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變故
黎雪英前腳下公車,便一眼睇到辛默在公交車站前等他。
他騎在摩托上,一腳踩地,一腳撐車,手臂閑散地耷在握手,頭盔下那雙垂眼目光銳利,太過有型。
若不知他在等自己,黎雪英還當他拗造型,裝靓仔。
見到黎雪英,他發動摩托,打個轉頭停在他面前,将頭盔扔給他。
黎雪英納悶:“不就幾步路?”
“不去我店裏,去見楊伯公。楊守謙,聽未聽說過?”辛默問。
黎雪英搖頭,又想到他在風中并看不見,大聲話:“沒聽過,但今天不适合,我有正事同你商議。”
“我帶你見他也是正事,并且恐怕我們講的是同一件事,到地方說。”辛默不再多話,加強馬力,全速開去。
他将摩托停在辛柏宏拜山前的四合院,便是他每每躲過血光災後,前來祭拜的這家。
黎雪英四處打量,料是從未聽聞這裏的故事,也能從門楣,兇神惡煞的關公,和院內裝潢嗅出血腥氣息。
他皺眉,本能抗拒這地方。辛默卻拖着他,随意便推開門邁進,招呼也沒打過。
難道這地方是他的?黎雪英心想。不對,或許是他契爺,辛柏宏生前住這樣氣派作古的四合院倒說得過去。
“楊伯公!”辛默到院子後,先沖關公像前的靈碑鞠躬後,便叉腰在院中喊起來,“晚輩有疑惑想解,能否借一步說話?”
這樣落魄的院子,連草木都已瘋長,開始黎雪英還打不定主意辛默究竟在喊誰。
但不片刻他便見到有老人從側房走出,穿着樸實而有國風。
楊守謙身後背手相抓,站在梯前略颔首:“細辛,有什麽疑惑,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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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英也正茫然,冷不丁被辛默往前推去:“楊伯公,我開口之前,你看看這孩子。我想問識不識得他阿爸,黎鵲?”
楊守謙仔仔細細将黎雪英看過,搖頭行近:“不識得,又是你新收的人?”
辛默又邀楊守謙堂前說話。
楊守謙點頭,轉過身,便有後生在前引路,直到大廳關公像前,兩側各置四把梨木椅,楊守謙這才落座。
黎雪英側過頭問到辛默:“這院子是你契爺生前住的?為什麽你伯公在這裏住,他又是什麽人?”
“楊伯公是我契爺最信任,也陪伴最長的人。我契爺去世後他便收山,這次來九龍塘,也全為我。”辛默也配合地側身,同黎雪英耳語,“他同我契爺從前便住在這。”
等三人都坐定,辛默給楊守謙敬茶。
他随即單刀直入,點明來意:“我知楊伯公你已收山多年,不問洪門繁事,但我的疑惑或許只有楊伯公才能解答。我契爺當初拜山後,馮慶也受重創,他有位仇家,聽聞是白廳人,不知楊伯公對此事知不知情?”
剛開始楊守謙還靜聽,聽到仇人時神色才有變,目光移向旁邊的黎雪英。
黎雪英猝不及防對上楊守謙的目光,尚且有些怯生,目光閃躲。但他心中透亮,漸漸知道辛默帶他來見這位老人的目的。
看來他當初也是洪門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若有什麽人更清楚,那必定是上一代的前輩。
“這件事我的确聽過。當年馮慶被人砍傷手腳,險些經脈盡端,誰知他忽然奮起,發瘋砍人,殺紅眼,這才保住性命。他後來對我說,他還有大仇未報,心願未了,他不甘心,他不能死。”楊守謙收斂神色,靜靜飲口茶,眼中動容,似乎當真又見當年情景,“細辛,你可知你契爺為何臨死前力保馮慶成為話事人?照你契爺話說,他有治住馮慶的法子,還有便是馮慶的心太霸道,願望太強烈。他目标明确,手段了得,并且不死決不罷休。就沖這點,馮慶的确是當時最适合當話事人的人選。”
“那楊伯公可知他口中的仇人究竟是誰?”
楊守謙緩緩搖頭:“我只知道他的仇人的确是白廳中人。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光是那人死也無法滿足他。我不知他跟仇人究竟有什麽恩怨,但看他的勢頭,是想要那人身敗名裂,妻離子散才罷休咯!”
院外雷聲轟隆,陰雲密布,打破廳內短暫寂靜。
黎雪英的臉變得蒼白。
他忽然站起身要離開,仔細看去手腳都在哆嗦。
“阿英!”辛默眼疾手快捉住黎雪英的手,“你先冷靜,不定就是你阿爸!”
楊守謙的眼珠轱辘一轉,再次凝視這個白淨瘦弱的少年。
“細辛,你這位小朋友,看來同這件事有關系。”
“他父親是警務司黎鵲,與馮慶恐有枝節。”辛默壓低聲飛快對楊守謙說道,随即又轉身拜別,“楊伯公,我有事先走一步,今日多謝你解惑,來日再請你飲茶。”
話罷便随黎雪英飛快離開大院。
黎雪英行在街頭,人潮洶湧,他卻看不到目的地,只孤意向前。
聽不到辛默在身後喊他,也不顧有人在身後拖他手。
那聲打雷如虛驚,綿密的雲層中已漸漸窺得天光。
有人掌傘在他頭頂,黎雪英也毫無知覺。他只知明明夏日,身上卻發寒,甚至要起冷汗。
他一世未享受過天光,從沒像此刻渴望陽光照射在身體上的和煦溫暖。
“阿英!”辛默終于一把扯住他,“你精神點,這樣好似失心瘋。”
二人已行到街盡頭,兩側有精美的雪糕鋪子,黎雪英蹲下抱膝,呼吸緊促。
辛默又驚又懼,生怕黎雪英身體不舒适,立馬蹲下就要抱他,卻被黎雪英推開。
“我只是想平靜片刻。”他細白的手抵着辛默胸口,此刻更顯無力。
辛默看得心疼,将他冰涼的手裹在自己寬大的手掌中,另一手則撫摸他的背脊。他算不上會安穩人的男人,更不懂說出體己話,到此刻他才痛恨自己的口拙,甚至不知如何讓黎雪英能好受丁點。
他只能裝作不在意地說:“你放心,我一天有命活,就一日為你拼到底。馮慶那個死撲街,我斬斷他雙手雙腳給你安心,還是阿英要他一雙眼一雙耳,我都替你辦到。”
辛默越說越解氣,仿佛光用語言便能将馮慶剖屍,不自覺目露兇光。
黎雪英擡起頭時眼眶燒紅:“我從未如此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無能。我的阿爸,家姐都遇上麻煩,我卻束手無策。默哥,你懂那種感覺嗎,沒辦法,一丁點辦法都沒有。我找過人,紀耀,甚至邢總探長。但到頭來,我什麽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
只能眼睜睜的,等待苦難降臨于親愛的人。
黎雪英一席話将辛默的心都話到酸痛,他慌慌張張,手足無措攬抱他在懷:“還有我,你信我。阿英……”
辛默忽然放開黎雪英,于大街上便半跪,三指并攏朝天:“阿英,你聽着。我辛默在此發誓,從今日起,爾父母即是我父母,爾兄弟姊妹即是我兄弟姊妹。只要我有命活,我必護你與他們周全,如若違誓,死于萬萬刀——”
黎雪英慌張起身,兩手并用捂住辛默的口:“你癡線!你發瘋!”
辛默發愣片刻,忽然意識到這是頭次見黎雪英口不擇言,聽他氣急敗壞,心中竟有絲竊喜。
他不顧滿街圍觀的人,将黎雪英抱在懷中:“你信我,信我。”
懷中人先是掙紮,片刻後終于默不做聲。
黎雪英的聲音再次平靜下來,但于那平靜之中,辛默又聽出一種別樣的鄭重:“默哥,我信你。但我并不願你為我插手過多,你跟住我,麻煩只多不少。你太搏命,不到萬不得已,我甚至不願你知情。”
辛默還要開口說話,黎雪英已站起身,撿起地上的遮陽傘。
他兩指并攏壓在辛默唇上:“收聲,先行回家。有什麽話路上講。”
看熱鬧的旁觀者逐漸離散,辛默難得一見沉默寡言,待到二人騎上摩托,他終于忍不住。
“什麽叫不願我知情,什麽又叫麻煩?阿英,若是你怕欠我人情債……”
“默哥,收聲吧。”黎雪英在身後抱緊他的腰,将側臉貼在他寬闊結實的後背上,“有些事我情願你一世不理解,但希望你能體諒。我不能因一味的依靠而将你帶入不利境地。如果是那樣,我不配與你話中意。”
胸口如同塞了一團棉花,棉花中悶滿沉甸甸水汽。
辛默迎着風張開口,想說點什麽,灌進肺的只有冷冰冰的風。
黎雪英從剛聽完楊守謙話時的慌張激動,到現在的平靜卻心不在焉,辛默看得出他需有時間自處,思考,消化。
同黎雪英道別後,他沒再多逗留,只在樓下靜靜抽完一根煙,擡頭望黎雪英房間半開的窗,搖曳的窗紗。
一顆煙畢,他跨上摩托,接到來自劉方方的通話。
幾乎快馬加鞭趕回,就見劉方方已在門口眺望,甚至搬出小馬凳蹲着,一副守株待兔模樣。
辛默心覺好笑,還沒來及卸下頭盔上前調侃,劉方方就已迫不及待從凳上躍起,好似身後有火燒,直沖辛默奔來。
“默哥,這回真大事不好。馮慶人去新界,和白廳人話事,好像是英國佬。大樓我進不去,但看到有ICAC人在樓下。我也就多看一眼,車裏坐的好像就是黎先生。”劉方方邊說邊随辛默飛快往屋企中走,幾乎手腳并用比劃,“我怕一直以來都我們想錯。馮慶除了總華探長邢世懷外,還抱了英國人大腿。ICAC權限再高,也講證據,并且也有目前不敢得罪的人。默哥,我恐怕黎先生是被ICAC的人帶走,其中是不是馮慶做鬼不好講,你要不要趕緊通知阿嫂?”
辛默越聽臉越黑,到最後整張臉上表情幾乎是猙獰。聽罷最後一字,他擡腳踹飛身旁的小馬凳,大罵叼他老母,看得出是真正動氣。
劉方方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多話,他從未見過辛默雷霆大怒。
“帶上家夥,我去會會馮慶,你去找阿英,看好他。”辛默三兩步飛快上樓。
他從抽屜中取出一把袖珍的小手槍,插在後腰皮帶下,下樓時撐住欄杆直接從二樓躍下,三兩步就沖上摩托,再次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