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色
黎莉同馮慶坐在電影院最後一排,臉上的光影輪廓随電影每一幀變換而跳動。
大熒幕上是昏暗屋內張國榮的臉。
他的五官并不出奇,也絕非标準靓仔臉,卻依舊令無數女人沉迷,仿佛面龐每一筆輪廓恰到好處。電影中,他站在鏡子前打開音樂,叼着煙随一首曲扭腰跳舞,表情陶醉。他舞步夢幻性感,令人癡迷,百分百上演當季浪子。
他說這世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一直飛呀飛, 飛累了站在風中睡覺。 這種鳥一輩子只會着陸一次,就是當它死的時候。
黎莉下意識扭頭去看馮慶。她本以為至少他會昏天大睡,卻沒想他神情專注認真盯着熒幕。就像她以為他會帶她看武打片,槍戰片,恐怖片,但絕不是像現在一樣,坐在影視廳中看《阿飛正傳》。
電影散場,黎莉久久沉浸在回味無窮的故事中,尚未回神,因此未意識到兩人之間從未有過的沉默和諧。
直到走出電影院,夏日的風吹得她一個靈醒。
才聽馮慶問道:“你中意Leslie呀?”
“當然。”她下意識回答,語氣興奮,以至于忘記同她搭話的是她心中十惡不赦的黑幫大佬,“女仔都喜歡他,沒人能拒絕。他演過的角色那樣活,你多看幾部就找到答案。”
等回過神,見馮慶似笑非笑望住她,那目光令她無地自容。黎莉立馬錯開眼,肅然盯着玻璃門外:“就此告別,馮先生,希望你言而有信,再見。”
難得馮慶沒有糾纏,而是再讀比個紳士手勢:“再見,黎小姐。同你看電影很愉快。”
等走出大門黎莉才發現天已黑透。Call機靜悄悄在手心,像定時炸彈。她後知後覺,不敢相信自己竟真同馮慶相安無事地看完一場電影。
然而又有什麽可愉快的?她蹙眉飛快向前走,想起馮慶最後那句話。
她甚至全場沒同他講過一句。
日子難得平淡地過去半個月。
這半個月中,辛默專心養病,劉方方職業陪護;黎雪英認真實習,随後辭掉實習工作,在附近一家咖啡廳中打工,順便提前溫習即将步入大學的功課——他已成功拿到理想大學的Offer,為此黎鵲還帶姐弟二人在蓮香樓吃過一頓慶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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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莉一無所知,而他的父親依舊悶聲不響,而辛默更是意外地沒被人找麻煩,而這一切在黎雪英眼中是反常。是的,平靜到反常。
平靜到這半個月的日子宛如被偷來。
這令他想起一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
可他還是祈禱。至少他不希望這一切短暫而溫暖的平靜,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每隔一兩天,黎雪英回去探望辛默。或有時是辛默忍不住來找他。
愛戀使人智昏,令人庸常。
那時随不覺,可很久之後回想起來,黎雪英真是愛死這令世人不屑一顧的庸常。
辛默在住院一周後辦出院手續,他沒有住回那間逼仄的公屋,而是暫時住在自己那家茶餐廳。劉方方迫使他這樣做,一來看顧他順手,而來也不會餓肚子,或繼續他從前不規律的作息。他是病人,他需要休養。
不僅對黎雪英,對辛默來說這半個月也足以令他驚奇。驚奇到他誤認為掀起的一層驚濤駭浪,竟一丁點水花也沒留下。
油麻地繁華的夜市一條街,香江霓虹四處絢爛,點亮這座城市角角落落,包括龌龊腌臜的犄角旮旯。花紅酒綠是香江永恒主題,這也多歸功于填斥每一寸天空的霓虹燈牌。它們似乎永不停息,永不熄滅,永遠光彩奪目,又永遠令人迷失。
這座城的黑夜總比白日漂亮。
金光燦燦的“港角麻雀”招牌下,不少站街妓女笑語盈盈,熟練迷惑走過的每一位行人,最好是穿金戴銀的體面人,他們大多是世佬。
再往深處走,麻雀廳內,雜亂入耳的嘈聲如同海水灌入大腦。笑罵聲,歡喝聲,慶祝,可以家長家短,更多是相互吹水誰家財萬貫,誰又權勢滔天。麻雀廳是港人從不會衰落的娛樂場地,集男女于一趟,老少皆宜。
若要要深挖,便是麻雀廳內交錯複雜的通道,每個通道內都有獨立包間,通常是有錢人才願提前預定的空間。
有人将牌九摔出,大聲吆喝,收攬錢財。
過後點顆煙,衆人在袅袅的煙氣中體察霧裏看花的樂趣,難得平靜。
“要我說遲早将細辛做掉為妙,不明阿慶猶豫什麽。難道等人養精蓄銳,出院後有所防備重新再動手,他畢竟是辛柏宏帶出的崽子,再後生能差到哪裏?我瞧是阿慶輕敵,有他吃虧時候。”六十多歲頭發半白的伯公發話。
唐國川也在這一桌麻将之列,此時正将手頭的牌九層層磊好,眉頭也不皺一下:“還能想什麽?細辛手裏那份名單,別說馮慶,換你你不心動?要拿到名單後再做他……馮慶無非計劃一石二鳥。”
“我們幾把老骨頭有什麽可算計。”坐在角落裏年長的老人哼笑,談吐間陰陽怪氣,“再過幾年收山,到荃灣那邊養老,家底還不是留給後生。”
“我怎麽不信你這麽大度,家底全留給後生,你還去什麽荃灣,坐吃山空呀?別忘了你家還有兩個讨債佬。”
老人想到家中不學無術的兩個兒子就煩:“不說那兩個衰仔,手氣都要被帶衰。”
“我們總得謀計。不如開會,逼阿慶早作打算。”唐國川不滿。
“算了算了。”老伯公又發話,“現在是後生的天下,再指點江山,要惹人不順眼咯。”
至于他們讨論的話題主人公,此刻正坐在九龍大廈的辦公層中。他年初剛将娛樂城轉上正道,從此便更肆無忌憚購入白粉,海洛因。正反公司只是個名頭,大筆鈔票進過賬單走一遭,出來都是白花花幹幹淨淨的銀子。九龍夜總會每月銷量龐大,連白廳人親自來查也不見能查出名堂。
馮慶只在乎一件事。
他拿起手機,撥去邢世懷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起。
“馮先生”
“邢探長”
“有何貴幹?”
“半個月前我交于你的資料,到現在都沒沒回想,我想我該過問。”
“警務司又不是你私人CIA,半個月時間馮先生也別坐不住。”邢世懷在電話那頭低低發聲,“倒是我聽說,你見過黎先生家姐弟,驚到小朋友,還想讓黎莉做你條女。你最好不要在他身上動歪心思,黎先生就算身份有問題,好好歹歹也在警蜀幾多年,早歸我們警務司看管。”
“沒想到邢探長轉頭還是關門一家親,當我是笑料耍我玩?”馮話中帶笑,能聽出薄怒,“邢探長別忘記,前任探長最後栽在誰手中,還不是一個潛伏在警務司多年的二五仔?你對黎先生有信心,把他看做自己人,不代表洪門也認。”
“你別忘掉立場,既然Call我一聲邢探長,就應當也知我立場。馮先生與虎謀皮,也要夠耐心等待。”邢世懷話過一這句便挂機,剩馮慶無聲端住手機望着窗外夜色。
他久久才放下手,陰晴不定盯着窗外月色下流動的燈火璀璨。
寂靜中有人扣門,是他手下那長發馬仔,小心翼翼來報告西區情況,又道九龍塘那邊白粉鋪新開張一間,是振青幫手下人走起。
馮慶心情本就暴躁,話未聽到最後煙灰缸已飛出去,好險落在馬仔腳邊,驚得人戰戰兢兢。
“廢物,撲街仔!這點事都辦不好!今晚端掉他的場子,人死給我弄到海裏去!”不知什麽時候在東區立腳的小幫派,他馮慶還不放在眼中,只要他們大佬無事,好似他虐砍幾人都無畏,更不怕報應。他心中只有窩囊濁氣,脾氣大到不行,今夜需要人洩憤。想過又惡狠狠補上一句,“再失手叫你一個月沒粉,扔到水裏叫鯊魚啃盡更得價值!”
他摔過電話,再次凝視腳下的流光夜界。
當然,任他視力再好,也看不到此刻洶湧人潮中得一少年,斜跨布包一只,羸弱細白,正努力沖開人群往另一頭走。他逆流而下,很是不易,幾乎寸步難行。霓虹燈彩在他臉上跳轉閃爍,每種都有多樣風情,将他還略帶稚嫩的面容勾勒愈加精致。
黎雪英費許多力,終于在一家餐館前站定,猶豫不決地四顧張望,似在尋人。半天沒找到目标,又被人推來搡去,猶如大海中一粒舟,不免令他焦灼地攥緊布包栓帶。
忽然有人從身後蒙住他眼,裝腔作勢:“靓仔,今晚回我屋企,大把鈔票給你拿,弄不弄?”
“默哥。”黎雪英扒着辛默遮擋在眼前的手掌,下面的嘴角卻已彎起,那聲中更是依賴信任,任誰聽了都要心軟,“我出門忘帶call機,路上一直擔心,怕你等不及走開,又怕尋不見你你着急。”
辛默索性拉住黎雪英的手,牽他大步往餐廳裏走:“我到早,你半天沒來我還當找不到,出來抽根煙蹲你。看你在門口望半天,是在找我人吧?”
黎雪英一進門就抽回手,見滿屋人,不好意思地張望一圈:“我以為你走,畢竟已經晚過半個鐘,是這段路太難行。”
“我想也是。坐公車來?好在沒騎單車,不然更寸步難行。車子也不敢放門外。”辛默帶他直到窗口的二人桌前,“點過前菜,這就上咖喱。”
“做什麽到這麽遠地方來食咖喱?你的茶餐廳不一樣有,默哥做給我吃就好。”說着舉起菜單左右翻過兩下,又不自在望着窗外人群川流,“這裏亂哄哄,人好多。”
“熱鬧就對,油尖旺哪有不熱鬧的道理?再過兩月你入學,不見得有時間來。我還叫了桌,等下去Disco?有場Rave我拿到票,聽說不錯看。”
黎雪英驚得放下筷子,圓潤雙眼睜大,連忙擺手:“我不好去的默哥,我不會跳舞。”
“你想什麽,Disco不代表夜總會,這裏的夜場你遲早見識一次,我帶你總比你日後獨自去好。”說話間咖喱就上桌,辛默給黎雪英夾過一塊牛腩,“食過全九龍,就數他家味最正,最勾人,你嘗過一回日日想,試試看。”
黎雪英不再推脫,将信将疑地咬過一口,濃郁的咖喱椰香在唇齒流轉,舌尖更是細軟的牛腩,仿佛入口即化,讓人不禁懷疑竟有這樣滑膩的肉質和濃香的咖喱。
“好味!”黎雪英雙眼再次瞪大,像只食髓知味的小動物,低頭飛快扒兩口白飯。
辛默常覺自己遇見黎雪英後改變良多,譬如以前從對食色不屑一顧,如今卻總想方設法在香江的角角落落挖掘美食。而無意間的發現更會驚喜,心中首要想起的依舊是阿英。再譬如他自诩唯吾獨尊,信奉從不讨好他人的真理,眼下卻因一句咖喱好味竟心生至高無上的榮幸,恨不得帶他将此生食過的好味都嘗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