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逢2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識的紳士,彬彬有禮,不失風度:“邢默。”
昨日辛默,今日邢默,隔過五年,不過前鼻音到後鼻音的區別,黎雪英卻在聽到時有淚流沖動。
“幸會。”黎雪英終于伸出手,小心翼翼,探查他掌心溫度。
“應當說幸逢。”
一句話令黎雪英再次心跳如雷,不可置信地望向對方。這等目光比邢默更赤裸直白,若邢紹風回過頭只一眼就穿幫。
好在邢紹風忙着觀察邢默的反常,并不留多餘目光給黎雪英。
等邢默放手,邢紹風率先笑道:“你們兩個倒看上去投緣?”
“是嗎?”邢默随意笑過一下,一語雙光,“我以為在夜場工作,同人打交道更八面玲珑。失禮了,今晚人太多,讓你難過,并非我本意。”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連話都來不及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黎雪英好讓自己落荒而逃。
他前腳剛走,邢紹風便對邢默吹胡子瞪眼:“你不會講話就收聲,什麽夜場工作八面玲珑?我可沒說他做什麽,有人同你在背後嚼舌根?”
邢默懶洋洋從黎雪英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上下打量過邢紹風一遍。黎雪英已走,邢默重新拿捏演技:“你同我講他是你今晚帶來的伴,剛才你不在時我跟阿爸多問一句他就話我知,也沒什麽好遮掩。倒是你明堂帶到家裏來,我還以為……”
這話半分是為邢紹風面前掩飾他同黎雪英關系。剛才那一下,黎雪英暴露太多。令半分則是出于私心,嫉妒的酸脹令人發狂,即使再如何維持體面,他也忍不住話帶三分輕浮,探探邢紹風同黎雪英真正關系。
邢紹風忽地明白過來,快要炸頂,若非貴客在場早就同邢默拍板。而此刻他只能隐忍,咬牙切齒道:“我同他并非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你說話注意分寸。”
“別太認真。”邢默盯住他幾秒,忽然笑了,“是我不對,我會單獨同他道歉。”
這一頭,黎雪英滿臉濕淋淋,撐住大理石流水臺,呆滞望住鏡中自己面龐。蒼白的皮膚,淡淡發色,眼黑得出奇假,不知墨晶片是否也能遮掩眼中情緒?
明明慣于穿梭在形形色色人群,卻在剛才一瞬有赤裸的羞恥感,他甚至來不及多話一句。
Advertisement
落荒而逃,匆匆而狼狽。一如他度過的這些年。
又用水沖過兩把臉。刺骨冰水為他頭腦降溫,提醒他冷靜。
黎雪英沖牆壁發呆,半晌低頭從懷裏叼出顆煙,顫顫悠悠要點,指尖顫抖,連點幾次都不成功,反而發梢的水滴落在煙頭,洇濕大片。他失控地将煙狠狠掼在地,猛地背砸門板,緩緩滑到地上,十指插入發間。插入發的指節仍控制不住顫抖。
已過去這麽久……他甚至連回頭想當初的勇氣都沒有,這些年他将一份心思掖在心中,只有在枯井似的深夜中實在難捱時,才願意摸出宛如自虐地窺一眼,是飲鸩止渴。
他不出門,更不發聲,蜷縮在逼仄的天地間,胸腔連呼吸也困難。
有人卻恰當其時地敲響洗手間門。
“黎生?”邢默喚道。
黎雪英受驚的兔子般,胡亂擦幹淨臉,站起身面對門板,如臨大敵,卻張了張口最終無法吐露出一個字。
他該怎麽稱呼他?
辛默,邢默,還是……默哥?
最終他強壓下自己情緒,好半天找回自己聲音,才聽得懂門外人喚他什麽。不是阿英,不是任何親意愛憐的稱呼。是從未有過,他換他黎生。
“剛才的話要同你道歉,今晚飲太久酒水,那些話算不得真,請多擔待。”邢默在門外道。
“我知。”黎雪英輕聲道,“沒有怪你,去吧。”
門外門內兩道身影同時一顫。邢默仿佛上緊的發條終于得到松弛,而黎雪英回不過神,依舊呆滞地望住門板。
“那就好。”門外邢默半天才開口,聲音喑啞。
黎雪英又等了片刻,半天沒有聲響,他當做邢默已離開,便在水池前再次拍打自己兩次,打起精神,整理儀表,方才拉開門。
剛拉開門,目光又立馬撞上邢默同一位客人在不遠處桌上靠住談話,一雙眼即時睇來,毫不避嫌。這場景何其相似,以至于一瞬間黎雪英被巨大熟悉感擊中,卻想不起兩人在何時何地經歷過。
同他攀談那人想回頭,邢默将手中煙放上唇抿住,拍他肩膀引他往另一個方向走。一模一樣場景還原,黎雪英才想起這是兩人剛認識時,在九記門口遇見他,那時他也是同一個古惑仔朋友這樣講話,一雙眼忍不住睇來。
而邢默,他雖心思缥缈,忍不住挂心黎雪英反應,更恨不得剖開他的肚皮胸膛,親自問問那顆心。除了剛才落荒而逃去洗手間,如今他同他一樣體面,一樣懂得如何更深将自己保護和掩蓋。這樣對嗎?或許是對的吧。
黎雪英眼睛有些紅,大概是情緒失控,他可他瞳仁本就是淡粉色,以至于根本看不出。鬓角潮濕,應當洗過臉。
如果放在五年前,黎雪英大約會沖上來問他,這五年過得如何?為什麽他保住體面距離,他便配合他上演陌生人戲碼?他應當随時随地質問他,這五年行去哪裏,為什麽不告訴他?為什麽不曾找他?他知不知道他——再忍不住應當告訴他,這些年有多委屈。對他控訴,狠狠将他陣腳都打亂。
這樣才對。
腦中團團亂套,邢默滿腔郁氣,焦躁不安,只覺胸悶。眼神不自覺兇狠起來,像只困獸得不到答案,連正同他講話的人都吓跑。
那顆真心,早不知用到誰身上。邢默想到這裏就來氣。
回想邢紹風介紹黎雪英時親昵的語氣,調侃他是玩伴時的玩世不恭,還有自然而然将黎雪英劃分為自己人的熟稔——盡管邢紹風已澄清。
光用想邢默就想操刀砍人。
持槍數載,骨子裏那份悍匪氣越發深藏不露,卻也越發有壓迫力。此刻他雖笑語連連,凡同他講過話的人都不自覺後背發涼。
再反觀黎雪英,不知是天生情愛遲鈍,還是關心則亂,被邢紹風拉去問長問短,介紹給旁人,絲毫未發覺身後灼熱視線。
“你離那傻逼遠點。”說起邢默,邢紹風就沒好氣,“他這人有些傲氣,看不起人。要說錯話就當他亂放屁,別往心裏去。”
聽邢紹風粗犷地放言大罵,黎雪英有些繃不住,勉強彎彎唇角。
“他回邢家你不惱?來之前你提都不提一句,我還當你不在意他。”
“我沒在意。”邢紹風斜他一眼,“以後他要進O記,論輩分還得叫我聲前輩。年紀是比我大,資歷卻不如我老。”
黎雪英心想邢紹風還是不知好,他這位新來的表哥恐怕十幾歲就在街上砍人。
晚飯過後是自由時間,訪客們三兩聚談,大多圍繞今日新話題不住驚奇。因此人群紮堆在兩處,邢家夫婦以及邢默附近。
黎雪英眼見邢默被人重重圍住,眼神更是沒往自己這邊投一個。
深呼吸口氣,胸口有些痛。他不願再多留自虐,也要留給自己時間自愈。
“阿風,我走先。”黎雪英套上外衫,拍過邢紹風肩膀,“伯父伯母太忙,幫我打聲招呼,我就不擠去敗興了。”
“我以為你今晚留宿,往常哪次不這樣?”這回換邢紹風訝然。
“你家中來新人,這段時間留宿都不方便。”黎雪英低頭纏繞兩圈薄圍巾,清清淡淡說道。
“我送你。”邢紹風放下酒杯,“等我兩分鐘。”
邢紹風回屋換衫,而黎雪英已趁片刻功夫,蹬好皮鞋。他站起身,有人靠在門框上,好整以暇觀察他。
“這麽早走,連聲招呼也不打?”邢默手背上一枚硬幣,無聊地翻來覆去把玩,在他修長的指尖穿梭。
黎雪英身體忽然僵住。他忽然懷疑自己是否已在五年前失去他,還是說,此刻才是真正在失去邢默。因為再次見面,對上邢默的眼,腦中有千萬國王畫面飛馳而過,這種情緒,簡直就像自己同他并非重逢,而是快要失去他。
他的臂彎曾在月光下,窗前向他敞開;曾帶他在夜色中飛馳跨海;曾同他站在浪灣承諾,有朝一日入住新界;曾為他設想種種浪漫。
但最終眼下定格,一種詭異而怪誕的感受席卷了黎雪英。只剩下沉默,盡管這沉默中兩人都在無聲拉扯,做角力。
黎雪英攥緊風衣,沉默恍神,而邢默倚在門框,用目光盛滿他,又似乎誰都不曾在那雙眼住過。
玄關燈光拉長他們身影,成對成雙。
好在邢紹風回來即時,沒有給機會讓這兩人站成一尊銅像。
“你又搞什麽?”邢紹風快步下來,狐疑打量邢默,“你放過我朋友好不好?今天吃錯藥哇?”
邢默極其不爽,沖屋內揚揚下巴:“他們叫你。我出來抽根煙,透透氣行不行?”
邢紹風向來不忤逆邢世懷與佟青,氣得說不出話,隔空對邢默指指點點,最終胡亂翻出車鑰匙,快步向這邊走來。
“阿青和伯父已在找你,不要丢下一屋子人讓他們難做。我送阿英回去,你趕緊進屋。”邢紹風一邊說着,捉着黎雪英胳膊往外走。黎雪英難得順從,竟也真叫他如此拖行好幾米。最終忍不住回一次頭。
回過頭,便看見邢默就着昏暗燈光,站在門口,身體依舊斜斜靠住,手中慢條斯理把玩那枚硬幣,神色灰暗不清。
“有樣東西,我還寄放在你那裏。”他突然開口,卻一開口就讓黎雪英心沉到底。
“抱歉,那本書今天沒在。”黎雪英脖頸僵硬,再次背對邢默,身影有種倔強感,“邢生擇日再來取,我定按時歸還。你放心,我保管妥善,從未交給旁人。”
半天未聽見身後人回話,黎雪英硬是梗住脖子,以冰冷堅硬姿态背對他。
“好。”
車門關上,引擎打上火,車子就這樣飛馳出去,将身後那一丁點光亮遠遠甩出。後視鏡中,許多東西倉促略去,黎雪英尚未回神,就聽邢紹風在一旁問道:“你們兩人原來認識?”
他回過神,這可着實令他為難好幾秒,最終道:“他同邢家身世,我阿爸當年略知一二,後來我托人聯系邢探長,說來話長,都是些舊事。”
邢紹風卻覺得新奇:“是嗎?我還以為你們來八竿子打不着,果真奇妙。今晚抱歉,感覺你一直不大自在。”
“沒有的事。”黎雪英最終別開頭望窗外。
真心話慣于藏在心底,這些年早不再同外人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