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變故
邢世懷父親是地道本埠人,母親卻是大陸,家裏都與白廳毫無幹系。邢世懷個人志向遠大,可惜多次考警校失敗,被拒之門外。他家境不好,年少時聽說還差些走上歪路,卻被上一任總華探長帶回去培養,而他們之間的淵源究竟是如何,後人也不知。
若非要形容,前總華探長與邢世懷,宛如伯樂與千裏馬。他有這樣細心單獨的栽培,又有野心,骨子裏埋一股狠勁兒,多次大難不死,就拼上了高位。他本人是既具有魅力,也懂得用人之道。像總華探長這樣的位置,并非說誰更優秀誰能做,要拼很多東西,像運氣,人氣,時機,狠勁。
後來ICAC成立,也就是紀耀所在的廉政公署,前總華探長連貪幾個億,聽到風聲後本計劃連夜離港,逃到無法引渡的國土去享樂,卻被邢世懷親手捉了回來。
經此一役,他才順利坐上總華探長的位置。緊接着是雷霆手段,不到兩年,椅子便已坐穩。
常言道官場是白色性質的黑社會,寥寥幾句言語,其中的血雨腥風又哪裏是旁人可輕易領會。
“所以說你瞧他笑臉相迎,實際上是個笑面虎。”紀耀歪着身子同黎雪英科普,沒想到自己越講越來勁,“前總華探長對他多好?可以說是再生父母。他大義滅親時眼皮都沒眨一下。你以為總華探長好當?至少得是邢世懷這等狠角色。”
黎雪英思索片刻,好看的兩條眉糾纏:“他當初這樣做,說不定只是因為勢逼從權。讓別人做劊子手,還不如親手做那個劊子手,但心裏究竟怎樣想,就不得而知。紀叔,如此說來你們ICAC是他的死對頭,甚至仇人才是,怎麽他來願意邀請你來?”
紀耀咂舌一聲,嘆句這我就不愛聽,接着說道:“誰同你講ICAC是他死對頭?的确,廉署剛成立時,打下來的一大批老虎都是警署。香港黑道猖獗無人管,警員坐擁高利茹毛飲血,比起高官與金融犯罪,每年他們分利最多,賺得滿盆滿缽也不知悔改。但到邢世懷這一代不同,ICAC大浪淘沙後過濾出真正有價值的警員,留在警務司。邢世懷本人也絕不像前任總華探長,他甚至揚言總有一日要移平九龍城。”
移平九龍城?簡直比愚公移山還令人驚奇。
“他……他有兒子嗎?”黎雪英思索片刻,忽然問道。
紀耀轉頭,同他大眼瞪小眼,嘴唇抿着,似乎在思考黎雪英的思維怎樣如此跳脫。
“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就是問問。”
“他膝下無子,有一個外甥倒是養在門下。”
“他沒有結過婚?”然而黎雪英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外甥身上。
“當然結過婚,他夫人似乎久病床前。曾經聽說過有孩子,但是後來去哪了呢?”紀耀摸着下巴做沉思狀,片刻又忽然驚醒,不滿地望住黎雪英,“你做什麽這麽關心邢世懷的家庭,阿英,你在打什麽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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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英張了張口,他的确太心急,以至于顯得目的明顯。還沒想好要怎樣回複紀耀,一旁的黎鵲卻已經在喚他:“也別只顧着聊,飯菜都要涼掉,趕緊食飯。”
黎雪英這才松一口氣。
黎鵲的目光與紀耀隔着座位相遇,紀耀做了個抽煙的收拾,兩人便施施然超門外走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黎雪英扔下餐筷,起身往洗手間去。
沒看錯的話,剛才邢世懷的确往這個方向走。
酒過三遭,邢世懷已經微醺。他剛放過水,在洗手臺前搓手。
黎雪英走進來,目不斜視,也在洗手臺洗手,唯獨目光同鏡子裏的邢世懷相撞時,才又好地笑笑。
邢世懷現在略微地天旋地轉,本不想和人再搭話,對上黎雪英的眼,又是一愣:“你一雙眼怎麽是紅色的。”
黎雪英拉了一下眼皮,好讓他看得清楚,“并非我天生白皙,只是病因所致。就算今天來,也換過黑色墨鏡片,否則要吓住一大群人。”
說着自嘲起來。他笑模樣像是真心,笑意卻不傳眼底。而他生得靓,當如此笑時,就難免令人心懷憐憫。
邢世懷果然嘆氣,按住他的肩膀:“而你阿爸對你是用心至極,看得出對你疼愛,如此,你也是個夠運仔。”
“誰說不是呢?”黎雪英吊着眼瞧邢世懷,将後生的尊崇演繹得三分真假,“倒是邢探長氣度非凡,您的孩子一定也同樣非凡。”
他知邢世懷是醉了。若他是清醒的,黎雪英也不敢貿然問這話。
洗手間昏暗的燈光下,果然見邢世懷一陣恍惚,嘆道是啊。但他很快回神,再次拍過黎雪英肩膀,這次一言不發離開了洗手間。
那一秒鐘的恍惚,讓黎雪英幾乎确定心中想法。他現在內心五味雜談,既有興奮高興,恐怕為辛默找到了生父;又生怯意,怕自己弄錯,到頭來空歡喜一場;更多的還是擔憂,如果邢世懷和辛默當真是父子,當初又發生什麽事,以至于讓辛默在三個月大時就失去父母?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
他帶着種種思慮,回到飯桌前心不在焉地吃飯。
黎鵲和紀耀已回歸座位,邊吹水邊和旁人飲酒。
只多吃過幾口,黎雪英便覺不舒服,他同阿爸道別,說身體有些不舒服,想要提前回家休息。
黎雪英這樣的體質,平日黎鵲最怕聽到的就是兒子喊身體不舒服,連忙關心地問了幾句,還打包一些飯菜要他回家,囑咐路上小心。
至于辛默,他當然不知觥籌交錯間,黎雪英正為他的身世愁苦。他悠然地躺在病床上,胸口一抽抽地疼,麻醉勁快過去,他不住地望時間。
他不是一個習慣被動的人,向來主動,因此也少有刻意去等待的經歷。而此時此刻,或許是傷口發疼,或許是劉方方買回的書刊太無趣,又或許……總之,他真的很想黎雪英。
門外響起三聲,顯然有人扣門。
辛默幾乎一躍而起,當黎雪英已經回來,不禁欣喜雀躍:“還敲什麽門?等你等到傷口裂開。”
随即門便被推開了。
只是來人比他更意想不到,霎時間令人如臨大敵。
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此刻不像人前含笑,或略帶玩味,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冷漠和鄙夷。他望向床上辛默時的眼神,就宛如看一堆沒有價值的垃圾。
這樣的目光無疑刺痛了辛默,他罵一句叼你老母,甚至惡狠狠翻過白眼。心中卻忍不住膽虛——馮慶怎麽回來?現在四下裏一人都沒有,若他對自己不利,是叫天不靈叫地無用。好在這裏是病房,馮慶再喪心病狂也不至于膽大光明。
“真沒想到,辛爺帶出的狼崽卻是這副模樣。”馮慶掩上門,将跟随的兩人隔在外頭,又慢條斯理脫下外套,挂在衣架,自如得仿佛來探望自己的朋友,“辛柏宏在世時我瞧你還有些骨氣,沒想到大樹一倒,你就露出愚蠢的本性。”
辛默傷口嚴重,知自己不是馮慶對手,卻也冷眼唇舌相譏,毫不落下風:“你的命也是我契爺給,煩請說我沒骨氣時瞧瞧你自己,當初我可沒少見你給人下跪,別說什麽忍辱負重卧薪嘗膽。你若真不把我放在眼裏,今天也不會來看我。逞口頭威風算什麽男人,要比罵街還指不定誰罵誰。”
馮慶再次冷笑,他們之間懸殊太大,不僅是地位上,年紀也相差近二十歲。在馮慶眼中辛默的确是個只會罵街的潑辣仔,再多也不能。他根本不同他計較。但是後生無法無天,總歸不知界限,也實在令人心中不爽。
馮慶很緩慢地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見床上的辛默瞬間警戒,如臨大敵般盯着他看,就笑笑:“口頭威風?你躺在床上對我這樣講話,覺得合适嗎?”
“和一個背信棄義,以德報怨的小人講什麽合适?”辛默無不挖苦諷刺。
“好,很好。”馮慶忽然扳動保險,近身将槍口貼在辛默額上。
辛默身上的冷汗瞬間下來,但他依舊勉力保持自己以至不顫抖。他眼神兇惡,仿佛當真生死不屑一顧。絕路的獸類發出威脅的警告,盡管這警告通常毫無用地。
馮慶透過辛默的眼看到他的恐懼,嗤笑一聲,冷冰冰注視着他:“我說一句,你答一句,窦澤擦槍走火怨不得天。”
“你盡管放屁。”辛默說。
“你契爺手中那份名單,是什麽時候的事,劉方方知不知道?”
“關你屁事?”
“名單中幾多人,具體內容具體到哪一步?”馮慶抵着他的槍再次用力,“說!”
“有種你就一槍崩了我!擦鞋仔!”辛默還是不答,瞪大眼沖馮慶怒吼道。他渾身皮膚發紅,胸口的白紗布已洇出血,顯然都是他太過激動的後果。
這一次馮慶果然被他激怒,面色乍然猙獰,以槍托狠狠向他的後頸砸去。辛默在床上猛地一歪頭,槍砸在床上。下一秒他反擊,翻身打滾,左腳已用盡全力向床邊人踹去,卻被馮慶一把捉住,扯住他的腳踝往下猛地一拖,連帶辛默整個人都拽下床去。
辛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擊,卻還是被馮慶壓制住。
馮慶舉起一拳,惡狠狠砸下,又是一拳,再次砸下。
辛默吐出一口血沫,感到力有不逮,唯獨一雙眼越發兇狠:“九龍話事大佬好犀利,專來這裏揍我一個中彈的傷患,我都忍不住替你叫好,把我契爺的臉丢盡!”
馮慶劇烈喘息,終于收住拳頭。随即喘息平穩,他站起身來,理過衣衫,又變成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佬。
“不開口也沒關系,有的是方法讓你開口。”馮慶後退兩步,扯一把椅大馬金刀地坐在辛默面前,“原本以為你只是和黎雪英那孩子走得近,若不是劉培明跑來告訴我,我還當真不知,你竟把黎家小孩拐上了床,辛默,好本事吶?”
辛默體力透支,又因傷口裂開,此刻頭上冷涔涔冒汗。黑發成團糾纏在額前,倒勾勒出眉眼高鼻更發英朗出挑。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辛默捂着胸口要爬起來,唇上血色盡失。
馮慶沉默地看着他爬起身,忽然猛地飛出一腳,重新将他踹倒在地:“揣着明白裝糊塗,我看你命也不想要。我知你不惜命,因你命賤,你真該瞧瞧你現在的模樣,黎家小朋友見到,你說是會心疼,還是離你遠遠得,免你像海洛因,沾上的沒一個有好命!”
“閉上你的狗嘴。”辛默已疼得無力氣說話,卻還是掙紮着用氣聲回答,“黎雪英不過乳臭未幹的學生仔,你自己癡線找錯人。老子找女人怕找不到?老子他媽靓女堆裏長大,不像你嘴臉醜惡,活到四十還孤身一人,活該!”
他卻不知這一句戳到馮慶痛處,他瞳孔驟縮,瞬間火氣。
氣到極處不怒反笑,再次拉開保險栓,彎腰緊緊抵住辛默太陽穴:“你真當我不敢開槍,還是看高自己手上的名單?賤格!要從此你沒命再去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