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邢默
淩晨三點,黎雪英在賭船休息室睜開眼。
賭場在淩晨六點鐘結束,興奮整宿的人們抽光力氣,充分發洩過的靈魂開始疲軟。
七點鐘目睹過一場海上日出,賭船開始供應早膳,同時緩慢啓程返回香港。再等多一個鐘,郵船到港,游客們紛紛下船,重新登港,他們或滿志得,或躊躇憔悴,不論如何,如夢似幻的一夜徹底畫下句點。
黎雪英披上風衣,戴好口罩漁人帽和墨鏡,與人群之中緩步慢行,接着打的士直奔香楓公墓。
遙遠地,他望見熟悉纖瘦的身影,頓住腳步好半天,才重新舉步行去。
黎莉長裙紛飛,餘光睇到來到身邊的細佬,微微訝然。
二人對視片刻,誰也沒說話,各自持三炷香跪拜。
石碑上,黎鵲照片一如既往微笑,仿佛隔過時間重新來到姐弟二人身邊。
“阿爸,我和家姐這幾個月也很平安。今年的香港和往常不同,人好似更多。那麽多偷渡客,來時拖家帶口,我總是想到你。若有在天之靈,望你一切都好。前塵往事莫挂心,活着的人有活着的恩仇,你大概早将一切釋懷吧?轉世投胎也好,只可惜下輩子我不能做你仔。”黎雪英從包中掏出一瓶白酒,耳熟能詳的牌子,是黎鵲生前最愛飲。他擰開蓋淋在墓碑前,最後剩下兩口,自己一口,黎莉一口。
他将空瓶放在墓碑上,二人沉默許久。似乎悲悼也有習慣,任何事不論快樂痛苦,只要夠久,多少都培養出默契來。
黎雪英退後兩步,這才放松下來,重新将目光投向黎莉:“家姐,你一切都好?”
“好。”黎莉輕聲話與他,“好久不見,這次有兩個月未來看我。”
“馮慶對我防心重,你又不願同我走。”黎雪英臉上終于帶上淡淡笑意。
“我留在他身邊,比跟你走對你更有用……”
“我明。”黎雪英側過身。
從前他總跟随家姐身後跑,黎鵲要撐住整個家,行任務總好忙,食飯飲水都是黎莉照料黎雪英。如今站在家姐身前,他已高出她近半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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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黎莉長發飄搖,成熟而有十足女人味,已不是當初青澀女大學生。可這種變化其中所經歷的種種甘苦,唯獨黎雪英知曉。他一度忏悔,痛恨自己的無能。在黑暗中,他無法保護自己,更無法保全家姐。他誰都無法保護。
風緩緩吹,黎雪英伸出手撫摸家姐面龐,目光逐漸柔軟。
“又是這幅面孔。”黎莉輕笑,“你別睇低我啊……”
“最近有什麽消息和動靜?”
黎莉搖頭。
自從她知黎鵲因生前仇怨同馮慶糾纏,這些年總旁敲側擊想摸出線索來。他們姐弟二人不論如何都有知道謎底權利,只可惜馮慶八風不動,百毒不侵。同黎鵲的那件往事,至今摸出的眉目有限。馮慶年輕時并不好結交朋友,或者說他你那時的人脈同朋友與現在完全不同。似乎是他有意斬斷從前過往與一切。
同馮慶在一起越久,黎莉心中越明白,馮慶年輕時必定經歷過一樁大事。這件事是他人世的轉折點。
有次飲酒醉後,黎莉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馮慶的過往朋友。而那人只醉醺醺地告訴她,馮慶是曾想過永遠離開香港再不回來的。那幾年誰也不知馮慶去哪裏,只知他再回港時,便已改頭換面,無人再認得出他是誰。
黎莉知道這段過往對馮慶必然很重要。甚至于對她也很重要,因為馮慶的過去必然牽扯到黎鵲。可惜線索至此就斷,她再無能為力打探到更多。
人和人時長都如此諷刺,不論距離再近,或過同樣柴米油鹽生活,但也許你不曾了解另一人分毫。不了解過去,更不知他心中想什麽。
姐弟二人久久站立于空寂的公墓中,日起高照,天終于大亮。
片刻後,黎雪英率先話別,黎莉在他走後也随之向另外方向離開。
他們誰也沒發覺,不遠處的樹影中藏匿之人不動聲色向大樹後躲了躲,他粗糙的手掌撫摸着樹幹,好看的眉蹙緊,腳下煙頭已是一地。
有人摟住他肩,向他目光所及處望去:“早同你講過,今時不同往日,我倒覺得他沒有你也過得很好。”
“你知我不想話這個,羅修。”
“好咯。”站在旁的男人發色淡金,五官深邃,正滿臉戲谑。
等姐弟二人徹底走遠後,他們倆才從樹影後現身,往公墓深處走去。
他準确迅速地行到一只小塊石碑前,從身後拎出杯酒,将石碑淋個遍,沉聲話道:“阿方,上次沒來得及,今日給你帶酒來。”
話完半蹲撫摸上頭深邃的刻字:“生前愛拍相片,到頭來自己卻沒留張。”
“人總不知意外哪天來臨,尤其我們這路人,有今生,無來世,誰知到哪天人就沒了。”羅修抄着口袋,“話說回來,你是不是給你兄弟換塊地,幾年前你沒錢,現在總有錢給他遷塊。”
男人沒說話,只是沉默飲酒敬酒三倍,然後再沉默收起酒瓶。
羅修卻不願收聲:“默,合約明天就到期。我真舍不得你,真不再考慮回鷹眼?你和鷹眼的緣分不應該絕。”
“我會回來看鷹眼的。”他站起身,“走吧。”
“回邢家?”
“嗯。”
“我明天走,祝你好運。”
“多謝,也祝你好運。”他終于擡手,同羅修拳對拳。
下午三點鐘,邢紹風收拾停當,敲開邢家大門。
“小少爺來啦?邢爺今日還未歸家,估計再過個鐘差不多,晚上留下來吃飯?”管家熱切迎接,結果邢紹風外套,在前引路。
“來多少次還引什麽路。”邢紹風步伐輕快,三兩下跑到二樓階梯上,“歇着吧,我晚上留下來吃飯,陪阿青!”
他哼唱小調,心情愉快,在賭船忙活一宿,頗有收成,等不及同佟青報喜訊。
這麽多年來,外面人都知邢世懷的太太體弱多病,病卧在床。可惜二人膝下無子,平日無人照料。邢紹風作為邢世懷的侄子,父母過身早,十六歲那年收養在邢世懷門下,相當于邢世懷和他太太佟青的半個兒子。
人人都說邢紹風好運,繼承個總華探長的老豆,畢業後幾經碾轉進O記,也曾受佟青反對,但最終邢世懷還是如了邢紹風的意。
也有人說邢世懷本來有個兒子。
可後來沒了。
否則如今的人脈與財富都同邢紹風五官。
這些話邢紹風就當聽過,從來不往心中記。
人情冷暖,飲水自知。邢世懷和佟青是真心待他還是假意,他怎會不知?尤其是佟青,雖體弱多病,時常卧病在床,但心腸善,人也溫暖,對邢紹風更如對親生仔。她總是邢家最受歡迎的女主人,不論邢紹風還是邢世懷,都将她當做家中小女孩疼,仿佛如此她便青春永駐。
邢紹風敲開門,書房內的佟青正拎着玻璃水壺莳花,因為在家中,為着妝容,打扮素雅,只是有些蒼白的嘴唇讓人知道她不太精神。
“紹風來啦?”佟青轉身洗手,将泥土拾掇妥當,同邢紹風走到隔壁的茶房中,“今日瞧着好快活,又遇上什麽好事?”
“青姨。”邢紹風趴在桌上撒嬌,一歸家便本性暴露,哪有半點叱咤風雲的O記阿Sir的模樣,“我昨日行任務,在郵輪上捱過夜,好困。對了,我還碰上阿英,他看上去還是那麽招人,我幾嫉妒哇。”
佟青聞言有些擔憂:“你們在賭船上?危險不危險?”
“無事啦,我本身就不是行動組的,身份沒幾人知。”邢紹風撒嬌過,肚裏饞蟲大動,“邢伯今晚幾點鐘到家?我留下吃飯,晚上陪你看電影好不好?”
佟青眉開眼笑:“好,我等下打電話催他。”
邢紹風心滿意足,抱着茶室的香幹嚼得津津有味,他決定明日再去述職,今晚好好放松。
等下午扣門聲響起時,邢紹風已在茶室的沙發上困過一覺,迷迷糊糊中聽到佟青下樓聲,以及管家開門聲。他趿着拖鞋,懶洋洋喊着阿伯,出門迎接。
邢世懷風塵仆仆,着一身長款皮衣,這些年他兩鬓斑白,頗有些風霜。今日他樣貌似乎和平日又有不同,有種從未有過的複雜。
邢紹風順樓梯下,剛叫兩聲人,緊接着便看到邢世懷身後的另一個人。
那人個頭竟還高過邢世懷,樣貌是十足的俊,約莫近三十歲,臉龐棱角仍不失後生的銳利,氣質卻雜糅許多沉澱的老練。
“阿默,兩年前你們見過一面。”邢世懷微微側身,好讓他進來,“今晚他同我們一起用餐。”
邢紹風和佟青當然還記得他,只是兩年前還不覺這人如此高大,今日再見,已完全是洗練出成熟的氣度。
佟青明了,既然丈夫沒有話這位年輕人的身份,定然有原因。她同邢紹風對視,笑迎客來,同他話抱歉,今日未着裝打扮。前去叫廚房多準備些菜。
邢紹風雖平日有孩子氣,關鍵時刻卻很上道,也很懂待客之道,主動将他引進門來。只是職業習慣使然,從進門器邢紹風便開始打量他。
邢紹風發現他并不四處好奇屋內擺置,看形勢也并非與邢世懷有要事相談,反倒從剛才起,目光便一直若有若無投向佟青,但每當邢紹風轉向他,他卻又将目光收斂極快。
再看他阿伯,邢世懷的反應也有些不自然。
邢紹風摸不清其中門路,心中将各種可能猜想過遍。
這謎底直到衆人用完晚飯。
“阿青,阿風,其實今晚我很高興,我們全家都在一起。”邢世懷猶豫片刻,斟酌開口。
邢紹風同佟青對視一眼,都沒言語,靜等下文。從邢世懷開口,他身旁的年輕人也放下餐巾,無聲地目光再三人間來回。
邢世懷深吸口氣。
“阿青,二十五年前那件事,我知你心中從未放下。我們這麽多年沒有仔,後來阿風陪在你身邊,看你天天心情好轉,從過去的陰霾中走出,我是真心替你高興。”
佟青雙手絞緊餐布,她知今日邢世懷重提二十多年前他們的喪子之痛,絕不是偶然。邢紹風則心起警惕,懷疑邢世懷今日打起了收契仔的念頭。
“接下來我說的事,可能很難以置信,也很難以接受——”邢世懷捉住身旁的後生的手,目光定定望住佟青,“他還活着,并且今天就在這裏。兩年前那次見面,我已确認他的身份。但因一些關節,我當時不能告訴你真相。邢默,就是當年我們誤以為過身的兒子。”
桌上燭火忽地跳躍,如夢大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