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馮慶
黎雪英收到傘後,一連五天沒再光顧辛默的茶餐廳。
辛默倒不着急,神在在。叼着煙捧着報紙曬太陽,晚上就到拳場跟人打拳,偶爾收拾雜碎喽啰。
倒是劉方方望眼欲穿,天晚坐在門口的小方凳上等。眼見等不來黎雪英,氣餒懊惱地抱怨:“默哥,他收了你東西又人間蒸發,這什麽道理?”
“不急等,炒個粉先。”辛默系上圍裙。
劉方方在門口蹲了會兒,被幹炒牛河的香氣引去。
黎雪英進門時不見人招待,自顧自往後廚走,一打眼就瞧見辛默。
他叼着煙炒粉,嘴中跑調哼曲,竈火翻飛,明滅映在面,英俊非常。
黎雪英靜靜坐在桌前等兄弟二人吃一碗炒牛河。
劉方方不習慣有人睇他進食,吃兩口總要瞧一眼,時不時問黎雪英是否真不吃。黎雪英已搖過三次頭。
反觀辛默,一頭栽到碗裏像餓死鬼投身,做飯時專心一意,食飯時更不言語。一個眼神也吝啬給。
等劉方方拾過碗筷,辛默尚滿足地向後仰,又點起一根煙,要印證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然則,黎雪英這次來并非帶來什麽消息,也并非為冠冕堂皇看傷的念頭來見他一面。
“馮慶來找過你?”他剛開口,單刀直入。
辛默捏着煙的手頓頓,眯起眼:“你從哪裏聽說?”
當然是于輝同劉培明。黎雪英雖未開口,但辛默已猜到五六分。
聽到馮慶來找辛默的消息,于輝作壁上觀,靜等辛默出糗,劉培明卻只徒報應爽快,耐不住寂寞call給黎雪英,小人得志,洋洋得意。
但事實确實不像黎雪英聽到、猜想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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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雪英以為是辛默那晚因為九記下過馮慶面子,因此招惹這位地頭蛇,那麽他自己的責任必定少不了。
可惜,他并不了解馮慶同辛默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
馮慶當初是辛柏宏親手“點将”上位,這幾年手握黑道各路資源,人脈,甚至有傳言白廳高層都暫時不敢動他,怕傷筋動骨。
而辛默作為辛柏宏曾經的養子,在馮慶坐上椅子之前便被辛柏宏剔除在外,只留下這麽一家餐館。
六年的養子,只餘下一家食肆,任誰也不相信。
好在馮慶當話事人後,老一輩的矛頭很快轉移到剛上位的馮慶身上,只有少許人仍惦念着辛默手中掌握的那份人脈資源的名單。
現在,馮慶來揾辛默的目的也變複雜。也許是因那日他再次聞到了同類氣息,又也許他認為辛默鋒芒太露;又或也許,他同樣在意那份傳說中,辛柏宏留給辛默的名單,因此勢在必得。
随手營救一個妹妹仔,哪想到打開一場新局面。這其中的複雜和利弊,面對黎雪英那雙透亮、黑白分明的眼,辛默實在難以說出口。
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契爺生前便常對他說,做人,前走三後走四,顧全局面,方得始終。
他與馮慶之間的局面,如今揭開一角,好壞善歹,還要日後見分曉。
“不存在。”辛默将吃好的碗摔在桌上,還不滿地用筷子去敲碗邊沿,“好好念書,不要擔心你不該擔心的。”
幾日後,同樣聽聞風聲,一同趕來的還有于輝和劉培明。
實際上,除了辛默因為黎雪英的那兩次路見不平,他們對這人并沒有深刻的認知。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于輝和劉培明同黎雪英一樣,對這二人身後的關系一概不知。但他們卻知,若辛默是個無名小輩,必定不會勞動馮慶親自關注。現在只有兩種可能,要麽馮慶同辛默結下仇怨,要麽馮慶看中辛默,有意招攬。
那日,所有人齊聚一堂,坐等大戲開場,沒想到卻出個頂天差錯,辛默偏偏不上工。
不但他不上工,劉方方也不在場。剩下幾個看店的夥計和廚子,各自面面相觑,不知辛默什麽時候多了這樣古惑仔的弟兄,上過菜便躲到後廚竊竊私語。
馮慶飲過茶,食過飯,面無不悅,打算下次再來。
劉培明心有不甘,生怕馮慶是真對辛默有好感,要招他做手下賢才,索性一股腦将前兩回同辛默對怼情形添油加醋,一股腦講過。
馮慶吊着三白眼,骨節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塑料杯。他确實沒想到劉培明和于輝,同辛默有這樣的梁子。
除此之外,有另一人引起他關注,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黎雪英。
馮慶想,這個黎雪英,會不會是辛默的軟肋呢?
如果黎雪英是他的軟肋,那麽就拿捏黎雪英。
況且,竟然也姓黎,或許正是命運的暗示。
三天後黎雪英家門口站着馮慶的人,說要請他下樓飲茶。
黎雪英不知這路是哪裏人,阿爸不在家,每個主心骨,家姐不放心,索性陪同前去,一睹究竟。
馮慶知曉黎雪老豆在警務司工作,聽總華探長發號施令。
這令他心中夠底氣。
馮慶如今能出頭,也并非無人按頭,而是警務司需要像他這樣一人。他需警務司為他打開一條明路,以至不逼入絕境,反之警務司也需要他掌管下三路絕對的實權,接管“罪惡之城”。
井水不犯河水,永遠對抗又永遠制衡。馮慶同警務司的關系,唇亡齒寒。
他已做好萬全準備,換過體面服裝,只等拿捏黎雪英在手,威逼利誘不擇手段,定要将辛默收為己用。
黎雪英同黎莉一同下樓,不曾想過轎車中等着的人正是馮慶。
黎雪英并未見過馮慶,等到對方自報家門,大驚。此時拒絕已晚,直覺告訴他來者不善,他只能央求家姐先行回家,不要被他扯進不必要的麻煩中。
他不知,黎莉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想細佬和馮慶扯上關系,多半因為夜總會。溯源追起,是周慧和她連累細佬。
“細佬,還是上樓,還是上樓……”黎莉話語間要牽黎雪英的手。
黎雪英緊緊反握,望住黎莉,在她手背用力一捏:“家姐,你回先。”
黎莉哆嗦着唇,最終從細佬手中抽出,反身上樓。她懂得細佬那一下的暗示,情況萬一有變,她立刻通知阿爸。
黎雪英不曾留意,車中馮慶的目光卻牢牢釘在黎莉轉身的背影。他的目光中諸多複雜情緒,卻恰巧被低頭整理衣衫的黎雪英錯過。
不多久,馮慶收回目光。四十歲男人的氣質沉穩,卻掩蓋不了峥嵘歲月下留下的老辣。他眉頭到鼻梁的刀疤在陽光照射下更駭人,令人不敢直視。
黎雪英父親在警署工作,一生與無數窮兇惡極之人搏鬥,卻将這對姐弟護得很好,不曾接觸馮慶這等人。被對方狠辣的目光探究,黎雪英渾身發冷,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馮慶凝視過黎莉後,又細細打量他的眉目。只是打量。
黎雪英靠近,不用多說有人為他拉開車門。他落座,卻緊貼車門,低聲叫一句“慶哥”。
馮慶也不追究後生仔從何處識他,應聲後車子駛入不遠處的茶館。
這是十分奇異的組合,年過四十兇神惡煞的男人,與幹淨潔白的少年郎,同坐桌前飲茶,大好風光令人猜疑驚揣。
“小朋友,你同辛默是好弟兄?”馮慶耐着性子開口,當真像沖小朋友講話。
“甚至算不上朋友,他的餐店開在學校旁,食飽肚子就走人。慶哥說的若是他幫過我兩次,只不過是舉手之勞。”黎雪英強壓心中不安,面上做到禮貌微笑,桌下手已絞緊,“慶哥是聽劉培明于輝說話?”
黎雪英心中驚疑,只猜辛默八成因為自己的關系沾惹麻煩,目前來看,将他們的關系摘淨最好。
馮慶手指習慣性敲着桌面,仄頭思考:“于輝和劉培明,他們經常欺負你?”
黎雪英連道沒有:“後生們打鬧,慶哥別當回事。”
兩人一言一語聊天,馮慶想方設法套辛默與黎雪英的關系,卻屢不得手。
馮慶本想在話語中抓住把柄,再對黎雪英下手。黎雪英卻将馮慶的心思看透,言語間将自己摘得幹淨,絲毫不與辛默扯上關系。
他心中透亮,情知兩人關系越密切,馮慶只會對他們越不利。
口舌繞了半天,卻終究沒些實質性成果。馮慶竟也不氣,笑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對準黎雪英家姐。
“剛才是你家姐?”
黎雪英這一着慌,露出破綻,猛地擡頭看馮慶,像只警惕的動物。
馮慶勾了勾唇:“不要慌張,只是瞧你同你家姐長得并不相似。”
馮慶又開始問黎雪英父親的事。
黎雪英長袖善舞,深谙打太極之道,每逢說到重點避而不答,圓潤又不失禮貌,令人乍一聽挑不出錯。
馮慶心想,黎鵲是養了個好兒子,這哪裏是于輝劉培明口中木讷愚鈍的軟骨仔,外表弱不禁風,靓麗溫順,內裏是只狡猾的狐貍崽。
這一壺茶兩人已喝了半個鐘有餘,卻忽然有人湊到馮慶面前低聲言語:“有差佬來!兩輛車,人就在外,夥計們攔不住!”
作者有話說
差佬: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