫人?”
“随你中意。”黎莉刀槍不入,表情完美沒有一分裂縫。
“你承認得倒快,看來這些年你過得滋潤,不需旁人多餘的噓寒問暖。也是,打量你一身行頭就知,必定坐擁百萬身家,必然與我們不同。”周慧目光有輕蔑嘲諷的目光閃爍,上下打量,“就是不知,是不是連臉皮一起丢掉。”
黎莉并無意聽她嘲諷,內心已經麻木:“周女士,注意你的措辭。”
“別跟我來虛的,我從來有話說話你知。”周慧掏出一支女士香煙,徐徐點上,妩媚地臉上嘲諷的顏色更重,“你還記得我當初講過,為什麽同你做朋友?同為官家人,我曾經以為你同他們不同,我那麽羨慕你有知情達理的阿爸,還有體貼的細佬,你擁有自由選擇婚姻的權利,而不是成為利益交換的棋子。可誰能想到,你阿爸過身不到一年,你就急不可耐投入馮慶門下。說來也是嘲諷,還記得那一年你細佬找人拼命救我逃出馮慶的場。你說那年我努力一下,是不是我也坐擁大把鈔票,天天在家打橋牌就可以。話說回來,你現在有工作嗎?”
“周女士。”黎莉實在聽不下去,多年來練就一顆鋼鑄的心,此刻只覺厭惡,“你進可以話再大聲些,生怕你先生聽不到。”
“你不用吓唬我。估計連我說的話,連你自己都無法反駁,不是嗎?”
黎莉忽然覺得很好笑:“周慧,你是不是忘記,不論如何,當初确實是我救的你?”
“那又如何?”
“所以這句話應當我說。你欠我的不用你還,因為我不屑。”黎莉彎下腰,撿起她腳邊那顆煙蒂,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你——”
車中等待的随從已經飛快下車,擋在情緒激動的周慧面前。
“我勸你不要動手。”黎莉微笑,“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