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事因
黎雪英全然不知辛默這邊發生翻天地覆的變故。
沒個半個鐘頭他給劉方方和辛默去個電話,直等到紀耀回到ICAC,始終沒有打通過一次電話。
百無聊賴中他翻從書店帶出的書,想好好研究究竟有什麽夠特別,又潛意識覺得在大庭廣衆下看這“秘密”有些不好。他惴惴不安,就如同看電影中揣着重大密碼的關鍵角色,總挂心手中握着只不得了的鑰匙。
辛默給他的的确是不得了的東西,可惜黎雪英并未發生其中玄機。
幾分鐘後沒忍住,他再次打開書,博爾赫斯的詩句優美,他卻無心讀下去。
這份等待和煎熬直到紀耀風塵仆仆從電梯門中走出,身邊還帶着他家姐。
黎雪英站起身,目光緊忙在家姐和紀耀之間相互看,他不确認家姐是否已得到阿爸出事的消息。
等黎莉紅着眼從紀耀身後走出時,黎雪英便剎那明白,家姐應當是什麽都知道了。他沒有責怪紀耀的立場,因為他深谙自己繼承黎鵲的基因,家中出事,但凡覺得還有一個男人在,就覺輪不到女人來扛。但本質上這種阻瞞不好,甚至自欺欺人。
家父出事,他也再瞞不住黎莉。張了張嘴,發現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伸展臂彎,任由黎莉沖進懷中放生大哭。
“怎麽會,怎麽會……阿爸究竟怎麽了,細佬,阿爸有沒有同你講過?”獨身時尚能頂住,接觸到弟弟的體溫瞬間便再無法忍耐,委屈和擔憂都找到宣洩口,黎莉抱住細佬的肩,将腦袋埋在他頸肩。
黎雪英的年紀還這樣小,他的肩還這樣窄,盈盈不過承受住家姐的一個擁抱。
紀耀情知自從黎雪英摸出端倪後便總為黎鵲奔走,憂心,這樣個細白的後生仔,卻讓他家姐全身心依靠,可細想來,他今年也還才十七歲。
如此認知再加上眼前一幕,紀耀忽然就有些耐不住,不好受地別開身去,假裝去點根煙,踱步到窗口,将時間留給這對姐弟。
少年音色清亮幹淨,正溫軟地安慰懷中家姐,聲音越來越低,到最終也忍不住跑調,帶上一絲哭腔。
黎雪英仿佛拼命在忍耐,可他的聲音仿佛在告訴別人,他就快要忍不住。
紀耀恰到好處抽盡一顆煙,走過來打斷姐妹,他有些疲憊:“等我進去送份報告,最多五分鐘。你們在這裏哪也不去,出去吃晚飯,晚上我在你屋企借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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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英聽了話,自是求之不得。
等紀耀走後,茫然四顧,只得輕輕拍拍家姐肩膀。
二人于斜陽中靜靜依偎,如同離巢雛鳥,竟尋不到回家方向。
紀耀從ICAC中出來後,姐弟二人已收斂神色。黎雪英面色蒼白,神情肅然,而黎莉則紅腫眼,低頭默不作聲。
看到這對姐弟他就心尖發緊,沒話找話指一下黎雪英手中的書:“你讀博爾赫斯?”
黎雪英警惕地将書往身後藏了藏。
紀耀心煩意亂,因此也沒注意到後生仔不自然的神色。
他棄車帶二人回九龍塘,在天星小輪的搖擺中,盯住海面晃閃的星光粼粼,像誰的平安美滿被打碎鋪蓋海面,飄搖伶仃。
不知這天星小輪上渡過多少傷心人,晃碎過多少顆心。
遙遙接近岸邊時,廣場上傳來不知哪裏放起梅豔芳的《夕陽之歌》,一路随海風飄到船邊。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随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複還
遲遲年月,難捱這一生的變幻
……
三人在彌敦道食過飯,中途黎雪英給辛默打過電話,那頭還是無人接。
後半段回家路上他始終心神不寧,就連黎莉和紀耀同他搭話,黎雪英也滿心不在焉,鬧過好幾次答非所問。
黎莉回到家中,知道細佬與紀耀有話要說,只是路上不便與她方便,所以回家後便鑽入屋內,她自己也需要冷靜。
“我爸有沒有危險?”
看到黎莉進入卧室,黎雪英張口第頭一句便單刀直入,雙眼筆直盯住紀耀,仿佛要審視他接下來說每句話的可信程度。
“我聯系過邢世懷,他想撈人,鞭長莫及。”紀耀思忖半天,道句委婉話。
話出口黎雪英就有些絕望,紀耀什麽意思他明白。邢世懷近幾年權勢滔天,在警務司算得上說一不二的人物,連他都沒招,已說明黎鵲不利境地。
黎雪英做到沙發上,目光有些恍惚。紀耀于心不忍,想說幾句話安慰,卻發現說不出什麽。
兩人沉默片刻。
“我從出生起就知阿爸在警務司,年紀小時他忙,逢節假日才回來。我阿媽是因為難産過世,偏偏剩下我天生體弱,還帶白化病,實在不是好預兆。家姐那時也才四歲,阿爸請監工招呼我們,自己還要兩頭跑。家中就剩他獨自撐着,不用想也知多辛苦。他是因為我們才放棄升職機會,但凡危險或太忙碌的任務都不接。再後來家姐上初中,我也上小學,我能自己照顧自己,家姐也能照顧我,阿爸才好些。”黎雪英低聲說着,目光卻并不望向紀耀,他的訴說仿佛都是自言自語,“以前那些日子也是風雨裏來回,雖然辛苦,卻也快樂。後來我家姐要讀大學,我也要讀大學,阿爸工作就冷拼命,回來的時間更少,甚至有時逢年過節也在行任務。家姐偶爾會抱怨,但我知她心中同我一般,知他幾多不易。”
說道最後,黎雪英雙手掩面,悲從中來。可這麽多年他都習慣,終究沒能落下淚來。
紀耀坐在他身旁,伸手摟住黎雪英的肩。
黎雪英擡頭,望住紀耀,那目光中帶懇切:“紀叔,我爸為警務司賣命這麽多年,你說到頭來能不能換回個號結局?如果這樣的一世都不值得有安穩的晚年,不值得一個完滿的家,你說他是圖什麽呢?”
紀耀受不住這樣真摯而懇求的目光,那深處撼動人心的微光,更令他難過。
而更難過的是,他實在是嘴笨的人,給不出黎雪英想要的答案。他所求的,不過是父親的平安而已。
于是紀耀只能緊了緊攬住黎雪英的手,将目光投向沙發對面的鋼琴,盯住上面一小撮流蘇:“阿英,我同你阿爸或許情分說不上兄弟,但也算摯友。他能不能平安我不知,但我相信他的為人。廉署同警務司看上去是緊密相連的兩個機構,實際上內裏矛盾和對抗很多,髒人髒事更不少,但我能和你阿爸成為朋友,就說明你阿爸為人信得過。我對他有信心,可你阿爸的底子不幹淨,的确出問題,這是上層給的消息,更多的我也無權打探,邢世懷嘴巴很嚴。可如果這件事是污蔑,是莫須有,總有一日真相會大白。”
夏夜仿佛在這一日忽然變得無限長,紀耀因為擔心姐弟二人,跟家中打過招呼後,今晚暫住黎鵲屋中。
黎雪英已回房間,而黎莉自始至終沒有出來。
黎雪英雖收拾過黎鵲的屋與他過夜,紀耀卻自始至終在客廳踱步,思慮沉着。
他時不時在陽臺抽口煙,不知不覺煙蒂攢滿煙灰缸。
這間屋似乎在失去黎鵲時便了無聲息,寂靜無比。
紀耀知道,今夜無人能安睡。
第二天天光,紀耀出門買早餐,囑咐姐弟二人等他,一同用早膳。
但他沒想到,就半個小時的間隙,黎雪英和黎莉竟等來了邢世懷。
邢世懷與晨早八點鐘準時敲響黎鵲家門。
開門的是黎莉,她并不識得邢世懷,卻隐約覺得這份面孔有幾分熟悉,似乎在報紙雜志上見過。随後跟上來的是黎雪英,他看到邢世懷的同時就有些繃不住,但在家姐面前不好失态,禮貌地喚句邢探長,緊忙請人進門。
黎莉知曉來人是總華探長邢世懷,連忙去廚房泡茶,連上紀耀那份一式四杯,皆端上桌後才在旁邊坐定,迫不及待想聽關于阿爸的情況。
邢世懷淡淡掃過桌上多出來第四杯茶,問道:“家中還有人?”
黎雪英于是将昨日紀耀送他們回家的事說過一遍。
“嗯,他同你阿爸是朋友,住在這裏也好有照應。阿英,我們應當已經熟悉,不必張口閉口叫我邢探長。如果願意,你可以叫我邢伯伯,黎莉也是。”
黎莉立馬喚聲邢伯伯,眼中有感激。
“你阿爸的事比較複雜,因為是警務處最高機關的指令,我插手的程度有限。”邢世懷飲口茶,身子不動如山。
他身上傳遞來強大的氣勢和穩定感染黎雪英同黎莉,煎熬整晚的心終于略微感到絲安定。
“我阿爸為什麽不聯系我們?”黎雪英問道,“已經嚴重到這樣地步嗎?”
“其實我這次來,就是要交給你們他的手信。”邢世懷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折疊的信封,遞給姐弟二人。
黎莉搶先将信奪過,攥在手中。
黎雪英卻在她要拆開那瞬間按住家姐的手,他看向邢世懷,嚴重有同黎莉一樣的感激。
“有什麽需要看顧的,可以同我說,這是我辦公室和家中號碼。”邢世懷再次掏出紙筆,在餐桌上寫下號碼。
飲過茶,說過話,他起身,是時候離身。
行至門口時,終于是沒忍住回頭望過一眼。他看過太多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深知無論他人的境遇如何淪落,旁人能夠插手的程度也終究有限。
那小小一扇門內,關住幾多無奈。
天氣晴朗,邢世懷行至樓下,在樹蔭裏擡頭望天。口袋中抽出包軟煙,低頭叼上一根。
側過頭,忽然見門樓中細小身影沖出,正是尾随而至的黎雪英。
他身上套着淡綠色沖鋒衣,帶着兜帽,還有一副墨鏡,顯然是出門時急匆匆穿衫,有些不修邊幅的淩亂。
這并不影響少年的漂亮,他周身純白,在光亮下仿佛能發出淡淡的光暈。
即使閱人無數,邢世懷也承認黎雪英的确算他見過最靓仔的後生。
還沒來及打火,手中無意識搓打火鐮。
他将身體微微轉向奔至的黎雪英,問道:“小朋友,還有什麽問題?”
“邢伯伯。”黎雪英跑得太急,額上微微滲出層汗水。等行至跟前,他迫不及待将墨鏡推起條縫隙,好與邢世懷對視,“您是否有過孩子?”
邢世懷忽然攥緊手中火鐮。
他有過孩子,是的,是有過。
這樣簡單的兩個字,讓他忽然意識到黎雪英身上可能懷揣他尋求着多年的秘密。
整顆心髒吊起,期待中隐隐藏着恐懼。這感覺他已多年沒體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