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福蜀
咖啡廳中鐘表聲滴答滴答走動,下午最困倦時間,咖啡館中的人都昏昏欲睡,唯獨這一桌二人都聚精會神。
“雖然已做過心理準備,你開口還是讓我驚一跳。”邢世懷笑道。
他向後靠去,翹起腿。他年近五十,卻打理得當,身材也不大走樣。他粗中有雅氣,每一份動作都吸引人目光,卻又舉重若輕。
“邢探長能替我解惑嗎?”黎雪英靜靜問道。
“我想你先回答我個問題。”邢世懷食指抵住唇,忽而擡頭說道,“馮慶這人,你同他直接見過面沒有?你為什麽會有這個問題,是因為你阿爸同他見過面?”
畢竟是在警務司出身,邢世懷開口,便不自知帶上的審訊語氣。
黎雪英并不介意:“我阿爸的确同他見過面,當時兩人氛圍很不好。加上那之後,馮慶對我們家所有人過度關注……尤其是我家姐,實在不能令人不防範。可惜我阿爸始終認為我是小孩,應當像從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最好除吃穿用度,所有麻煩都由他解決。”
“我明。”邢世懷眯起眼笑,上下重新打量黎雪英,“你阿爸一直話你乖,頭次見面瞧你外型,還以為性格通外表一樣文弱。今日我倒改觀不少,對你話句抱歉。”
“寒暄還是不必吧。”黎雪英不好意思撓撓頭,似乎覺得口氣太生硬,怕被邢世懷誤會,又道,“邢探長時間不是很寶貴嗎?”
邢世懷點頭:“我不知馮慶跟你阿爸有什麽恩怨,但他的确為此找過我。至于內容,是警務司機密。我只能告訴你,目前他找我并非為直接對你阿爸做出實際性傷害。你想要的答案我給你不了。但如果馮慶真對你們家造成什麽困擾,你阿爸又束手無策,可以聯系紀先生。他在ICAC的本領,比你想象中還大。”
黎雪英聽聞一陣恍惚,但很快收神,對邢世懷點頭:“多謝提點。”
邢世懷見他神色黯淡,便沉默地打量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他同他父親黎鵲是完全不同的氣質,唯獨五官,以及并不寬闊的骨架,依稀看得出形似他年輕的父親。
這樣沉着有有教養的孩子,偏偏還有這樣惹人注視的皮囊,他看上去像一直鳥,甚至更輕盈的東西。以至于一陣分都令人覺得他要被吹走。
可他的內裏,似乎有什麽更為嚴正而沉着的東西,在蓬勃生長。
這讓人想到柔軟的果實,內裏擁有堅硬的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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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英變得有些沉默,看得出內心有很亂。
邢世懷體貼地現行告辭,囑咐他別太擔心。
“就算黎先生遇到什麽麻煩,他畢竟在警務司好多年,我們會幫他的。”
黎雪英點頭應過,多謝邢探長。
邢世懷離開咖啡館後,從玻璃窗中多睇兩眼黎雪英。他看得出這孩子本性聰慧,連他都能察覺到黎鵲的不對勁……
沉吟片刻,邢世懷吩咐司機回警務司。
“幫我繼續調查黎鵲。”他的聲音比剛才還低八度,“我要詳細資料,平生所有的資料,能查到多少是多少,最遲明天送到我辦公室。”
今夜似乎格外特別,不論家姐和黎鵲,都不在家中用餐。
黎雪英熬一碗綠豆粥喝過,就聽到房間窗戶咚咚響。
他走去探頭,果然見辛默在樓下看他。
“今天又去做什麽?”他飛快拾掇了房間,鎖門下樓,“不能太晚歸,我阿爸和家姐不知什麽時候回家。”
“放心,今晚沒什麽大活動。”聽聞家中無人,辛默左右看看,捧着黎雪英的臉細細啄吻兩下,“想不想我?”
黎雪英被他親地左右擺頭,笑着要躲,卻被辛默忽然抱起,在原地轉圈,連忙捶打:“撒手啊,在外面!”
“抱起來悠個圈,誰能想到我是誰,做賊心虛。”說着點了一下黎雪英的鼻尖。
黎雪英揉着鼻尖,低頭笑。
不論心頭什麽時刻烏雲密布,惶恐,辛默都仿佛良藥。見他一面藥到病除,擾人心神。
“今晚好特別。”辛默把黎雪英抱上車時還滿面笑容,收都收不住。
黎雪英帶好頭盔,在凜冽的風中大聲喊:“為什麽呀?”
“因為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夠特別!”辛默在大風中同樣回頭大喊,笑聲肆意張揚。
全程半個鐘不到,兩人到達目的地。
下來時黎雪英身套辛默寬大外套,只因路上每逢紅燈,辛默就要轉身問他凍不凍——他開得一手好摩托,超塵逐電。
下車後辛默也不要他脫,拖着他手便往前行。
黎雪英跟着走,邊四周打量周遭。
夜色潑墨,山邊還留一線天光,湛藍色。草木搖曳點綴,襯山下的內海波光,以及萬家燈火。
這是一處半山,往下幾步便是林立的高樓,水平線視覺內則一水的小樓,頂多兩層高。此處不像世外,尚且留有煙火,卻又有種空曠新鮮氣。
仔細打量一圈,映着燈火和尚未全黑的天青,黎雪英認出:“礦水灣?”
“眼力不錯……擡頭看。”辛默說道。
黎雪英舉目,被四下裏耀眼而密集的群星包圍,漸漸停滞腳步。
“這地方視野開闊,雲薄,每到夜晚,星子亮過月。”辛默拖住他繼續往前走,“不過,還不到最終目的地,跟住我。”
兩人翻過小山坡,經過許多樹木,路過許多上商鋪,房屋,終于走上條小道。道路逐漸寬闊,兩人在山腰婉轉地,遙遙地看到點燈火。
那是座兩層高的院房,牆面上用油漆印刷體寫着字,令人想起某種小學院校。
等走進幾步,果然聽到孩童的笑鬧,黎雪英訝然:“真的是所學校?”
“也不全是。”
或許察覺到辛默聲音溫柔,黎雪英轉頭。微風起,男人銳利的輪廓在星光和燈火下柔和,短發讓他想到他們剛路過的那片芒草。
“礦水灣福利署,我長大的地方。”
黎雪英動容,被辛默拖着的手不覺緊了緊,然後被辛默更牢靠地握在掌心。
“我契爺收養我前,我就是在這裏長大。從小到大,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我生父,但現在想想,即使找到又如何?恐怕還不如契爺的四合院,甚至這裏更像一個家。”辛默話語淡淡,但黎雪英卻覺出,那股內斂的失望與辛酸。
辛默很少同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更不同他提起任何困苦,仿佛他生來就是肆意快樂,不曾受過苦難。
然而黎雪英心中雪亮,辛默孤兒出身,又怎會沒歷過世界的惡意?
不知如何安慰辛默,黎雪英只是用力扣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錯。
他們很快走到福利署門口。
福利署的牆面雪白,卻也陳年做舊,牆皮有脫落跡象,牆頭圍着黑色的金屬鐵鈎,用來防範竊賊。大門口的鐵閘門一樣是烏黑的金屬栅欄,瞧上去卻更新些,顯然會不定期刷漆。
辛默沖門裏吆喝兩聲,又敲門,片刻裏面便跑出個女人,約莫四十左右,笑容可親。
她邊喊來了,邊笑過和辛默打招呼,這才将目光放在黎雪英身上,目光瞬間亮起:“阿默,這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快進來暖暖身子,到半山夜風也有些涼的。”
黎雪英稍有尴尬,要放開辛默的手,卻被他更強勢地拖起。那女人目光也瞧到他們相交的手,開始有些閃躲,但很快有笑容滿面。
“梅婆在屋裏等你,知道你今夜要來,鍋裏炖了排骨。”女人在前方引路,時不時回頭。
辛默并未将太多的話題引到黎雪英身上,只是一個勁拖着他往前走。他們走到操場,便看到一群穿着長衫褲的孩子,他們玩得灰頭土臉,顯然正是盡興。
有幾個仔見到辛默,顯然相熟,飛奔跑過來。
辛默這才放開黎雪英的手,敞開雙臂下蹲,抱住首當其中的孩子轉兩圈,穩穩地端在手臂上,讓他坐着。
那孩子十歲大左右,看上去虎頭虎腦,大眼睛圓臉。大概常年曬太陽,皮膚黝黑健康。
“這是John,孩子裏最活潑最皮的頭個。”辛默将John抱着往黎雪英面前湊湊,“John,叫阿英哥呀,你看他靓不靓?”
“靓诶!”沒想到那孩子一打眼瞧見他,目光也同樣一亮,個細嘴甜,“哇,阿英哥好似神仙,又像白雪公主,靓過電影明星!”
黎雪英本來還緊張,被John這虎頭虎腦,從口袋掏出顆糖,與他攀談起來:“你還知道電影明星吶?”
“我知哇,人人都中意王祖賢,我覺得黎姿女士更靓。”還像模像樣豎起拇指,滿臉正經大人樣,“正點!”
幾人都被逗笑。
“阿默,回來啦。”
衆人收聲,黎雪英也轉頭,見從屋中走出個八十歲的婆婆,手中拄拐棍,頭發花白,而剛才在前引路的女人,此刻正攙扶着她。
辛默放下John,再次拖起黎雪英的手,帶他來到阿婆面前。
辛默為二人引薦,互相介紹,又忍不住問梅婆:“阿梅,你瞧阿英夠不夠靓仔?”
黎雪英臉上又燒熱,辛默卻完全不自覺。恍惚中黎雪英有種奇妙的感覺,望着辛默臉上有些傻乎乎的笑,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得到什麽心愛物什,也是像此刻,帶它到學校,或家裏,逢人便要炫耀,想聽親密的人誇它兩句。
而辛默此刻,可不是正拖着黎雪英,仿佛按捺不住內心欣喜,要讓向全世界展示——
他有多中意,又有多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