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照
中六的考試已結束,考後餘波已平息,今日是最後一次到校。少年少女整裝待發,有人進進修學士,有人下一步就要邁入社會,稚嫩的生命,青春的氣息,帶着一股惴惴不安,和暗自期待的興奮。
Ms劉站在講臺上依舊是一絲不茍的裝扮,眼毒的學生看出她今日化了淡妝。
學生們心知這是最後一日,結束既漫長又短暫地中學時光。
随着Ms劉最後一句祝福畢業,所有人瘋了似地跳起,書頁紛飛滿天花板,絞如緩緩轉動的電風扇而沒人知。穿堂的風忽然強烈,揚起青灰色的教室窗簾。
黎雪英坐在教室的角落中,怔怔望向滿天紛飛的雪白的紙張,那些曾經占據了他的整個青春。明媚的陽光洩出,他眯了眯眼,舉起書本擋住光。
當天走出校門,他最後一次遙遙望了一眼,然後舉步離開,不再回頭。
撐開那把黑色的遮陽傘,他沖着茶餐廳的方向行。
然而才走了兩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黎雪英向後扯去,轉瞬間已跌落在牆邊的紙箱回收,嘩啦啦倒了一片,黑傘甩在一旁,烈日下折出一小片影子。
黎雪英擡手看了看蹭紅的手掌,強烈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渾身暴露在紫外線下,也令他宛如被曝屍荒野。
劉培明也同樣眯着一雙細縫似的眼,繃緊一雙厚重的唇。童孩終究再狠毒老辣,對喜惡尚不知如何掩飾,連同眼中對喜惡之外的一些東西。
“那日我在九記前見你,還當發夢。”劉培明冷笑一聲,“拿石子砸我那爛人也在。沒想到他竟跟你一路,還給慶哥下馬威。你同那爛人下了降頭,他竟不知死活為你賣命,連得罪了誰都不知。”
黎雪英慢條斯理站起身,腦內飛快運作,面上卻輕描淡寫拍拍手:“馮慶昨晚的場子我不曾路面,潑髒水也看看限度。”
“別以為我不知道!”劉培明強上兩步,忽然掐着黎雪英的脖子抵在牆上,“你心裏瞧不起我,即使那個在破茶餐廳抽煙的爛仔,都讓你只覺勝過好一千倍,一萬倍。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你老豆到我老爺面前都還要敬一杯茶。”
官大一級壓死人。不論于輝,還是劉培明,盯緊的就是黎雪英這一點。
若他不是官家子弟還好,偏生他也是,便要被強行拉扯入“圈”。還要成為“圈”內那個滿足衆人階級制度的下等人。
黎雪英長得俊,那雙眼往上一挑,便讓人徒生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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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培明掐着他的下巴,忽覺口幹舌燥,兇神惡煞的神色放緩,暴躁仿佛被安撫。
當他鬼迷心竅時,身後傳來一聲低喝。
“劉培明,我瞧你一日不入土,一日不安分!”
兩人同時轉頭,是于輝。
于輝黑着一張臉,目光在兩人間來回。劉培明那點龌龊的念頭,在他眼中暴露無遺。
掐着氣管的手徒然放松,黎雪英大喘兩口氣,伸手去夠滾落在一旁的傘。
一雙鞋踩上傘柄,再往上是于輝那雙陰骘的眼。
黎雪英縮回手。
同劉培明不同,于輝脾氣沒那麽暴躁,更不逞口舌之快,在外人眼中同時衣冠禽獸,卻依舊比劉培明勝上三分。這也是比起劉培明,于輝更令黎雪英忌憚三分的緣由。他比劉培明狠,卻不狠在面上,而更多狠在骨子裏。那是政治身家培養出的獨一份的狠辣。
“他說在九記門口看見你,是不是真?”于輝居高臨下地看着黎雪英,“同馮慶鬧場一事聽來時真,可我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那個辛默,你同他交好?他又是什麽人?”
在烈日的照射下,黎雪英內心恐懼增大,臆想中皮膚都在烈日下一寸寸融化。
一件外套鋪天蓋地,剎時蓋住黎雪英的視線,隔絕眼前于輝陰骘的神色。
男人手提塑料袋,像剛從巷口便利店回來,裏頭提着廉價的紗布創可貼。他身形高大,靠在牆上,滿臉不耐,也同劉培明一般兇神惡煞,不同的是一身戾氣掩也掩不住,那雙眼剜人如刀,令人膽寒。
劉培明是個不怕死的,惡狠狠同辛默怒目而視,于輝卻看了這人就起惡寒。
他聽過馮慶那晚他到場的故事——手持一把拆骨刀,差些剜了阿傑的眼。
辛默不看他倆,果然從身後掏出一把拆骨到,在指尖把玩。明明刀刃鋒利,他卻游刃有餘,絲毫不傷及自己一絲一毫。只是神情實在算不得和善,目光像淬了毒,下一秒拆骨刀就不知要拆誰的骨。
于輝和劉培明同時吓出一身冷汗,劉培明只是往後推了兩步,大吼:“衰仔,你敢碰我?你一家老小都不得好過!”
于輝則壓下惡寒,直勾勾盯着辛默:“做人留三分後路,動手要死得明白。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他和你也非親非故,你何必為他多管閑事?”
“話別說太早,我同你不一定就無冤無仇,我同他也不定就毫無幹系。”辛默彎腰抱起黎雪英,轉頭又沖劉培明罵,“一口一個衰仔,現在誰是軟骨佬?老子讓你一雙手,照樣踢爆你卵蛋。除了滿嘴放屁就只會給馮慶做擦鞋仔,難不成你是天生賤格?我一家老小有你惦記,泉下有知都要重返人間。”
于輝和劉培明動不得手,又不好多說什麽,只得看男人抱起裹着自己外套的黎雪英,好整以暇撿起一旁掉落的傘。他直起身,高出于輝劉培明半頭多,看一眼都要垂着眼皮。
望着他抱着黎雪英從身前走過,于輝垂在身側的手狠狠攥了攥。劉培明則狠得牙癢癢,他還沒被人這樣當面罵過。
劉培明只敢叫嚣,始終不敢向前:“阿輝,我看這小子是不想活了。我們家裏的身份尚且不說,他要真是個颠勺的我不信,誰他媽随身帶一把刀?要說真是個古惑仔,馮慶的面子都不賣,遲早被弄死在海裏。”
“我們兩個掙不過,窮途末路的歹人,拿不起性命拼。”于輝恨恨地說,恨恨踢了一腳牆,那是剛剛黎雪英的地方,“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事我們管不了,想讀學士就別惹他麻煩。剩下的等慶哥料理,自有他吃苦頭時候。”
與其說橫抱,不如說辛默是捧着黎雪英往前走。
黎雪英身上罩着辛默黑色皮夾,看不清面目。他身體輕得像一件物什,讓辛默覺得懷中抱的不是一個人的重量。
過路行人紛紛側目,當他是殺人行兇抱了屍首,紛紛遠離。
辛默逐一瞪回去,誰也不放過。
過了轉角,涼影下洩,黎雪英忽然就有動靜。他在辛默懷了掙紮兩下,跳了下去。
他皮膚本是雪白,陽光下都覺刺眼,此刻卻微微發紅。那絕不是因為羞赧或激動,所導致的血氣色澤。
黎雪英渾身上下,皮膚泛着不自然的紅,像被灼燒。唯獨身上一件皮夾克,緊緊披着不放,伸手哆哆嗦嗦朝辛默要那把黑傘骨。
辛默習慣性嘴賤,想罵罵咧咧,卻瞥到黎雪英狀态不好的臉,最終只後退一步撐開傘。
他舉高傘柄,黎雪英夠不到。
但随他的移動,黑傘的影嚴嚴實實遮蓋他的身體。
黎雪英最終不再較真,靠着牆喘一陣,慢慢往前走。
辛默跟在他身後,為他掌傘。他邊高舉邊觀察黎雪英,發稍亂,頭稍低,整個人散發局促不安的氣息,只裹着他那間皮夾衣快步前進,雪白的皮膚略紅。
只一眼,令人呼吸困難。瞧他溫溫淡淡,白雪疏離。端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晶瑩剔透好皮囊,恃靓行兇不外如是。
辛默随他走過好一段路。
過了轉交,他開口:“那群狗日的一直這麽狗仗人勢?”
這是辛默第一次同黎雪英說話時如此粗莽,黎雪英驚了一跳,默默點頭,更扒緊了身上的皮夾克。
“要不要送你去醫院?”辛默睨了他一眼。
“不用。”
認清他走的方向是茶餐廳,兩人一前一後進門。劉方方坐在門口,正蹲着啃蘋果,見黎雪英披着辛默的外套進來,對辛默抛個媚眼,在挨打之前躲到後廚,将空間時間留給這對人。
辛默見怪不怪,轉身給黎雪英倒一杯水,靜坐桌前。
這是黎雪英連續來找他的第五次,每回帶着那點莫須有可憐的消息,和打探傷勢的借口,辛默是傻才會真信那套說辭。
他隐約猜出黎雪英來訪背後的深意,和那暧昧的模糊輪廓,卻只不去碰,只一廂情願将它落入孽債的行列。盡管他的皮囊誘人可口,辛默也不想藉此貪心,自尋麻煩。
黎雪英休息片刻,再次給辛默檢查傷口,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陣,這才告別離開。走之前辛默翻出早已準備好的新傘,比黎雪英那把更大,更圓,內層還帶遮陽防紫外的隔離層。那只骨節分明筋脈隆結的手握着金屬的傘尖,将傘柄的一頭遞給他,讓黎雪英怔忪許久。
辛默嘴角緩緩牽起笑。
“你拿去,比我更需要。”他說。
黎雪英很快回神,低頭淡淡說了聲謝謝,轉頭離開。
劉方方在後方不知蹲了多久牆角,吊兒郎當從後勾着辛默的肩膀,身子一晃一晃,目光和辛默一起望着遠走的黎雪英,調侃道:“默哥,不搞基哦?”
不搞基是前些天劉方方跟他打聽,他脫口而出的。
說不上心底感覺,但的确有些耐人尋味了。
“他一連五天,給什麽,我只有拿的份。”辛默舔了舔唇,像只不嗜足的獸,“凡事适當回應,才有後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