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期待
夜裏邢紹風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晚飯時的震驚,與太過震驚的消息令他無法消化。
在禁閉眼捱過再一個鐘,他終于無奈,起身想去廚房喝水。走廊裏路過邢默所住的卧房。門并虛虛掩蓋,并未全關上,門縫中邢默就昏黃燈光,正專注低頭一筆一劃書寫。
邢紹風有些困倦,打哈欠在牆上靠住,伸手叩響屋門。
“進。”邢默伏案并未起身,甚至未曾給他目光,但語氣中顯然知道就是他而不是邢世懷或佟青,“睡不着?”
邢紹風意外,索性大大方方走出來,拉出椅同他面對面坐:“你真是我阿伯親生仔?我同我阿伯都是差佬,你若找冤大頭可找錯人。”
“總華探長還能點錯相,光明磊落給你查。”邢默沖他挑眉,“不能接受很正常,你要有不放心,鑒定報告再給你看多一遍。”
邢紹風癟嘴,不能怪他多疑,邢默的消息實在令人太難接受。
當年邢世懷同佟青喪子是意外,因邢世懷當差佬得罪過多人,因此對方要綁他全家當威脅,只可惜佟青陰差陽錯沒綁到,卻綁到他們三歲大的兒子。誰料到邢世懷趕到營救地時,野外郊屋大火,不知是誰人下手,将犯人同三歲的仔燒盡,只留下兩具燒焦的屍體。佟青以此事打擊很大,曾在國外靜修,邢世懷當上總華探長後便将她接回來,在家中安心養病,而那年邢紹風也喪失雙親,收養到邢世懷家中,陪伴佟青。
那年DNA鑒定技術還未傳入香港,但那孩子的身量同年齡都和他們的兒子相差無幾,最後邢世懷親手掩埋生子,痛不欲生。也是從那時候起,他發憤圖強,不要命似地行任務,最終拼上總華探長位。
見邢默手下手中筆。那修長手指打轉,手中鋼筆便飛快繞着手指轉過一個圈。
邢紹風探頭換話題:“你在寫什麽?工作?”
“申請函,你以後就知道了。”
“喂,有沒有搞錯,你不會想進O記吧?”
邢默這才終于擡起頭,對他暧昧一笑。雖他并未多說一字,卻笑得令邢紹風渾身起雞皮。邢紹風看得出邢默不願多話,最終将滿肚子疑問和話咽下,起身離開。
邢紹風不知邢默夜裏幾點鐘上床,但絕不算早。本來第二日做好見不到他身影的準備,但不想九點鐘餐桌上,邢默比他更早到。
“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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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道過早沒多久,佟青和邢世懷也一同下樓。
佟青雙眼通紅,臉色憔悴,看得出昨夜哭過,也消化過。邢紹風心疼,早餐時坐在她身旁,時不時講趣事,想逗佟青開心。
佟青哪有心情,一頓早餐目光不知往邢默身上盯多少回。
邢默倒溫牛奶給她:“飲杯溫奶,加不加糖?”
仿佛這些年他從未離開過。
佟青一瞬間眼淚便下來。
邢紹風還未開口,邢默主動行到佟青面前,任佟青一把抱住他的腰,埋頭大哭。
昨晚太驚心動魄,佟青一滴淚都流不出,仿佛失魂。直到此刻觸摸邢默溫度,她才真正回歸真實,哽咽得竟說不出一句話,全憑邢默溫聲安慰。
此情此景,連邢世懷都有些捱不住,抻開報紙遮擋泛紅眼眶。
邢紹風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百味雜談。他是真心為佟青與邢世懷高興,卻莫名生出種自己多餘的感覺。辛酸也有,他搓把臉,尴尬地先行退場,将時間和空間留給這三人。
邢世懷請了一天假,他知家中發生這等大事,需要時間去接納。早餐過後,他親自為母子沏紅茶,沉默寡言,任由佟青拉住邢默的手,看她完全言語梗在心頭,不免同樣難受。
“你這些年怎樣過?是不是受過好多苦?阿媽對你不住……”佟青說罷眼淚再次決堤。
“不苦。我很夠運,小時受貴人相助,收我為契仔。我契爺對我很好,過身後也同我留足夠多錢,以前打過雜工,開過鋪頭,還在九龍塘有茶餐廳。”
佟青漸漸打開畫閘,她這樣溫柔內向的人,今晨的話仿佛多過一世,恨不得将這麽多年的遺憾,缺失,在今日一一彌補。
她過問邢默的生活,點點滴滴,都想知。她握住辛默寬大的手掌,而自己的指尖都在顫抖。她用目光細細描摹兒子的面容,以此深深镌刻在心中。
她忽然就有講不完的話,忽然又多了這樣多情緒,只因她終于找回她人生中的寶貴。
邢默當然隐去這幾年遭遇,他未告訴佟青,在五年前他曾差些死去,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而五年中他更像活在人世邊緣,經歷一場可怖的經歷。但也正是這場特殊經歷,成就如今他的他,淬煉出百折不屈,剛毅強大的他。在回歸這個家前,他也曾徹夜難眠,輾轉反側,但當他收拾好心情,重新站在佟青與邢世懷面前時,他必須強大過他們。
命運作弄,雙親老去,風華不再,往事種種如昨日死,今日種種他需是他們有力的依靠。
窗臺的花枝靜悄悄,昨晚風霜散去,晨早陽光普照,獨剩下凝結的陳露挂在花瓣,随晨風搖擺。
邢默正式入主邢宅。他靜待過頭三天,哪裏也沒去,每日陪邢世懷同佟青說話。主要還是佟青。
不論是邢世懷還是佟青,偶爾會悄悄注視他,相處中更是帶小心翼翼。尤其是邢世懷,他人過半百,大風大浪度過,本已是沉練老辣的人物,在面對邢默時頗有些局促。
這些邢世懷都理解,雖冰凍三尺并非恰當的形容,但他的回歸的确帶給三人過大的沖擊,短時間內必,三人關系必定無法恢複像尋常家庭中的和睦親熱。
但他不急,既已失而複得,許多事都會慢慢回暖。就像春雪融化,必定等得花開。
他有耐心,循序漸進。
第四日,天光普照港灣,風輕雲淡,一切都緩緩向回歸正軌的方向發展。
邢默同邢世懷坐在茶房,剛結束場嚴肅會談。
“你想好了?”
“我勢在必得。”邢默回答。
“好,我應你。”邢世懷話完便沉默,“但這樁事,我認為你該同你阿媽談過。她因為當年的事,身體一直不好。雖應允你,她那裏八成不能通關。”
“我正有此意。”邢默起身,将佟青從書房中請來。
佟青身着淡黃色連衣裙,臉上氣色比前日好許多。度過最初的辛酸和震驚,這些天同邢默相處後,她感到從未有的快樂和圓滿。此刻被叫進書房,見到父子二人同坐飲茶,不覺溫柔笑起來。
“什麽事呀?”她坐到兒子身旁,結果邢默遞給她的茶杯。
“這是晨早剛買來的槐花茶,香韻沉厚,口感極佳,嘗嘗看。”邢默話。
“原來是有好東西。”佟青笑起來,睇一眼邢世懷,“你今日有時間同兒子飲茶?前兩日看你又出門忙,也不知多在家陪陪我們?”
邢世懷微微笑,等佟青與邢默多話過幾句後,問道:“阿青,你問未問過阿默日後有什麽打算?”
“問過呀,我們仔嘴好甜,說先陪我,日後的事日後會有計算,再告訴我。”她依舊笑呵呵,“你們兩個商量出什麽結果?”
邢世懷同邢默飛快對視一眼。
邢默道:“我打算進入O記。”
佟青臉色突變,手中茶杯也放在案幾上:“不行。”
“不必擔心。我具備一定刑偵能力,也早就想好種種後果,絕非草率決定。老豆已考察過我,他話我若能成功通過內部考核,他願意幫我一把。”
“你這是幫他還是害他?失而複得!你知失而複得多不容易?”佟青站起身來同邢世懷對峙,胸脯起伏不定,顯然氣息不穩,“我從不涉外事,但O記多危險我未聽說過?他剛回來你便讓他進O記,你不怕當初的事再經歷一遍?”
佟青的反應,很過激。但這一點,在邢世懷和邢默心中,早已預料到。
警務司三大王牌部門,沖鋒科,廉政公署同O記,又稱組織罪案與三合會調查科,主要負責刑偵和打壓的對象便是香港多年來如日中天的黑社會。不過因為ICAC和O記的成立,聯手打壓官匪想通之氣焰,治安已不像從前那樣亂,但灰色地帶的區域仍占據很大領域。
譬如馮慶,就是很好的例子。當初上位時他已近四十,眼下再過幾年就五十,短短幾年內他将大量資金洗白,手下的連鎖行業不勝其數,最重要的是功夫做到位,上邊還有英國佬分一杯羹,打幫手,因此就連ICAC也查不出端倪,O記更拿不住罪證。聽說去年他已經開始着手提拔下一任話事人,任由兩三方鬥狠,鬧得活似白廳太子黨一般。
他準備金盆洗手,O記的人想想就頭疼,生怕這兩年不讓他永無翻身,以後就再沒機會。
而這也是邢默計劃要加入O記的主要原因。
“阿青,你先冷靜些。我怎麽會不擔心,他是你的仔,也是我的仔,但我們都老了,他卻還有一番路要走,不是這條,也總是那條。再說,阿風這些年在O記如何你也見得,既然阿風你認為沒問題,我相信他也不會比不過他。”
“阿風和他根本不是一回事。要二十來年流浪在外,打拼在外的是阿風,你看我如今肯不肯他去?”
兩人你言我語,竟相争論十幾分鐘。邢世懷從始至終想替邢默争取,而佟青則想保護邢默。
最終還是邢默發話:“我去O記,不是因為好玩,或覺在人前風光。我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話到最終,一上午靜悄悄過去,幾人空腹在室內商議,最終還是佟青退步。她舍不得讓邢默再出去受苦,卻也心疼他這些年境遇,想最大化地滿足他。她身知男人的想法總同女人不同。這并不意味他們不在乎這個家,或身旁的人。只是有些事在他們眼中不得不做。當初,邢世懷要拼出一條血路時,也是如此對她說。
佟青看到邢默眼中的光,同當年邢世懷的一模一樣。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
更無力庇護。
佟青松口後,剩下的步驟便非常順利。
五年中,邢默跟随羅修,留在鷹眼雇傭團,東奔西走,死裏逃生。
也正是因此,不論偵查與反偵察能力,刑訊或行動能力,都絕對達到O記考核标準。
有邢世懷牽線提拔,邢默只需通過一個月培訓與一個月考核,便能正式進入O記。
他沒再多時間,他自己很清楚。
十天後,諸事議定,邢默的文書正式下達。
佟青與邢世懷決定在邢默行去培訓前,将親朋好友請來晚飯,正式宣布邢默回歸的消息。
而在一周後的這場聚會中,邢默與黎雪英,終于得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