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黎莉
香港,西營盤,半山區。
一輛油光锃亮的黑色轎車正從樹蔭中徐徐開出,車裏坐一對情侶,正朝窗外伸頭打量。
黑色轎車終于在一座洋樓前停定。
車內的男人迅速從右側下車,他身穿修身襯衫,套件休閑藍西裝外套,頭發向後梳得一絲不茍。再看面容,比五年前已成熟不少,當初在公校中的不可一世已被抹去棱角。
劉培明順手整理衣襟,繞到左側時拉開車門,接過車內人伸出的纖手。
女人銀色高跟鞋率先踏上水門汀,緊接着就劉培明的手從車內鑽出。
她穿嫩黃上衫與白色長裙,馬尾高高豎起,在腦後留下随走動而搖擺的發卷,還有一雙水光亮足的眼與姣好的臉龐。二十剛出頭的女仔,青春無敵,渾身上下每一角落都受過上天眷顧,嬌憨神态更仿佛萬千疼愛中長大,叫誰看過不心動?
低頭吻過掌中的手,劉培明嘴角笑意明顯,在陽光下肆無忌憚欣賞起自己的未婚妻。
可未婚妻林小姐似乎沒什麽好心情。
她皺眉掃一眼面前洋樓,再睇過面前迎上來的別墅仆人,轉身問劉培明:“馮生今日在不在家?我們只見黎小姐一人?”
“Darling, 別鬧情緒,我好不容易才說動黎小姐同我們約在這個月會面。”劉培明聞言略皺眉,牽着未婚妻的手向屋內走去。
“可我們的生意明明是同馮生談,為何要黎小姐做決定?”
她算馮生什麽人?
既不是太太也并非未婚妻,甚至連個名正言順的女朋友的名分都沒有。
這些豪門內的腌臜事她見得多,多少大佬住在半山,沖女人們招招手,盡享聲色犬馬。管你原本有沒有真情真愛,管你家裏聽到害不害臊,只要穿金戴銀,有大屋買靓衫,打橋牌都有底氣,誰還敢多說半個不字。大好青春投擲在半山別墅裏,只盼望有朝一日還能住上山頂。
說好聽點叫情人,說難聽點叫被包養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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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培明的未婚妻,林小姐看來,今天他們要拜見的這位“黎小姐”,就是她認為此等貨色之一。
因此雖還未邁入這棟半山洋樓大門,林小姐從內心便對屋中的女人有一分鄙夷。
但她今日是來同劉培明談生意,不是抒發見解。他們能不能達到他們的目的,照馮慶的指示,還需要屋內這個女人點頭。她暫且收住偏見,教養習慣挂上甜美笑容,牽着未婚夫的手一同走入洋樓。
和她想象中不同,洋樓內沒有誇張的水晶吊燈,沒有花紋誇張的地毯和牆紙,沒有西式的複雜裝潢,也沒有歐式的豪氣震懾,清雅的淡藍色,偶爾配合湛藍色點綴,雪白的牆壁和木桌,令人乍一邁入,仿佛身臨其境摩洛哥,或希臘愛琴海。
雖不願承認,但林小姐內心還是認為這位黎小姐的品味還不至于惡俗,可惜這些東西終究都是用身體換來,她不屑研究。
“兩位書房請。”下人引導二人往二層走去,邊問道,“兩位喝紅茶還是咖啡?”
“咖啡。”連下人的教養都十分得體。林小姐又想。
二人來到書房坐定,下人不片刻便送上咖啡,低聲話黎小姐很快便來,讓兩人自便。
見未婚妻四處打量好奇,劉培明好笑地扯住他手:“中意這種風格?将來換屋也住這樣好不好?”
“我雖中意,卻不會選這樣裝潢,看起來并不務實,看起來也像被男人藏起來的屋。”林小姐若有所指,“不過可以請同一個設計師來,整體構架還是很賞心悅目。”
她身後忽然傳來咚咚高跟鞋的敲打,比她自己的更清脆,也更犀利。
“那真是好可惜,這屋內每個顏色是我選,沒張家具是我買,每個擺設也是淘來,絕無第二。林小姐中意也沒有同樣的屋給你,設計師花再多錢也請不到。”這聲音帶笑,軟糯悅耳,每個字又铿锵有力。
說話的人很快從屋側另一扇門走出,抱着資料袋做到了劉培明以及他未婚妻的對界面。
林小姐在內心揣測過無數次黎莉的模樣,卻唯獨這一樣是她從未沒有揣測出來的。
她身着波西米亞玫瑰色長裙,卷曲長發瀑布般鋪撒肩頭,亞麻發帶纏繞在頭頂,手上細細一根玫瑰金圓镯。她的五官幾清雅,仔細看才知并不是素顏,但也只淡淡勾勒眉尾,點綴唇色,她兩頰和鼻尖的雀斑不似缺陷,反倒配合那雙顧盼生輝的眼,生出幾分媚意。
這樣一個清新淡雅,又濃墨重彩地性感着的女人,讓人眼花缭亂,感官混亂。沖突與矛盾孕育于一體,便生出種特別地,具備藝術感的審美。
“你就是黎小姐?”林小姐自己開口都沒發現語氣中多幾分訝異。
“劉先生,林小姐,聽說上個月剛訂婚,恭喜你們。”黎莉沖林小姐笑過,當做默認,又請兩人坐。
“多謝黎小姐,您很漂亮。”劉培明立馬擺上恰到好處的笑容,上下打量過黎莉。他這五年裏很少見黎莉,但每一次黎莉都給他耳目一新的感覺。今天帶着未婚妻,劉培明不打算将自己注意力過多放在其他女人身上,寒暄兩句立馬切入正題,“是這樣,今天我們來拜訪,主要為灣仔的明豐珠寶行,這本是馮先生手下的財産,我未婚妻和我非常看好它的發展。上個月我們訂婚,在結婚之前,我還想送她一份結婚禮物,所以找馮先生談,想從他手中買過明豐珠寶。”
“沒想到馮先生說,上環同灣仔的所有持有店,說是他的財産,實則他是代黎小姐你持有,有任何重大決定,都需要你點頭才行。”劉培明身邊的 林小姐立馬接上後半句,估計是年紀小,瞪大一雙眼不可思議,“黎小姐,馮生可都是講真?那些財産都是你的嗎?為什麽會馮生代你持有呢?”
劉培明恨不得捂住未婚妻的嘴。
黎莉用文件袋遮住嘴,眼彎彎,看得出笑。
二十出頭的女仔到底稚嫩,情緒心思在眼神話語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劉培明的未婚妻問她這些財産為什麽是馮慶持有,實則是明知故問。那些財産說是她持有,不過是馮慶給出的一張好聽支票。那些財産本就不是她的。馮慶願意給,她就有,馮慶收回,她就一無所有。
因此林小姐的這句問話,帶着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無非是挖苦黎莉,順便滿足她的優越感。
“當然不是真。你下次問他旺角和九龍灣的鋪頭,他也會讓你來問我點不點頭。”黎莉将檔案袋推到二人面前,“我呢,不像馮先生懂得談生意。什麽東西在我心裏值不值這個數,夠不夠格,都是定死的線。兩位想購買明豐珠寶行的價格,我直标在合同上。如果不合意,我也拿不出更好的價格,如果合意,就請二位簽過字,拿着合同去找馮先生換正式合同。”
林小姐頭一句便被黎莉噎住,只可惜對方也沒有再給她說話機會,直接把談話的內容說死。
劉培明同林小姐對視過後,一同拿起合同,仔細研究起來。
一個鐘頭後,兩人離開洋樓。
率先沖出的是林小姐,将一雙銀色高跟鞋踩得噠噠作響,過兩步又氣惱不夠,轉身将皮包甩到劉培明身上:“我看你鬼迷心竅,走火入魔,她開什麽條件你說好?價格比預定高出一倍,你多金争當冤大頭?還是一擲千金讨佳人歡心?”
花錢換冤枉,劉培明也滿肚子火:“你吃哪門子飛醋,我一擲千金為誰你心裏沒分寸?買也上火,不買也上火,你幹脆放把火燒死我!”
男女争相鑽進轎車,在驕陽下黑色車頂折射出刺眼光芒,緊接着再次消失在遠處公路的林蔭中。
黎莉站在窗口,抿一口杯中紅酒,等眼見汽車駛遠,她才放下窗簾。
目光不期然觸及到書桌上倒扣的相框。
黎莉擡手撫摸相框粗糙的木質棱角,目光漸轉溫柔,然後掀開相框。
玻璃板下,黎雪英的臉龐依舊稚嫩,同她并肩站在一處,而黎鵲滿面微笑,站在他們身後,雙手各搭在姐弟二人的肩膀上。
多年前完美的家,如今已分崩離散,再難相見。
害怕目光貪戀,黎莉終于用力扣下相框,胸口劇烈起伏。
她行至客廳,拿起聽筒撥出那串臉熟于心的號碼。
那頭的電話沒有幾聲便被接通。
“莉莉?”
“明天我要出門。”
那頭不說話,笑一聲:“想去哪裏?”
“香楓公墓。”莉莉垂下眼簾,不冷不淡。
“我安排阿彪跟住你。”
馮慶又同黎莉寒暄過幾句,率先挂掉電話。他坐在辦公桌前,腳下是整個香江全景。
“今天話到夠多,分寸自己捏。”馮慶向後靠去,坐在辦公桌後,左右晃動座椅,“阿光今年多上幾部電影,讓你手下的導演多拍,人馬不夠找人湊。白鳥你也上勁,娛樂城再有什麽沖突交給宏哥管,ICAC多盯住,做事處理幹淨,明不明?”
他面前三人立馬應:“明。”
馮慶擺手,等三人退出後,站起身俯視腳下的香江。回首這五年,他過得很滿意,步步高升,涉黑洗白,打通人脈與關節。
他再也不是曾經城寨中那個卑微到給人腳下舔泥的馬仔,更不再是二十年前,眼睜睜看着愛人轉身背影卻無能為力的小角色。
他終于大仇得報,血洗前恥,如願以償地俯瞰香江,成為真正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