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奔
這一壺茶兩人已喝了半個鐘有餘,卻忽然有人湊到馮慶面前低聲言語:“有差佬來!兩輛車,人就在外,夥計們攔不住!”
黎雪英雙手再次絞緊。
他知多半是家姐等不及,已将他與馮慶會面的事告知阿爸。
果不其然,兩人将将起身,正對上從樓梯口上來的黎鵲。
黎鵲便服還未換下,呼吸微微急促,一雙眼飛快在人群中鎖住黎雪英,似乎在确認兒子無事後松快一口氣。
随後,他在下一秒看到馮慶時全身僵直,眉頭緊促,甚至做出戒備狀态。
黎雪英這輩子不曾見阿爸如臨大敵,不自覺往他那旁埋開幾步:“阿爸。”
身形還沒站定,黎雪英就被黎鵲撥到身後:“你跟什麽人出門,不知跟我講一聲,家姐挂心你才通知我。”
這番話雖對黎雪英說,黎鵲一雙眼卻瞬也不瞬盯着馮慶。黎雪英簡直懷疑父親與馮慶曾有交手,否則如此謹小慎微,仿佛對面的不是什麽九龍新主,而是十惡不赦的魔鬼。
反常,太過反常,馮慶竟也盯着黎鵲看。
黎雪英一雙眼雪亮,目光再兩人間飛快來回。
“好久不見,阿Sir。”馮慶開口就是吊兒郎當的口氣,“一雙兒女令人羨煞,我今日沒別的意思,就是和後生敘敘舊。”
黎雪英知他口中沒一個字可信,但自己竟從頭到尾不知馮慶和父親是舊識。
他們是什麽關系?何時相識?阿Sir與古惑仔,怎看怎樣不相配。
難道是曾與阿爸交手過的惡徒,若是如此,太令人……剛才半個鐘,鬼門關前走一趟。難怪父親憂心。
“阿Sir不必如此緊張,上次邢探長做東我也到場,晚到如今才相認。不過沒差別,以後有時候敘舊。”馮慶從黎鵲身旁走過,伸手一按他的肩,帶着屋內五六人盡數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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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一走,黎鵲渾身的肌肉松懈,被他按過的肩膀忽然坍塌,環伺四周,如大夢初醒。一陣風吹過,冷汗涔涔。
那一晚黎鵲抽許多煙。缭繞的煙氣在家中久久揮散不去。
黎莉只要細佬回家便安心,黎雪英卻無法靜心。他始終無法旁敲側擊究竟父親與馮慶有過什麽交集,問多了黎鵲不耐煩,要他回屋睡覺。
黎雪英三步一回頭,忽覺窗口抽煙的父親有種他未曾見過的慘淡。
心中始終裝滿事,以及對辛默那一絲惴惴不安的情思,黎雪英将自己在床上困到淩晨,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玻璃窗被敲響,他全當是風。篤篤響過三聲,他才爬起身拉開床。黑烏烏的身形站在屋檐下,月光流動,将那人的影拖淡拉長。他手中一捧石子,見黎雪英開窗,又扔出一顆砸在窗框。
像心髒病犯,抗拒又被誘惑,心髒跳動極快,下一秒就要脫離胸膛。
按住胸口,黎雪英依舊不可置信盯着樓下的影。
“靓仔,跳下樓敢不敢?”辛默壓低嗓。
有那麽一瞬間黎雪英覺得自己是瘋了。他開窗看到辛默的一瞬,聽他開口的一瞬,幾乎要落下淚來。
夜風也漂亮。
他轉身飛快更衣,帶上鑰匙和Call機,以及幾張鈔票。如同任何一個即将和心上人私奔的少年。
他與辛默是不同的人,即使慌亂,他做任何決定後依舊井井有條。想了想,又反身留下一張便簽在客廳,說他早起,出門食餐。
不敢走正門,怕驚動阿爸,蹲在窗臺上看草坪上的辛默,黎雪英憂心萬分:“你行不行?我跳下來要摔斷腿。”
這層可是三樓。
“一片樹葉落身上比你輕。羅裏吧嗦,快一點!”他佯裝兇悍。
黎雪英跳下,落入一個剛硬的懷抱,沒有軟綿綿的情義,卻安全有力,為他做緩沖,飛快将他放下:“夜裏不好說話,跟我走。”
辛默一指路旁,停着一輛二手摩托車,冷硬機械在月光下反光,予人冷酷不羁的格調。
黎雪英帶上他的頭盔,緊緊勾着辛默蒼勁有力的腰,下一秒風馳電掣,夜風不再溫柔,活似刮皮扒骨,溫柔不再。然而在凜冽風中,在飛馳的摩托上,在充滿辛默雄性氣息的包裹裏,黎雪英自心底隐秘角落,生出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很多年後黎雪英回憶起這個夜晚,依舊記得獵獵晚風中的氣息。他毫無波瀾的十幾年如梭,在極速到刺激的沖刺中,留下砰然悸動。
短短十幾分鐘路程,他腦內循環播放小巷中初見辛默,再到他渾身煞氣血氣從九龍走出,還有蓋着他的皮衣被他從刺眼陽光下抱入陰庇,以及此刻,在他輾轉難眠的深夜,敲開他的窗,要他跳下。
辛默渾身散發的強勢與悍匪氣,以種勢不可擋的侵略性入侵他身體的每一角落,海洛因般令人上瘾着迷。
“下車。”辛默率先下車,拔蘿蔔似地将黎雪英腦袋上的安全盔拔下,矮身将他扛起,飛快往屋中走,“一路你勒我要斷氣……我還當你牙尖嘴利不怕吃虧,被人掐斷氣不知哼一句,坐趟車驚成這樣。”
被辛默猛地扛起驚了一跳,黎雪英卻并不掙紮。他感受到辛默今晚不同以往的氣息,今晚的他……格外暴躁,不招惹為妙。
辛默帶他來的是那間小公屋,房間已打掃整潔,不像那日仿佛蟑螂老鼠的寄生地。書本摞成堆,杯子洗幹淨挂在廚臺,難為被子也鋪平,盡管皺巴巴。
将黎雪英放下後辛默便燒水下粉,全程一言不發,直等香氣撲鼻宵夜出鍋,他才沒好氣地往黎雪英面前一放:“食。”
“有人給我消息,今天馮慶來找過你。還說他和你老豆相識。他找你是為我的事?”
黎雪英擡眼,他沒帶隐形鏡片,眼眸茶粉色,至深至淺清溪:“馮慶要你拜他門下,做他一把刀。而我阿爸和他從前恐怕有糾紛,今天挑破關節,日後他來尋我就再不是為你。我最不願相信有舊仇,可他一旦盯準我爸,從此全家都無好路。”
“馮慶找我,為什麽盯上你?”辛默又問。
“于輝和劉培明兩人在馮慶耳邊嘴碎,還能是什麽原因?外加你為我出頭兩次,在你身上找不到切入口,自然就來找我。”
“你老豆是警務司的人。”辛默鎖緊眉頭,他關心的不是馮慶找他的事。
“是,可馮慶是總華探長屬意人選,你心中清楚。”
警務司又怎樣?馮慶抱着他阿爸頂頭上司邢世懷的大腿,黎鵲奈何不了馮慶,但馮慶未必奈何不了黎鵲。
辛默睜大眼瞪了黎雪英許久,目光肅然,不久嗤笑一聲:“叼他老母,馮慶真他媽不是男人。當真柿子挑軟的捏。”
“是我牽扯……”
“收聲。”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辛默粗暴打斷,他焦躁地在房間開一瓶生啤,“要牽扯也是我這邊原因。只是沒想到馮慶這樣軟根,卑鄙低劣。今晚我本就是和你核對這樁事,從現在開始我說的每個字不要同外人說。你白天對他不錯說,盡量撇清你我關系,他若是懷疑,若有任何不對的預兆立馬通知我,告訴劉方方也OK。”
黎雪英吃驚地瞧辛默忽如其來的長篇大論,一時間沒能接上話。
辛默彎腰掐着他下巴,直視他雙眼:“記住沒有,重複一遍給我。”
好半天回過神,那雙垂眼冷冽驕傲,令人被攝魂而渾然不知,他只得重複一遍,祈求自己的言語成為鮮花,立他心頭之好。
聽過黎雪英全記住,果然辛默面色緩和些許,落在一旁,将最後一口生啤仰頭倒入。他一抹嘴,不放心再次囑咐:“對任何人切莫提起,也要記住。”
黎雪英靜下,凝視他良久,忽然換過話題。
他目光溫和,試探伸出手,在桌下捉住辛默的,“年底警務司招新,我知你讀過大學,想不想來報名?”
“馮慶再霸道,我也不是軟骨頭,還不至于把警務司當做避風港。”對此辛默嗤之以鼻,以至于忘記黎雪英桌下攥住他的手。
那粗犷寬大的手掌,松松蜷着,黎雪英的手卻似冰玉,蛇一樣鑽入他的手心,取暖。
“馮慶他走不了遠路,我阿爸說做阿Sir如大浪淘沙,其實做大佬才是。慣于刀頭舔血的活法,就必不容于世,夜不能寐,醒來不知被誰斬斷頸。你率性而為,也到年紀走上正路。要真跟馮慶,來日仍傍一把拆骨刀拼天下?”
“你阿爸尚且不敢動他,我卻動得了,你信不信?”辛默顯然并不贊同,也不爽,“更何況,你哪一只耳朵聽老子要跟着他做事?要我做誰手下的一把刀,也看那人有無本事握得住。”
黎雪英卻适當抽出手:“你自己好好考慮,我無權幹預。”
辛默這才垂目,望見黎雪英眼中一閃而逝的黯淡。
他盯着那雙茶粉色的眸子,像被下了降頭,竟着迷挪眼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