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逃亡
黎雪英沖出屋時便決定将一切告知邢世懷。
這本是在他計劃與預料之外。
曾經他認為,不論邢世懷與辛默的關系如何,辛默拜托他的這樁事,最終決定權将由辛默決定。他無從插手,更沒有任何決定權。
但也是從昨日到今日短短二十多小時,黎雪英像忽然體會過萬千情緒。
人生一世如草木一春,朝來寒雨晚來風,變故與是非太多,能抓住的東西也許某天會成掌中沙。
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同邢世懷确認,不論辛默證實與否。
果然,他剛開口,就真正将樹下乘陰的邢世懷狠狠砸愣在原地。
他怔忪望住黎雪英,眼中一閃而過不可置信,驚慌,懷疑和悲傷。
“你……你聽誰說?”怔忪過後,邢世懷飛快整理情緒,收斂的語氣中卻依舊聽得出稍稍迫不及待,“是紀耀同你說過,還是你阿爸知道?我的确曾經有過一個兒子,但他很早就失……不,是去世。”
“您想說失蹤,是嗎?”
“不,他已去世。”邢世懷終于低頭點上煙,低垂的眼中有轉瞬即逝的情緒。人到他這個年紀,已是極擅于僞裝,卻還是被黎雪英看出這零星的猶豫。
“你知他沒死,你明知道!”黎雪英忽然向前大跨一步,激動地摘下墨鏡扔在地上,“你自己也不确認,那為什麽要否定?他這些年在找你——連他一個沒家的人,都還未放棄,你為什麽先放棄?”
邢世懷終于正眼看他,面無表情,眸中卻波濤洶湧。看透他情緒并不難,比如手中那支顫抖的香煙。
“他的屍體我親自抱去埋葬,他的死亡證明我親手接過,你現在突然同我講,我的仔還活在人世,還一直在找我,讓我如何相信?”
“既然邢探長不相信,不如你問我答。”黎雪英說道,“他幾年幾多歲?二十四上下年紀。身上沒有胎記,但一雙眼是令人看過便心軟的下垂眼,邢探長你沒這一雙眼,敢問你太太有沒有?”
手中的香煙終究抖落煙灰,他站在八月天中,卻渾身發冷,好半天才上前扶住黎雪英肩膀,掌心有些發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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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能夠找到他?”邢世懷手中的煙顫抖掉落,情不自禁逼近黎雪英半步,目不轉睛盯着他瞧,“你又為什麽知道,是不是他同你說過?他如今在哪?”
“是,這些年苦苦尋找,怎會不落得一絲轉機?”黎雪英放松情緒,推開邢世懷的手,後退一步,重新戴上墨鏡,“至于你們之間的芥蒂,來日由你們親自解。現在他有為難,我聯系不上他,他是辛柏宏的契子。我懷疑馮慶對他不利,你若承認,不要多浪費一分鐘,盡早去尋他,也不至于後悔。你需要的一切信息,只要我知,我全部告訴你。”
巨大的紅日緩緩落入海中,餘晖映照香江橫縱交錯的樓群,玻璃反射波光,讓整個香港在落日下竟有熠熠生輝的錯覺。
鋪頭老板百無聊賴趴在玻璃櫃臺,太太夫人在筒子樓屋頂快活打橋牌,學生仔門紛紛端起朝氣蓬勃的笑臉湧出校門奔向歸家路,茶餐廳老板在後門逼仄的短巷中劃開手機屏幕,加班族們到陽臺放空抽上根煙,古惑仔或許正揣上西瓜刀準備去收保護費……
他們或許在匆忙中擡頭,驚豔于這輪紅日下燒起的天,驚嘆于這并不常見的光景,然後再次低頭,如慵懶的貓望一眼歸家的主人。
辛默赤裸上身,坐在礁石旁緩慢抽完最後口煙,将煙蒂用力擲向紅日。餘晖在他蓬勃的身體上勾勒出豔麗色澤,是濃墨重彩顏色。他腰間和肩膀纏繞白色紗布,掩蓋在其下的傷口也是紅色。
今晚的紅似乎格外豔情,卻也格外不詳。
劉方方不知來到他身後,靜默不說話,只等辛默做最後決策。
“今晚就走,不能再耽誤楊伯公,馮慶的事誰沾上都不幹淨。”辛默起身後緩慢同劉方方往來路行去,看得出傷口還沒好全。昨日重傷體力透支,昏睡般到今日下午,疼得渾身發汗,到現在卻要逞強。
劉方方未言語,顯然并不認可辛默。
“我說話不頂用?”辛默擡手敲他,收回手又是吊兒郎當模樣,“子彈沒打到腦袋也沒打到身體,再等下去看誰先被找到,誰又先被爆頭?”
“至少再過兩天,默哥,你的計劃都是空手來,讓我怎麽信你?”
“殺回本埠,拿名單,開誠布公。既然是塊免死金牌,我得看看料有多足,夠換我辛默一條命。”
“我看不是免死金牌,倒像送死金牌。”劉方方話。
“叼你媽嗨,給個痛快話行不行?”
……
二人找到楊守謙時,他正在書房看窗外落日。老人書桌上熱茶一杯,依舊徐徐升熱氣。
門虛掩,并未真正關上。辛默在劉方方攙扶下,輕叩門扉,他想離開的話無論如何無法在頭一句說出。楊伯公說未能給她找到活路,其實幫他這樣打一個忙,也算還清當初答應辛柏宏所請,問心無愧。
“夕陽無限好啊。”楊守謙用拄拐隔空敲打,仿佛能敲打在血紅的落日上。
只是近黃昏。
三人心中各自念過下半句,屋內無人開口,以沉默相持。
人一生何其短暫,好好醜醜,到頭也無人說清輸贏,更像平手。
“既然做過決定,現在是來道別?”楊守謙問道,“這兩人大屋中實在添不少人氣,但有些人留不住,就像夕陽再好,也遲早落海。”
“可明日夕陽依舊會來。”辛默話。
“明日的夕陽就是明日的了。”楊守謙從抽屜中往桌上摔了一樣東西,發出沉重聲響。
劉方方與辛默目光同時看向桌面,似血殘陽映照下,它格外迷人。楊守謙粗糙而蒼老的手撫摸過槍身,那是一把保存完好的博萊塔手槍,配三幅彈夾。
“我年輕時跟随你契爺時總随身帶,祝願他給你也帶來好運。不,好運或許已不重要,在我們這等年紀的人回頭看去,平安才是最重要。希望你不要同我一樣,多年後回過頭,衆叛親離,沒有朋友,兄弟也盡死光,再好的夕陽孤身看,唯獨剩這把手槍能為人緬懷過去。”
辛默不知這把博萊塔對楊守謙意義如此重大,當下扭頭要走,根本沒有上前拿的意思。
“回來!”身後傳過楊守謙暴喝。
辛默再次掉頭,目光淩厲盯向楊守謙,同樣堅持。
“我也被折磨半輩子,再往後,回憶扔掉反倒更輕松。它本身就是你契爺給我的東西,現在轉回你身上,也算物歸原主。”
半小時後,天光只剩最後絲淡紫色。
劉方方叫來的士,二人同在後座,望向各自不同方向的車窗外。剛才的似血殘陽盡管美,但在他們邁出楊守謙大屋的片刻間,就已流失色彩。天光的美總如此,盡管看上去永恒凝固,實際上轉瞬即逝。
劉芳芳一如既往不多話,辛默也難得沒多話,安靜中又想起黎雪英的臉。
“你說他現在是不是很難過?”辛默忽然道。
“會吧。”劉方方面無表情。
“我是否算失信?”
“為什麽?”
“我說護他周全。”
“他很平安。”
辛默扭頭剛想說話,眼角卻從後視鏡中撇到不尋常。
兩三秒鐘後劉方方察覺到劉方方的不正常,渾身肌肉繃緊,身體微略向前傾,是防備姿态。
“怎麽?”
“後面那輛車跟過我們一路,五十米遠,不追不超。山路幾十米不見車,我們走深水灣繞道,它也同樣走?”
劉方方立喊停,的士司機在聽到他們講話時便吓到哆嗦。多少淺水灣大佬從黑社會退下的傳說他怎會不知,今夕買骨明日斬頭,槍殺暗算無所不在,聖母瑪利亞,祈禱佛祖上帝和主神,千萬別讓他遇到特別情況。
“繼續開。”辛默掏出博萊塔抵住司機後腦,“前方拐彎放緩速度,沖過彎後加快,什麽時候離開浪灣什麽時候我收槍。”
司機哪裏還敢說不,立馬按照辛默說的算。
兩人這才全神貫注觀察後方那輛車。
在他們放慢速度後,果然後邊車依舊保持相同距離,也放低速度,但等他們沖過彎道,立馬向前沖時,後邊車輛便發覺他們行蹤已暴露,立馬加足馬力直線追來。
不過半分鐘的時間,辛默同劉方方臉色同樣鐵青。
“改裝車。”對方引擎聲快轟走海岸水鳥。
“加足馬力十分鐘內被追上,默哥,怎麽辦?”劉方方問道。
“前方浪嶼路沖上去。”這句話是對司機說。
劉方方同辛默何等默契,立馬明白他意。這段公路綿延二十公裏,幾乎沒有人煙,四下裏就只有一輛出租,就算好運碰上別的車來,不見得能借到手,更不見得能搶到手。前方沖上去後,是海峽兩岸的青石坡,雖離海平面有一段距離,但與其搏命地跟身後的車玩毫無勝算的賽車游戲,不如利索跳水尚且能保一條命。
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想跳水。胸腔裏的心髒快要跳出來,這一次的搏命不知勝負。不到絕路,他們也不至于跳海,就看老天爺惜不惜命,肯不肯多幫一把手。
劉方方已狠命捶一把車窗,語氣中滿是咬牙切齒:“早知不換的士,那輛摩的還在楊伯公家門口停着。”
“車重要命重要?”辛默脾氣暴躁,再次爆發。
的士司機發誓這是半年內踩下最狠快門,他生怕自己還未被子彈打穿腦袋,就已死于非命,死于油門下。短短時間沖過萬重山,果然依靠慣例沖上嶙峋石面。
辛默同劉方方在車尚未停穩便飛身下車,瞬間以最快速度向海岸線奔去。
礁石盡頭,隐約出現被夕陽照射波光粼粼的海濤,此刻更像死亡的溫床,仿佛美感皆是假象。
辛默拼命向前奔,只因這一次是真正的以命相搏。
好笑的是,在他用全力奔向海平面時,腦中想的卻是:太可惜,二十多年頭一次這樣不遺餘力奔向海平線,卻是為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