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庇護
從灣仔直切淺水灣,中穿黃泥湧峽,光景從城市往外景過度,更多是結合。令人滿眼看過眼花缭亂,辛默心中忽然就想到,兩岸青山留不住。
劉方方腳力足夠,不像逃命,更多擔心辛默側腹槍傷,不足半小時便看到海平線。
順着淺水灣道走,很快找到楊守謙落腳地。
今早楊守謙已回歸淺水灣,好山好水好風景,此刻還要等來一位好後生。只是後生帶來的是禍,絕非福氣。
等敲開楊守謙的門,辛默已有些支撐不住,滿身血氣戾氣,體力也堅持到最後一刻。精神不濟,終于半昏迷過去。
楊守謙同劉方方,手忙腳亂将辛默搬運到客房大床上,血污瞬間洇濕大片雪白床單,楊守謙都像沒看到,急忙吩咐下人取來急救腰包,又打電話請臨近的家庭醫生往過趕。
撕開傷口,皮肉外翻,只做過緊急處理,血肉和硬糙的布料摩擦,可想而知傷口多疼。
好在家庭醫生來得快,片刻後便提着白藥箱,嘟囔着“借光借光”,将窗前老少撥開,專心處理傷口。楊守謙是見過多少市面的人,辛默好歹算他看住長大的孩子,他拄着拐杖站在窗前不挪不移,劉方方卻忍不住別開眼。畫面太血腥,氣味也令他頭昏腦漲。
等傷口處理差不多,上最後層紗布,楊守謙拍拍劉方方肩,将他叫到門外話事。
“辛柏宏給你們倆留下這樣好的後路,竟也能被你們走到最糟結果,也是夠運。”楊守謙有些上頭,在劉方方面前踱步,緊接着将矛頭指向劉方方,“只明救人于水火,不明防患于未然,天生下人的命!”
劉方方擡手抹過頭上的汗,不言語,像犯錯的小學生。
“我問你,名單他藏到哪裏?”
劉方方因為這句擡眼,飛快睇一眼楊守謙。
楊守謙立馬擡手抽人:“什麽目光看我?我好山好水還有大屋,行将就木,再過幾年入土為安,以為我年紀你大佬那張名單?”
“對不住楊伯公,我太緊張。”劉方方立馬道歉。
“馮慶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他的手段我了解,要麽蟄伏不動,動手便是雷霆之勢,定要走細辛的命。”楊守謙的拐柱在地上用力敲過三聲,如同警鐘敲響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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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伯公……”
劉方方作勢要跪。
楊守謙眼疾手快捉住他肘部,別看老人滿頭發花白,背也佝偻,端住劉方方的手卻極穩,力大,紋絲不動。
“不必求我,善惡自有天道,我應過柏宏幫他一次,就不會食言。但我上次也說過,這次機會用完,以後就再沒有,我也還完最後心願,從此徹底不問外事。”楊守謙目光如炬,直盯着劉方方說道,“我現在問你,這個忙是以你劉方方的名義,還是他的名義。”
“默哥不知,但他既然來此處,就定是這個意思。”劉方方擡眼瞧楊守謙,老人目光不為所動,他咬牙道,“以我的名義,出任何事我擔當。”
“好。”楊守謙這才收回手,“你跟我來。”
辛默于浮浮沉沉中看到另一束光,感覺太熟悉,像海水再次灌入耳喉。
他模糊的意識中知道自己同上次一樣,醒來後會看到劉方方,但尋着那束光向前走,浮現卻是黎雪英的面。
少年人的身體骨幹,肩頸卻是圓潤的年輕味,他卸下隐形鏡片,露出濕潤而明亮,茶粉色眼睛。辛默未意識這是自己夢境,他追上去想同他說話,阿英卻在他訝異的目光下,漸漸幻化成只通體純白的白露,在雪原上奔跑,周身仿佛發出淡淡光暈。
辛默發誓這是他見過最美的畫面,漫天星空下,他癡癡望着。
美夢沒能持續多久,他感到尖銳的疼痛,這疼痛又确實不來自夢中,而是另一個世界。他感到身體被牽扯,意識如同被壓入水中的氣泡,在此刻終于翻滾到水面展露,然後破滅。
辛默睜開眼,腹部傳來的疼痛讓他皺眉。
他警惕地猛然轉頭,分辨氣息的狼般四處打探,沒有嗅到危險氣息,他放松身體。
漸漸回想起昏厥前的畫面,辛默知自己八成在楊守謙大屋中。
房間未有一人,他口渴,害得翻身起去夠水杯。屋內沒有水杯,他便畫十分鐘起身,再緩緩向門外攤去。
走廊盡頭傳來交談聲,立馬令辛默再次警覺地望着那扇門。受傷疼痛的槍傷令他此刻格外敏感多疑。
直到門內傳來楊守謙同劉方方說話聲,他才放松身體,改變路線,步步向那扇門行去。
因為厚重的門板,楊守謙同劉方方的聲音都如間隔厚重的水層,過濾得模糊且含混,聽不真切。
待辛默走進,便清楚聽到另外陌生聲音響起。
“阿公,我知你心切,但你也需明我這行做什麽。何況我們之間不但情分牽扯,還有利益糾紛,甚至後者大于前者,我不能為你壞掉規矩。”說話這人嗓音清亮張揚,說的是國語,聽上去口音別扭。
門內楊守謙放軟态度,雖不卑不亢,但辛默也聽出楊伯公在求人。
他心思活絡,腦內繞個彎便明前因後果。楊守謙在為他尋條後路,這也是先前楊守謙應過他,為他辛柏宏幫他的唯一樁事。
劉方方沉默未應聲,态度如何不可知,但辛默沒再猶豫,推門而入。
“楊伯公,不必再多說。求條活路不如争,哪怕到地下也安寧。”辛默倔脾氣上頭,目光凜然掃過室內回頭三人,“何況我辛默路還沒走死,犯不上低三下四求活路。”
劉方方與楊守謙坐與左側,而另外異國樣貌的男人則不以為意笑笑。他異族人的血脈使五官格外立體,外加同樣的目光犀利,令一副面貌極侵略性。即使辛默也微微吃驚,不想對方竟是外國佬。只是看上去不像英國人,做派更不同他所見識過的英國佬。
外國佬三十歲上下,舉手投足間,有種渾然天成的戾氣和幹練,應當是經歷使然。
見辛默忽然出現,上下再打量過一次,也幹脆利落起身同楊守謙道別:“看來不用再為這件事煩心,阿公,這次的合作很愉快,下次再來看你。”
那人經過辛默身邊帶起陣風,寧靜後辛默才發現自己渾身肌肉收緊,竟是防備姿态。可自己為何對從未見過的楊守謙的客人起防備心,不是天生的第六感,就是外國佬表現出的進攻性太強。盡管這種進攻性可能并非有意為之。
楊守謙看來也不願與他多話,見辛默醒來上下打量:“傷口感覺怎麽樣?”
“疼。”辛默言簡意赅,大咧咧坐到劉方方身旁,又問劉方方,“說通楊伯公做了什麽,你們二人如臨大敵,好似我下一秒就要死去。”
劉方方忙着關心查看辛默傷勢,問左問右,而辛默顯然對剛才出現的外國佬身份更感興趣。
他旁敲側擊幾句,楊守謙卻顯然不願多話,擺擺手四兩撥千斤:“忙我沒幫成,多一次機會給你。至于馮慶,自然你有信心擺平,不如話與我。”
辛默思索片刻,誠實交代上次暴露名單事的宣言。
也就是他中彈那次經歷。當初之所以敢單槍匹馬入虎狼深處,無非靠的就是這張免死金牌。
“當初可以,現在未見行不通。”他說,“馮慶想要那份名單,貪欲多,還是對他威脅多,不好說。那份名單我也沒看過,但既然契爺交給我,我想其中大概有能威脅到馮慶的信息。我告知他這份名單如無我每兩個月手信,必定自動寄如ICAC。他既然忌憚這點,必也忌憚留我命在。”
楊守謙聽完卻冷笑:“這就是你不知死的原因?”
“還請楊伯公指教。”劉方方在旁接話道。
“馮慶是我眼看成長起,一無所有時有個外號,叫響尾蛇,盯準目标狠毒準,絕不撒口。要想治他只能打七寸,你這份名單若真是他的七寸,他怎會如此嚣張跋扈,奔着沖你滅口來?”楊守謙擡起拄拐遙遙指住辛默腹部傷口,“問問你自己,你手中這份名單,他當真怕?”
“他連內容都不知。”辛默蹙眉,對楊守謙的說法顯然不滿,可旋即他又反應過來,“除非他保證這份名單的內容到不了ICAC手中,或即使誰收到也不能奈何他。”
“馮慶這些年的底子如何我不知,但他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他黑白道上都有人,細辛,告訴我,你有什麽?”
辛默沉默。
“你什麽都沒。”楊守謙替他回答,“你單憑一身孤勇要同他拼命,未到跟前便死透。馮慶只手遮天,要想處理它,甚至讓你手中這份名單能正确利用,首先你得是個強大的人。名單不是萬能,随便個古惑仔拿在手中便招搖過市。”
這話已說過界限,辛默卻不動氣,他切實領會到楊守謙話中意思。
“明早五點鐘,避風塘找個叫獨眼蝦的蛇頭,帶上全部身家,到澳門避避風。細辛,你契爺過身多年,你也該醒醒。”楊守謙說完最後一句,起身起來。
屋內留劉方方同辛默二人,時間靜默能能出風動。
瞧辛默一張面漸漸轉黑,如包公遇棘案,劉方方忍不住相勸。
“默哥,還是聽楊伯公說話。他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給的建議絕對不錯。馮慶為人你心中清明,他要準你絕不會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性質也絕非要給你好看,或單純火拼這樣簡單。何況這件事他正大光明捅到英國佬層面,就不是私下裏想做掉你這樣簡單,他要趕盡殺絕。”
辛默沉默良久,雖心有不甘,卻明白劉方方話真,無半點水分。
在壓抑的時鐘滴答中,他似呓似夢:“阿英怎麽辦?”
劉方方也再次想起黎鵲遭遇,以及未知的結果。
“人各有命。”開口酸澀,但劉方方終是說出口。
或許這一句激怒辛默,又或許是他自己的那句诘問。
辛默忽然起身:“不行,我不能走。”
“默哥!”劉方方驚怒。
“二十多年我怎麽活過來,将來我也怎麽活下去。”辛默攥緊拳,眉目漸猙獰,手臂青筋暴露,“我不認輸,見到棺材我也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