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第一次網調之後,薄海沒再約程川第二次。
他只是要求程川每天晚上和自己報備今天做了什麽,見了誰、說了些什麽、心情怎麽樣,都要簡短地總結後發給他。薄海自覺這個要求簡單透了,沒想到放到程川那兒還是個難題,他不止一次看見程川坐在宿舍裏苦思冥想,抓耳撓腮半天也就發過來幾十個字的情态了。
不怪程川,他的生活實在是太單一無趣了。上課、自習、訓練,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麽其他的活動。每天寫的一樣怕白蔹覺得他不用心,可真要發現點兒什麽和昨天不同的事情,的确是太難了。
白蔹話不多,程川也沒那個膽子主動找什麽話題聊,但一周過去了,對方一直沒提見面的事情,這讓他有點兒慌。他摸不清白蔹對他什麽想法,是上次網調自己表現得過于糟糕,讓對方對他沒有興趣了,還是白蔹太忙沒空和他說這些,他都只能靠猜。之前那些書面材料上把他的情況都寫得一清二楚,但程川對白蔹卻一無所知,年齡、長相、工作、性格,他一概不知,甚至連聲音都沒聽過,這讓他處在焦慮的不安裏,總覺得自己抓不住白蔹。
程川終于忍不住在某一天問道:「我想見您,可以嗎?」
他發完消息就把手機扣上,不怎麽敢去看回複。如果白蔹拒絕了他,程川似乎沒有什麽理由可以拿來說服對方,只能繼續等下去。他唐突的發問也許擾亂了白蔹的節奏,也許會惹對方不快,可他實在是憋不住了。
意料之外的,白蔹回複得非常幹脆:「好。」
「周六下午兩點,到這個地址來,一樓找137,告訴他你叫程川,他會帶你來見我。」
程川看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圖書館自習,一看到就下意識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吱啦一聲滑開,惹得一圈兒人都皺着眉頭譴責地看過來。程川毫無察覺,緊緊地捏着手機到洗手間,在褲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回複道:「需要我準備什麽嗎?」
白蔹很快就回了:「我來準備。」
程川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收起來,擡頭的時候看見了鏡子裏怔忡的自己,臉頰泛着微紅。
周六的時候程川早早起來洗了澡,換上西裝就出了門。白蔹發來的地址離學校不算近,要換乘兩次地鐵,坐将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他穿這一身回頭率實在太高了,但程川常年面容陰郁,一眼瞥過去好幾個小姑娘都吓得趕緊低頭假裝在玩手機。程川心裏忐忑不安,沒有什麽多餘的心思理會那些惱人的視線,把耳機裏的音樂聲調高,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scar俱樂部在郊區,程川來之前沒想到有這麽大。從外面的花園走進來都要十分鐘,穿過一片茂密的樟樹林,一個歐式城堡才展現出全部面貌。低矮的院牆簇擁着建築群,白牆紅瓦,聳立的塔尖直指藍天。盡管程川對建築一竅不通,可也些許被震撼到了,連拱門和窗戶的邊緣都雕刻着繁複的花紋,美輪美奂。程川暗自慶幸自己穿了西裝,而不是什麽襯衫牛仔褲,要不然就太丢人了。
程川踏進門,內室的設計也是一板一眼按照歐式的風格仿建的,一看就是大手筆的作品。左側是問詢臺,程川走過去問道:“137是誰?”
他不用敬語不用謙辭,穿着侍應生服裝的男人看了他一眼,還是禮貌回答道:“稍等一下,他馬上就回來了。”正說着,身後的門打開了,一個漂亮白淨的男生走出來,穿着同樣的服裝,胸口別了名牌,上面寫着編號137。程川把身份證遞給他,說道:“我叫程川,來找白蔹。”
問詢臺很大,周圍聚了不少人。本來都在聊天的,他這句話一說出來,頓時一片靜默。衆人探究的目光向程川投過來,這讓他很不自在。幾個工作人員也坐直了,确認道:“是找白蔹先生嗎?”
程川不耐煩地點頭。
137笑了笑,露出一對小酒窩,走出來示意程川跟着他:“來吧,我帶你去。”
古堡裏面倒還保留了一點現代元素,起碼是有電梯的,不用從樓梯往上爬。137領着他進了電梯,見他嘴唇緊抿、如臨大敵的神态,笑着開口安慰道:“別緊張,白蔹先生很溫柔的。”
溫柔嗎?程川不敢确定。他和白蔹交流有限,罰他的時候心狠而不容辯駁,但給他買甜點和說晚安的時候又是很随和的。程川在網上也了解過很多圈子裏的事,不少重刑主手很黑,甚至有些m都被直接送進醫院去。他渴望疼痛,卻也畏懼疼痛,程川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究竟想得到的是什麽,更不知道白蔹能不能給他、願不願意給他。
“白蔹先生的房間在頂層。”137說,“門牌號記清楚,不要走錯,頂層的主都是大人物,怪罪下來我們要挨罰的。”邊說着,電梯門已經開了,137用手幫他擋了一下,微笑着說,“我就不送你過去了。”
程川“嗯”了一聲,自己跨出去。
不同于底下,頂層非常安靜,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一整層大約二十幾個房間,有序地排列着,乍一看風格統一,仔細看才能發現每一扇門的花紋圖案都不同。由于吊頂很高,門也顯得十分厚重古樸,程川踩在柔軟幹淨的地毯上,每走一步,心髒都跳得比前一步更用力些。
他在第九間門口停下來。相較于其他門精心的設計,這扇門顯得有些簡單。幾乎沒有什麽鮮豔的顏色,也沒有任何神秘的圖騰,上部雕刻着一只黑天鵝,中間挂着黃花梨木制的牌子,上面只有兩個字:白蔹。
程川用右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手都被心髒的跳動震到了。他反複做了幾次深呼吸,想讓自己放松下來,還是沒什麽效果,站了一會兒才硬着頭皮敲了兩聲門。
“進來吧。”
出乎程川的意料,是個非常年輕的聲音。他本以為白蔹起碼三十歲以上,可顯然他猜錯了。他愈發緊張,使了點兒勁兒才推開大門。
門的對面是一個露臺,陽光灑進來,大半個房間都是敞亮的。露臺上擺滿了鮮花,一個透明的圓形茶幾,和一個竹制的靠椅。男人背對着他坐在椅子上看書,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穿着一身純白色的西裝。他低着頭,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脖頸,肩很寬,背挺得很直,姿态卻是惬意的。柔軟烏黑的頭發折射着太陽的光澤,交疊的雙腿使得小腿懸空搭着,鞋和褲腳之間露出骨節分明的腳踝。他那樣安靜地坐着,背影就像一幅油畫,似乎出現在這幢城堡裏再合适不過了。
程川往前走了兩步,不知所措地站着。白蔹收起了書放在茶幾上,看樣子是要站起身轉過來。在那一瞬間裏,程川心裏千回百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裏打轉,最後下意識地膝蓋一彎跪下來,垂着眼睛不敢看他,緊握的雙手指尖已經嵌進了掌心的肉裏,有幾分疼。
白蔹頓了一下,朝他走過來。程川先看見了他光潔的黑色皮鞋,又看見了平整的褲腳,眼睛便不敢再亂瞟,緊盯着地毯上的灰色絨毛。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只聽見白蔹溫聲說道:“程川,先站起來。”
程川覺得那聲音有幾分熟悉,卻一時沒能抓住腦內一閃而過的奇怪感覺。他戰戰兢兢地爬起來,眼睛仍然是低着的,不敢放肆,這次他看見了白蔹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短也很幹淨,皮膚很白,幾道淡青色的血管交錯排列着,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鑲着鑽的細圈戒指。白蔹似乎是無聲地笑了笑,這次語氣重了一些:“擡頭。”
程川應聲擡起了頭。
接着他全身都僵住了,表情出現了瞬間的空白。
站在他面前的人,有着他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單眼皮,狹長的丹鳳眼,像雕塑一樣挺拔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那張臉上以往總是帶着淺淡的笑意,眸子含着寬容與謙和,下颌棱角鋒利,喉結很明顯。熟悉是因為那是他朝夕相處三年的室友,說陌生是因為程川幾乎從未在那張臉上見過現在的神情——眉宇之間是冷淡和倨傲,臉上沒有笑,眼睛輕微地眯着,肆意地盯着自己的臉。鼻梁上架着一副玫瑰金色的細框眼鏡,鏡片後打量的眼神不像在看人,更像是在評估物品,冰冷且沒有溫度,整張臉都變得十分淩厲,就像打架那天程川看到的那樣,不怒自威,讓他貼着褲縫的手又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正是薄海。
程川很難消化為什麽薄海在這裏,為什麽他和平時的樣子天差地別。年少成名的白蔹居然是他的室友,就睡在他的上鋪,平日裏是個溫吞安靜的老好人。他有一些憤怒,依他的性格早就應該罵出來,指着薄海的鼻子質問“你他媽是不是耍老子”,可面對這樣一個危險的薄海,他沒那個膽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句話也不敢說。
那的确是薄海,但同時也是白蔹。
他程川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