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廉署
晨早九點,廣興集團十層樓,黎雪英心不在焉敲打鍵盤,一雙眼直愣,令人懷疑他是否在白日做夢。
他的确是做了白日夢,從昨日起,腦內不斷循環播放辛默昨晚畫面,抑制不住胡思亂想。
會議室中漆着紅甲的纖手拍在桌上,阿鳳姐正據理力争:“正反都是見世佬,既然要我去,去的人由我挑。”
“你已跟住兩人,再帶一人未免嫌多。”人事部頭疼地掐着山根,“你到底為何偏要帶實習生,此無先例!”
“多的不說,我帶出轉正的實習生哪一個現在退居二位?論看人的本事,我轉到人事部照樣領工資。”
“你清醒點阿鳳姐,他還未讀完大學啦。”
兩人争吵間,會議室外忽然一片哄亂,人心惶惶。氣氛直落冰點,議論紛紛。人事部員工同阿鳳姐一同住嘴,扭頭靜觀室外活動,三秒鐘後阿鳳姐拉開會議室門,撐着門口再未走出一步。
而正打字輸信息的黎雪英此時也停住,目光朝噪音方向看。一名西裝男在三兩人帶領下快步走入,直奔總監辦公室,有公司員工跟在他身後快速言語,一個勁跟住他。而西裝革履的男人顯然不打算聽,步不帶停,金屬鏡框後的目光掃視整個辦公廳。
黎雪英的皮膚白得出奇,即使在這等情況下,也是辦公室中一幹人裏最紮眼的。男人的目光果然在他身上停住兩秒,繼而走入總監辦公室。
這張臉在黎雪英的記憶中熟悉得出奇,他屏息靜思片刻,終于想起男人是誰。
辦公室中傳出聲:“廉政公署監察員紀耀,經調查你有受賄及貪污嫌疑,麻煩和我們走一趟。”
十點鐘不到,新的太陽冉冉升起尚不到正空,正片辦公區彌漫化不開的疲倦與浮躁。畢竟是下屬見到老板在廉署面前被帶走,白水都難以下咽,多一個字也不敢說,生怕丢掉飯碗。
阿鳳姐還撐在會議室門口餘驚未散,他伸手拍了拍同事:“世佬今日見不成,所有會面退後,趕緊讓公關做好準備。”
她沒發現,剛還在電腦桌前困倦着,慢悠悠打字的黎雪英,此刻已不見身影。
黎雪英此刻正從樓梯口狂奔下樓。
今日公司的電梯壞掉一臺,廉政公署的監察員紀耀正帶着他們的總監,在唯一那臺電梯中前往一樓。是的,黎雪英終于想起那張臉,曾在一年前黎鵲的生日會上見過他,再往前,記憶就稀疏難尋,但他絕不止見過這位廉政公署的監察員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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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紀耀那兩秒鐘的逗留,是否也曾認出自己?
“紀叔!”黎雪英終于趕上,在紀耀拉開車門的一瞬間。
紀耀平靜地望着黎雪英,像是早已認出他。
他關上車門,迎上來幾步,一身藍色西裝裁身,完美顯現他的過度嚴謹。他擡手看眼表,示意黎雪英自己并未有太多時間,又推了推金色鏡框,表示洗耳傾聽。
他這樣的人,令人一見面甚至連一句寒暄和客套都說不出口。
黎雪英只好直奔主題:“紀叔,我記得你是我阿爸黎鵲的好友,你知不知我他近況?”
“難不成是你阿爸走失,還是與你同家姐怄氣,連日不歸家?才要問我關于你父親的近況?”紀耀皺眉,他天性純直,即使面對小孩,說話也從不拐彎抹角。
“不,我阿爸恐怕遇上麻煩,只是不對我同家姐講明。”黎雪英又問,“廉政公署好大來頭,馮慶的名字必定聲聞于耳。”
“你阿爸招惹上的人是馮慶?”紀耀終于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面前剛成年的後生身上。
“他在茶樓同馮慶打過照面,臉色一直不對。後來家中出事,他也悶悶不言。我懷疑馮慶和我阿爸有過往。紀叔,我不明白,馮慶坐擁整個九龍城,絕非他一人之力,警務司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我不知曉,但我相信我阿爸無辜。”
黎雪英年紀小,心眼深,已學會避免直言直語的沖擊力。他一席話雖說的百轉千回,紀耀卻瞬間明白黎雪英的意思。
香江數十年警匪一家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盡管有了廉政公署這樣的機構,卻也無法在一兩年內将紮根依舊的黑勢力徹底根除。原因無他,黑勢力能如此根深蒂固,是他們的根已滲入到政道和經濟産業上。上個世紀的人們窮瘋了,只要有利可圖,便足以打動人心。這條船上的人太多,就成為一股巨大的阻力。
要算廉政公署打下的“老虎”,也屬警署排頭一位。
他的阿爸黎鵲同這樣一位九龍的話事人有糾葛,又令人怎能不起疑心?黎雪英不願懷疑自己父親,可他又太迫切知道真相,也想要全家平安。
“你的父親,與馮慶應當沒有關系,我同他相識多年,人還是看得出一點。只是他與馮慶究竟有什麽關系,我不知曉。如有任何不對勁,你都可以直接向我舉報,我會第一時間優先考慮你們。”紀耀說道。
“馮慶不能逮捕嗎?”黎雪英急忙又問。
紀耀轉身,定定瞧着他,并不說話。黎雪英從這蔓延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為什麽?”
猶豫片刻,紀耀終是走回他身邊,揉過黎雪英的頭發:“老虎要打,但有些老虎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拿下。阿英,也請你給們時間。O記的人也在盯住他。”
他的話語柔和,卻并不能安慰此刻的黎雪英。他心中只餘一個念頭,馮慶的能力太強,就算是O記,目前也奈何不了他。
夏日的溫度高,黎雪英卻周身冰涼,忍不住打個寒顫。後知後覺回過神,紀耀的車已行遠。頭頂陰雲密布,快要下雨。
辛默反手将濡濕的背心用力一擰,清淡的血紅色混着腥鏽味淋淋漓漓落下滿盆。
仔細看,拳口骨節處均有擦傷,除此之外周身無損,可見這盆中的,衫上的血并非來自他。
今早他去了一趟九龍城寨,那一直被稱為三不管的罪惡之城,活生生會吞人骨血,活似一口熔爐,教人進了有去無回,就連差佬平日都不敢獨身深入其中。
那寨中便是馮慶紮根的勢力。
辛默孤身深入城寨,除了想調查馮慶的勢力究竟多大,還就是想探探消息,看是否能得點關于馮慶與黎雪英父親,黎鵲的傳聞。
然,沒想到的是他剛進就被人提着西瓜刀追着砍。多虧契爺當初得勢,因此辛默不少來,他憑借對地形了解的優勢,得以逃過一劫。
那幾人兇神惡煞,勢要斬斷他頭,嘴中卻喊的是旁人名字。辛默還當是尋錯債主,活當一趟冤大頭。
現在細細究來,保不齊這還是馮慶的注意。将他斬死路邊無人問,丢下海去更無人尋。
契爺對馮慶有恩,但馮慶對他絕無善意,辛默看得明白。
他落了血,沖過澡,身體舒展,換衫出門,再次來到契爺的四合院前。
唐國川沒有說錯,但凡辛默每次見血,事無巨細,平安後都要來契爺當初得四合院對他磕頭。
別人刀頭舔血,磕的是關公,唯獨辛默不跪鬼神,只跪他的救世主。
萬萬沒想到,寥落十載的四合院中竟頭一遭除辛默來外人。
那人身龐體大,偏生一張儒氣面孔,若不是眉弓到山根醒目的刀痕,幾乎令人錯判他是善人。
辛默沒料到竟會在這見到馮慶。
他躲在門口,并沒有與馮慶直接打照面的心。心中更有聲音,馮慶不會無緣無故來契爺祠堂。他究竟心中打什麽小九九,令人無從判斷。
馮慶高舉三炷香,煙灰渺渺從頂升起,聽他說道:“宏爺,我馮慶今日坐穩話事人的位置,多虧有你保佑。”
辛默心想,若我契爺今日知你這死撲街打我主意,定要斬你四肢,何來保佑?
“今天來,除了感謝當初知遇之恩,還有賠罪。”馮慶慢悠悠說着,虔誠拜過三拜,“你臨死前将養子辛默放過,流放在外,并一直有親信保護,旁人近身不了。看得出來,你是真将他當親兒子養。”
辛默又忍不住想,他身邊何時有親信,他從來不知?竟還是契爺留下的人……總之,馮慶這渣滓。
“當初我應允不傷他分毫,現如今我悔了。這是一賠罪。你留給他太多,我夜長夢多。”馮慶将手中三炷香緩緩插入鼎爐灰中。
“這是一罪。”他立在堂前,光影分割,越是襯他年過四十的狠辣,“第二,你說我們的手如今不該再伸向官僚,要與他們黑白各站一路。然!我不甘心。二十年,我一閉眼,仍浮現阿怡的臉。那是我這一輩子都想回去的時光。可那個人,他從我身邊奪走一切。我無數次回憶當我走投無路,差些被斬死街頭,撐着我走到今日這一步的,就是尚未得報的大仇!我與他,不共戴天,非死即傷,決不罷休!”
灰陰了一早的天,終于轟隆降下雷來。雷聲和着馮慶話至猙獰的臉,他眉弓的刀疤仿佛活了。要劈開他面龐,劈死他腦中日思夜想的仇人。
馮慶猛然回頭,一瞬間,辛默避閃不及,門縫的目光對上馮慶宛如羅剎的臉,心髒快止息。
随後他才發現馮慶并未看他,而是轉身仰頭睇天:“你要劈死我,我偏不信命,偏要逆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