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交易
香江七月日頭高挂,已是周年高溫。天氣預報裏反複強調的高溫,更令港民焦躁,只期待哪日下雨,最好能一次沖掉高溫,換來涼風徐徐。
馮慶長褲長衫,身上萬般劣跡遮掩,行在人前依舊謙謙紳士,還道他是哪家公司的世佬。
他今日要見重要的人,打扮總得體面。進門前抹一把油頭,挂上十二分真誠的笑意。
等他的男人坐在窗邊,一杯咖啡配菠蘿油,他舉手投足一股英武氣,穩坐如山,是令女人一眼就十分有安全感的類型。他手頭一份晨報,間或虛起眼睇往窗外,那是職業多年培養出的獨一份敏感。
馮慶剛推開門,男人的目光便迎上來。
總華探長邢世懷,四十歲爬上香港警署最高位置,是能力,權利,人脈以及錢財的共同代表。如今他在位子上穩坐多年。
霍亂的時代中要想立穩腳跟,既要與黑勢力間需找平衡點,不能趕盡殺絕,也得懂得底線在哪裏。上一任總華探長位高權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最終卻落得锒铛入獄的下場。
然,上一輩的故事已逝去。沒什麽話題永恒不變,事情過去,人們又重新關心天氣,土壤,洗澡水溫度。
如今九龍有馮慶做話事人,總華探長有邢世懷。黑白兩道早已蓋頭換面。
“什麽事?”邢世懷頗紳士地招來服務生,示意馮慶點單。
“不了,已用過早飯。”馮慶大馬金刀直接落座,将一只牛皮文件袋放到桌上,“我不知你清不清楚,警務司總部原行動部部長黎鵲,現在退居二位,養一雙子女。建議你查過他二十年前檔案,細究過去許多不合理,根本是作假。”
邢世懷當然識得黎鵲,他在警務司的時間不少于二十年,酒肆會談中交談過數次,是個沉默寡言話不多的男人。
“把話說清楚。”邢世懷擦過手,一邊皺眉打開檔案袋,裏邊是是關于黎鵲的具體信息,一看就是找私家偵探跟蹤過,和警務司的原屬檔案應不同,“馮先生好手筆,當着我的面把手伸到警務司裏,未免太過了吧?”
面對邢世懷的逼問,馮慶毫不退縮,冷笑一聲:“這些資料可是珍貴資料,并非我尋人拍下。邢探長看看清楚,這可是八年前的調查資料。正是當初辛柏宏的手筆,埋沒了如此久,我問過許多人,找過許多地方,才有人将他親手送到我面前。”
“一,你懷疑黎警官與辛柏宏有染,二,他身上藏着你想要的東西?”邢世懷擡起目光凝視他。
馮慶打了個榧子:“不虧是邢探長,幹淨利索,全部命中。我知邢探長近來在為九龍塘忽然多起的白粉檔憂心,生怕九龍塘變成第二個九龍城。你幫我調查舉報他,我保你九龍城內無白粉。你做到,我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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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馮先生是把我當前一任總華探長,忘了你我之間已沒什麽共利可圖,我也不願圖。”邢世懷說着将資料重新放入袋中。
“九龍塘白粉檔日多,卻并非我的人。邢探長莫要怪罪我頭上。相反,正是因為另一股力量不識乖,我才把勢力拓展到九龍塘去。要知以後無白粉絕不是輕易做到的一件事,就算是警務司,每年也需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馮慶被拒絕也不惱,徐徐善誘,“我也并非要為非作歹,要你為我抛屍埋骨,不用正當的手段調查一個人,就當是普通三好公民的請求,邢探長也沒理由拒絕吧?”
邢世懷沒言語,銳利的目光探查馮慶口中真假。而馮慶始終面帶微笑,維持十足誠意,真真看不出破綻。
最終邢世懷彈了一下檔案袋,将咖啡與菠蘿油向前一推,準備起身:“記住你的話,我先行調查,若發現任何不對勁,這份資料也不會再歸還。”
馮慶難得頗有風度地比個請,笑容不減,甚至更大。
他心情太好,給等在路邊的馬仔打電話,要買明天兩張最好場次的電影票,好請黎家小姐看一場大片,彌補上次過場的遺憾。
同一時間坐上車的邢世懷,将資料掏出又看過一遍,核對日期與內容,确認是那個在警務司總是沉默寡言,卻行動效率極高的黎鵲。他将檔案甩在一旁,捏了捏鼻梁。
“邢先生,接下來去那裏?”
“回家。”
騎車一路停在總華探長的宅前,邢世懷回家後将檔案放在書房辦公桌面上,飛快脫掉風衣,向二樓走去。
門虛掩着,一位美麗的婦人卧病在床。她看上去已蒼老,青春不複,常年累積的病态更讓她氣色衰弱。即使如此,依舊能從她棱角分明的眉眼,和烏黑的發中尋找昔日靓麗的疏影,讓人在心底描繪她年輕時的樣貌。
“阿青。”邢世懷坐在床邊,輕輕勾住他妻的手,“感覺好點沒?今天想吃什麽?”
“今天怎麽在家?”佟青沖邢世懷眨眨眼。
“今天又是周日,你忘了嗎?”邢世懷頗為憐愛地将佟青的手擡起輕吻,那在外銳利的目光,如今在她這也化作繞指柔,“一個人在屋裏呆的無趣,要不要我将紹風叫來陪陪你?”
“不必,你陪我躺一躺吧。給我念念今日的晨報,我還不曾看。”佟青撫摸丈夫的臉,那一雙眼中也飽含情義。
“好。”邢世懷換過一身綢衫,夾着晨報鑽進被窩,開始給妻子念晨報,“七月十一日早晨——”
這對他們夫妻來說,不過是個尋常的周日。
要知道,并非所有官僚家都能有如此安寧的周日。他們高度運轉,永不停歇,仿佛站在山崖邊上,下一刻便要跌落。
唯獨永不停息地的奔跑,才令他們有足夠安全感。
劉培明就是其中一例,他跪在大屋中,一上午沒有用過飯,臉色已經難看至極。可面對老來肝火旺盛的外公,他不敢多說一個字。
“瞧瞧你,瞧瞧你那點出息!我讓你別得罪馮慶,誰讓你舔着臉上去當擦鞋仔!抱着他腳後跟不放,旁人還當你是他馬仔!怎麽,蠱惑片看得多,也想街頭斬幾人過瘾,還學會霸淩那一套,你吃穿用度都家裏的,跑外邊逞什麽威風?啊?”老爺子滿屋子跳腳,家裏老小沒一人敢多說話,他從政倥偬半生,脾氣卻一點不帶消減,“滾回屋去,下月起不準再同馮慶厮混在一起,我讓于家盯緊你!”
沉默了一上午的劉培明終于反駁一句話:“于輝他也跟住馮慶,做什麽光說我一人?”
老爺子瞬間拄着拐杖轉過身:“收聲!再多說一句,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劉培明一大早白受許多氣,直到兩天後才得以準許出門。他本來約朋友打橋牌,還去俱樂部,這下全部泡湯。好不容易在馮慶馬仔前建立那些名聲,也被外公一句話斬斷。偏偏他無能為力,只能滿肚子氣亂轉,最好遇上什麽貓貓狗狗,可供此刻的纨绔子弟發洩暴欲。
貓狗畜生沒遇上,劉培明轉過街角卻瞧見黎雪英同辛默。
黎雪英站在書店門前,正捧着書本左右挑選,而辛默半跨在摩托上,顯得他身長腿長,一只手還搭在黎雪英肩頭。不是路上遇見,就是黎雪英半途睇見好書,從摩托上跳下。
只需看兩人的距離,姿态,說話帶笑神态,流轉間氣氛,便可體察其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微妙。
劉培明樣貌平庸,對風月紙上談兵,但從來敏感。至今他揮之不去的始終是那張“靓仔”的臉。
如今看黎雪英和辛默談笑間的親密姿态,劉培明更覺心內火起,只恨不得将辛默大卸八塊,丢下海喂魚才好。
黎雪英瞧不起他,卻瞧得起辛默,願意同他往來。寧願在那家破舊的小茶餐廳吃飯,也不肯應他的邀請去唱K。
憑什麽?
劉培明藏在袖中手暗自緊了緊。其實對于辛默和黎雪英的關系,他完全沒有告訴馮慶的必要,甚至能不能被馮慶瞧得起這個消息都不一定。他想要搞的人是辛默。同學一場,他本并非真的想把黎雪英卷入太複雜的是非中。
但是在剛才,劉培明改變了想法。
他要主動告知馮慶,關于黎雪英和辛默的關系。或許無關痛癢,但又或許有一天,就真的能成為拿捏住辛默的一條軟肋。
站在另端的辛默和黎雪英,顯然不知他們已暴露在旁人眼中。
黎雪英最終挑選到中意的書,在櫃臺付過錢後,辛默劈手接過,挂在摩托把手上。又将安全帽重新給他戴好。
“你以後下班我去接,廣興在九龍埠頭,我總不能放心。”辛默将黎雪英抱上後座,啓動摩托。
“別,我看你來我才不放心,知道馮慶的人在那一帶,你應當多避開。”黎雪英從後輕輕抓住辛默外衣。
“抱着。”辛默扯住手往前一拽,要他結結實實抱住自己的腰杆,“你當我是什麽窩囊貨,是福是禍不一定,躲來躲去算個屁。”
黎雪英不贊同:“馮慶畢竟老辣,就算你看不上他,也不能硬拼。”
“去是一定會去,滿六點記得下來接應我。”辛默霸道宣誓。
兩人聲音漸遠,于培明才從巷子露頭,陰測測地盯二人離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