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逢
兩天後,邢世懷準時在下午一點鐘歸家,準備晚上宴請工作。而佟青在兩天的低沉期後,家中的溫馨與許久不曾有過的歡簇氣息感染她,竟也難得隆重地着裝打扮一回。邢紹風也來過電話,說會晚點到場。
邢默的西裝到皮鞋,全是邢世懷提前一周為他定制,深灰色帶淺條紋的西裝,配橄榄綠綢絨領帶,咖啡色皮鞋,将邢默襯托成一名紳士。唯獨那雙眼似笑非笑掃過時,令人窺見其中更犀利粗野的本質。
但當他望向佟青,如任何一個喜悅的母親,親自檢查花瓶拜訪,餐具是否規整時,目光中的犀利便會軟和起來。
他太久未感受過家,快忘記家的感覺。
天色漸晚,邢家迎來第一家客人,是邢世懷的兄弟世交,攜妻帶子。不過多時,人陸陸續續便擠滿大屋。好菜此刻上桌,好酒佳肴,招朋待友。
其實邢世懷請的人并不多。
邢默對他們來說更為私密,沒必要大張旗鼓如同晚宴般昭告天下。不過來訪親友都是以家為單位,少說也有三十來人,很快就将邢家變成一場小型宴會廳。
最後到場是邢紹風,因為任務關系晚了半個鐘,手上提着紅酒,開門後卻帶着另一人進屋。
因為是私人場所,黎雪英并未帶假發,也沒帶彩晶片。他目光飛快掠過人群,低下頭未說話。
“阿英?”佟青将黎雪英拉進門,“很久沒有來過,最近很忙?”
黎雪英雖很少同邢世懷私下見面,減少被馮慶耳目通告風險,當初卻在低迷時段接受過邢世懷的援手,本本分分在邢宅中住度過一段時間。佟青待他不薄,而邢世懷在危難時對他伸出手的這份恩情,黎雪英更是牢記在心。即使是他最終決定留在馮慶身邊時,邢世懷與佟青也表示尊重他的決定。旁人的怨憎會,癡歡喜,插手程度畢竟有限。而黎雪英,即使同邢家的來往充滿風險,他也盡量不引人耳目,每兩三個月回邢家一趟,探望邢世懷與佟青。
“夜場最近人流量大,明後天就好。”黎雪英送上自己的禮物,又道,“不說我,伯母最近身體怎麽樣?邢探長還是那樣忙,有沒有帶你出去?”
佟青溫柔笑過,拍拍黎雪英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都好,倒是你,在外邊又受苦累。實在不行就回來吧,你邢探長護你安穩的本是還是有,總好過外頭風風雨雨。”
黎雪英只笑,并不接話。同佟青又寒暄片刻,他起身,表示暫且借用衛生間。
正巧邢默同一人正交談完畢,回過身便看到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轉交,他的目光霎時深下幾多。
即使在鷹眼,邢默對黎雪英的關注也未曾停止過。可五年中,他也未曾聯系過黎雪英。鷹眼要求嚴格,基本沒有擅自離隊機會,即使有,基本上人也不在香港。五年中多少真正生死場上碾轉,過一種癫狂而不負責任的人生,那時他甚至不知往後何去何從。即使再深刻噬骨的思念,他也學會如何和着血吞咽下去,不發出聲響。
Advertisement
沒有未來,大仇也未得報……至于黎雪英,聽聞他如今在馮慶身邊做事,連黎莉也。即便心中再多折磨,對邢默來講此刻都并非兩人破冰的好時機。
沉默幾秒鐘後,邢默目光一轉,落在剛進門,正脫大衣的邢紹風身上。黎雪英這兩年倒和這個人走得非常近,關系也十分暧昧。這種暧昧或許無關風月。可是,太久了,他真的已經離開太久。五年,足夠一個人回首時已記不清另一人面孔。即使如今他能在各方面游刃有餘,出類拔萃,卻唯獨對黎雪英的态度毫無信心。
“看出來你不簡單,沒想到你的目标是O記。”這邊邢默還在思考,邢紹風已舉步向他走來,上前給他遞煙。
邢默擺手拒絕:“目标是同一個目标。再亂講話小心你阿伯生氣。”
邢紹風笑過,引他往桌前落座:“阿伯已同客人們介紹過你?”
“還沒。”
“恐怕要到飯後,三十幾個人,嚯,圍你水洩不通,沒一個鐘絕對脫不了身。”
“你好像有話同我講?”邢默不理會,講紅酒給桌上人逐一滿上。
這次便是邢紹風擺手:“我也排隊,等你吃過飯說。”
兩人又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擺開的長桌上人已湊齊,唯獨邢紹風身旁還留一空座位。
“沒人把位置去掉。”邢默話。
“誰說沒人?”邢紹風老毛病有犯,不自覺顯露風流本性,“我今晚的伴。”
邢世懷敲響酒瓶,賓座上所有人停下杯盞。
“大家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今天能看你們都到場,我真的好高興。”邢世懷撐住桌,緩慢站起身。手上捏着酒杯,來回在指尖碾轉,“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大家都不容易,我邢默能走到今日,全靠各位扶持幫助。你們大多數,全是我交心多年的朋友,親人,兄弟。”
他話到此處收聲,目光平靜掃過全桌,在場氣氛不自覺肅然幾分。
“二十年前,在我同我太太的生命中,曾發生過一件悲劇。知情的朋友都明,從那之後,我太太至今身體不好,也在國外療養過。我那段時間,也有過萬念俱灰,甚至極暴躁易怒。後來,因為你們有些人的勸慰,有些人的扶持,我漸漸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我曾以為那是老天給我的一次懲罰。”
他短暫停頓,目光睇向佟青。佟青已雙目微紅,顯然動容。
在場所有人面面相觑,他們身知這是佟青與邢世懷一塊心病,向來無人能醫。
今日為何主動提起?
“但我未想到,時隔多年後,老天又給我一份饋贈,将我曾經所丢失,重新歸還于我。”邢世懷再次将目光投向坐在佟青身旁的邢默。
黎雪英剛在洗手間帶上墨晶片。今晚人太多,不戴仍不行。他看不清面孔,更怕旁人被吓住。
“我的兒子,其實仍在人世,現在我找到他了。”邢世懷走到邢默身後,按住他的肩,“邢默,多謝你肯回到我們身邊。”
邢默站起身,迎接各式各樣目光。驚詫的,不可思議的,感動的……太多種。
然而在這衆多目光中,他敏感地察覺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目光。
多年銳利的直覺令他瞬間擡眼。
緊接着,邢默直直撞入一雙漆黑的眸中。
黎雪英渾身如同被冰雪澆灌,定定站在遠處。
他多年沒有遮掩打理自己的外貌,唯獨眉尾輕描過,從發到睫毛到疏淡的眉,全是淡淡白金色,仿佛冰雕雪堆的人。
輪廓依稀似少年。
正如當年,又不再似當年。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邢默身上,唯獨黎雪英猝不及防。
數到三秒鐘,從震驚巨擊中回神,黎雪英迅速轉身。
“阿英!”偏偏邢紹風坐在邢默身旁,沖他揮手。
這一來邢世懷也注意到他,連忙招呼黎雪英入座。他如遭雷擊,身體僵住,竟在過大的沖擊下動也無法動。
邢紹風起身将他帶回座位。
黎雪英擡眼,邢默的目光恰巧在他身上飛快一跳,便挪開方向。
輕飄飄的,宛如沒有重量。
黎雪英渾渾噩噩,連邢世懷同他說話都沒能接上,邢紹風也在用餐時連問他好幾次怎麽樣,是否不舒服。
他幾乎失了智,明知這樣場合不當暴露他和邢默關系,也知此刻絕不是兩人再度重逢好時機。
不,他甚至從未期待過重逢。
從五年前,他就以為他已經……
只是黎雪英控制不住自己,眼前發黑,巨大的失真感瞬間将他沖得頭腦發昏。有一刻他甚至懷疑這是否是現實世界。
他觀察他身上所有蛛絲馬跡,如同沙漠之人渴望綠洲。不論舉杯擡箸,言談舉止,又或笑談風聲,他都已與當年大相徑庭。
五年時光在他身上大刀闊斧地改造,削鐵如泥,那份暴躁的輕狂已無影蹤,取而代之是捉摸不透的沉穩老練。
黎雪英意亂心煩,震驚與接受過後,他急切想了解他這幾年身上發生過什麽,又如何存活下來,最終的是,他是否還記得他?
他是否還……愛他?
越是閃躲,越是躲避不及。
邢默同黎雪英之間本身只差邢紹風一人,二人已小聲交談幾分鐘,不知說到什麽,邢默的目光忽然越過邢紹風,徑直投向黎雪英。
那樣目光太過直接,也太過有存在感,黎雪英隔着酒杯與他視線相撞,險些嗆住。
邢紹風正背對黎雪英同邢默說話,而邢默側耳聆聽,一雙眼卻暗度陳倉,瞬也不瞬地将黎雪英臉上每存表情都觀察到透徹,仿佛要找出他內心深處秘密。
黎雪英被他過于肆意和明目張膽的目光驚到坐立不安,一連抿過幾口酒。
顯然,邢默依舊記得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黎雪英難以讀懂。至少,并不似當年那樣,眼底積滿溫柔與情愫,令人一目了然地擁有安全感。
“我介紹下,這個呢是阿英,好幾次出手幫我過忙,真金都不比我們感情真。他個細,總好被人當做學生仔,還請格外以後若有機緣,替我多照顧他一次。今天在這裏先跟各位敬酒。”邢紹風十分有心,刻意隐瞞關于黎雪英身世以及工作,要知道落座各位都同邢世懷關系匪淺,若黎雪英以馮慶那邊的身份昭示,必然引起不滿。
邢紹風一番話立即将衆人目光挪到黎雪英身上。他太過矚目,早在開始前許多人就注意到這白化病青年,他發同膚色都淺白,偏偏還穿一身淺色衫,整個人如同畫中走出。許多人私下讨論起,黎雪英卻連在意這目光的心思都沒有。他握緊刀叉,耳邊幾乎一個字都未聽進,全部注意力不由自主盡集中在身旁另一端那人身上。
坐下身,終于察覺到邢默目光的邢紹風,好意向他介紹黎雪英,不自覺笑起:“希望沒驚到你,他模樣特殊是因病所至,白日見不得光,因此也只能在夜場工作,很不容易。我們邢家與他有些淵源,他經常拜訪留宿,時間長後也算半個邢家人。”
光聽前幾句還好,聽到後幾句,饒是黎雪英面皮也有些不自在。他是什麽名分,同邢家攀什麽關系,這些事太難解釋清楚。
邢默臉上的戲谑轉瞬即逝,隐藏極好,不給邢紹風同黎雪英任何發覺跡象。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識的紳士,彬彬有禮,不失風度:“邢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