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遇
周慧的丈夫根本不知為何她忽然發好大的脾氣,本來他們剛看過電影,計劃好逛街,晚上吃頓飯,周慧卻忽然沒有心情,回到家後發脾氣在書房摔了好幾本書——要真摔價格貴的樣品她還舍不得,畢竟發脾氣也需要本錢。
不過打橋牌的錢他還是有的。趁丈夫在書房收拾,她打電話約了好幾個相熟的朋友,打算今晚跟姐妹們撒撒氣。
另一邊黎莉回到半山,恰好遇到馮慶要出門。
馮慶今日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茍地用發蠟打好,精神充足,應當是去談生意或與人會面。見黎莉從轎車上下來,他微微一笑,上前紳士拖住黎莉的手,在她手背上輕柔吻過。黎莉面色平靜,只有雙眼中有淡淡笑意。
知他衣裝整潔,還是用手為馮慶多整理一遍。
馮慶全程專注地望住黎莉,目光漸漸溫柔。連門口送行的傭人都心下感嘆,雖黎小姐不是太太,但馮先生對待她,當真獨一無二。
“今天又去哪裏?”
“和唐先生見面談合作,上次你見過的。”
“晚上還回來?”
“不一定,看情況。”馮慶擡手看眼表,“如果六點鐘我還沒到家,你先用餐。”
黎莉放下手,輕微地點頭,不多言語,卻也不挪步。
馮慶走出兩步,又生生繞回來。他拖住黎莉的手:“你還是同我一起去,談生意的時間不長,我安排人陪你四處逛逛,剩下都是應酬,你在場,我飲酒會少一些。”
因為顧忌身份,馮慶其實很小讓黎莉跟住他應酬。但今晚他心情好,不妨多寵她一些。只是沒想到,今晚的好心情終究還是被破壞。
應酬中不知從哪流出風言風語,話黎莉如今是見不得人的情人,誰花大把鈔票便能跟住誰。馮先生不過是個冤大頭,肯花錢,肯買單,黎莉不跟豬他又跟住誰?只是大嫂不好當,徒有其表的女人,也許過兩年就被更換。
話過閑事還要偷偷笑一聲,鐵打的大佬流水的大嫂,不知誰下一個夠運。
幾個女人忽然就收聲不說話,轉過頭卻發現馮慶不知什麽時候在他們身後,又聽過多久,滿臉陰鸷目光如刀,吓得女士們四竄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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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晚一些,體面道別過後,馮慶攜同黎莉坐在車內,卻遲遲并不發車。黎莉不是沒察覺,今晚的馮慶情緒不大對勁,誰知又被刺激到哪根神經,她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卻不想他用額頭抵住她的額:“莉莉,想不想做大嫂?”
黎莉擡起眼皮,正視他幾秒鐘,笑道:“我以為我一直是。”
“是,對,你一直是,是我說錯話。”馮慶抓抓頭發,再次握住她的手,“以後我所出入的場地你都可以跟住,我要所有人都明白,自始至終就只有你一個大嫂。我太忙,讓你受委屈,是我對你不住。”
馮慶抱住黎莉,并未看到一絲複雜閃過眼眸。從此後什麽場合都能跟住,也能夠更多接觸他身邊的人,這意味着……
黎雪英在紅磡一家隐蔽的地下賭館內,将上次阿鳳姐給他的卡除去——鈔票他已提出,放在個不顯眼位置,日後用的地方且多。
他今天并沒有像往常一般去夜總會,而是直接回家。
簡單的公屋,雖沒有奢侈空間,擺設日用一應俱全,整潔幹淨而舒适。他給經理call過請一天假,應付過對方的抱怨後,十分疲憊地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暗淡的裂紋。
窗外有風吹進,帶動窗簾輕輕搖擺。
黎雪英閉着眼,伸手輕車熟路地摸到床頭那本泛黃書。
其中那一書頁紙已被黎雪英輕輕撕開分離——當初他沒多久就發現這本書不對勁的地方,無論何時當他随意地翻開,書頁總停在同一頁。所以在他小心翼翼将那頁分離成開後,發現薄薄的紙頁夾層中有一枚紙片,記錄着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也許是密碼。
他不知那密碼的含義,實際上,失去辛默,那串數字碼對他來說的确毫無意義。
他卻偏愛那頁被他分離的書頁上的詩句。
也早就閉上眼就能默背——
……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
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交給你,在你生前多年
在日落之際看見的
一朵枯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诠釋
關于你自己的理論
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饑渴
一個月後,黎雪英在賭船上再次重逢邢默。
夜色正好,郵輪在公海起伏的睡眠飄蕩,如同無聲無息的幽靈船。船內聲色犬馬,縱情歡場。
黎雪英整理過襯衫領口,抽出一塊濕手帕擦拭十指,退門前扔到布袋中,從容地走向賭桌臺。
今晚他依舊沉着而迷人,又懂得收斂光芒,在如此夜色中散發淡淡光輝,又不至于喧賓奪主。
賭廳門開,大量的賭徒異湧入房間。
半個小時後,黎雪英所處的那臺百家樂前圍觀人群越來越多,人們喊叫聲越來越大,而下注的數額也随氣氛水漲船高,越來越大。吸引來的人站定不動,錢財散盡的灰頭離場,立馬又有新人參局,循環以往。
在這聲色犬馬人群中,一道高挑身影正撥開人群,淡然而随和地叼支煙,不動聲色漸漸游走到賭桌最前。任他人群放浪形骸,男人身上即使流露出倜傥卻也不改一種粗粝質感,如砂石,那雙下垂眼中微光晦暗不清,令某份神秘感在他身上流淌。
“莊。”他出手,十枚泥碼。
聽到熟悉的聲音,黎雪英周身一頓,随即眼也不擡繼續手下動作。
他耐心等待衆人壓好碼,開局,莊勝。
人群中或懊惱或歡呼聲又爆起一輪高潮,而邢默不動聲色,沒有息怒,只是擡起手将沒點那根煙點燃,雙眼定然不動地望住黎雪英。
黎雪英在與他兌籌時終于沒忍住,睇過一眼,瞬間挪不開目光。
邢默今日穿淡藍襯衫和深色西褲,不系皮帶而背夾帶,側分發固定精致,唯獨一绺随意搭在額前。他整個人懶洋洋叼着根剛點燃的煙,雖站得随意,肩膀背脊卻依舊顯得挺拔精神,風流倜傥中又有一絲不合于群的肅然。
第一時間捕捉到黎雪英撞來目光,立刻擡眸緊緊鎖住,下垂眼中帶上三分笑意。他食指拇指捏住煙用力吸一口,煙霧缭繞在他周身,另一只手扣住籌碼,原封不動推到另一邊:“閑。”
黎雪英抽回目光,手下飛快洗牌,等待投注人群紛紛落定,開牌。
閑勝。
邢默的籌碼又翻倍了。
黎雪英心髒砰砰直條,面上卻毫無動靜,始終挂一分若有若無笑意。他本身就白,頭頂燈光投射在他身上,周身便淡淡發光,遠遠看去宛如是他白得發出一層光亮。
賭桌上兩局連勝已是運氣好,邢默若再原封不動挪一次,也許籌碼就要輸光。
黎雪英不動聲色,等待邢默再次下注。
但邢默卻大掌一扣,盡數将所有籌碼收回:“多謝。”
說完不多一眼,竟頭也不回退出賭桌。人群瞬間擠上前補位。
黎雪英怔忪不過片刻,目光下意識越過烏泱泱人群尋找邢默身影。邢默仿佛若有所感,背對着黎雪英擡起手揮了揮,走向下一臺賭桌。
巧合嗎?
還是——
向來熟練而專業的黎雪英,今晚坐莊時難得有些心神不寧。
淩晨兩點鐘,第一次換班時,邢默很快将答案給他。
黎雪英裹上大衣,在甲板上吹風清醒一下,剛從軟包中磕出支煙,便聽到身後有人腳步聲靠近。多年來的警覺和觀察讓他瞬間安靜,正準備回頭時卻感到有個溫熱的懷抱從身後……或許并不能稱之為懷抱,只是雙手越過他在船舷欄杆上撐住。
收斂動作,黎雪英睇見那雙手,有力且帶傷,緊緊扣住欄杆。
“檢查過一次,沒有海洛因也沒有其他東西,倒在底層找到點好東西。賭命賭交易賭賣身契,不過想必這些你早知如何處理。聽邢紹風說上次破水房事件都是你功勞最大,甚至還能撈一份當事人交易記錄。”邢默在他身後輕聲話,一邊将黎雪英紛飛的圍巾為他圍好,眼中晦暗的光便又流轉,“本是來幫忙,不想你好犀利。邢紹風今日不在,我替代他。你有什麽東西要交給我?”
海風吹散他身上氣息,但溫度熟悉,這讓黎雪英有些失神,他煩躁地将煙塞回口袋:“邢生,麻煩下次不要神出鬼沒出現在我身後,很危險。”
“你危險還是我危險?”邢默笑了一下。
“當然是你有危險,別忘記這裏是公海,殺人買命都不算稀奇,連犯罪定義本身都不存在。我勸你小心為上,別惹上麻煩。”黎雪英淡淡說,“人多口雜,房間號碼給我,第二輪班結束後我去尋你。”
話已到句尾,身後人卻意外沒有按照劇本退場。
邢默沉默了近兩分鐘,忽然換成種同之前完全不同的說話腔調。沒有調侃沒有故意提高,低沉而喑啞,甚至帶兩分情緒。
“明明很想揍我一拳,大聲質問,卻無動于衷,甚至不願表露。你從前可完全不這樣。”
黎雪英瞬間瞪大眼,好在他面對漆黑海水,再次習慣性飛快收斂情緒。某個從見面起便在二人之間不斷膨脹的氣泡,仿佛被邢默點破。
“我從來不會伸手讨要。不論或情或物,或一個完整解釋。”黎雪英轉過身,這次毫不閃躲直視邢默雙眼,忽然釋然敞開笑,“這人世變換飛快,人也一樣。昨天欠下的東西,或許明日就一文不值。邢生,該着急的是你。我等着你。”
他這一笑,如玉山将崩,明眸襯托白雪雪的臉與疏淡眉眼,令人挪不開眼。
饒是邢默也被這乍現光彩繞眼,晃神片刻。
“有什麽話等下找你時再說。現在我要去喝兩杯酒,不要跟住我。”黎雪英轉身。
邢默眼疾手快在他即将離開時扯住他的手,輕輕往懷中一帶,海水冰冷的氣息忽然湧上甲板,親吻他們臉頰。就着冷風溫度,他飛快在黎雪英耳畔報上一串房間號碼,壓低聲故意道:“晚點在房間見,不見不散。”
感覺到黎雪英僵住一秒,然後飛快離開,邢默這才輕笑出聲。
而步回屋內的黎雪英心裏罵過兩句,揉着有些紅的手莫名覺出自己面皮發熱,竟于暗處隐隐生出期待,嘴角不自主上揚。
不見不散。五年前的他也曾說過不知多少次,幾乎成為他的口頭禪。
雖等過五年,但終究沒有食言。果然是,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