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點擊只有第9章一半?是因為更新時間太貼近了嗎= (17)
着,宋岳忽然問道:“早晨送他來的人,聯系得到嗎?”
劉平一捶掌心,立馬給小張打過去。
小張正在回香格裏拉的路上,已經快到了。“等等,兩分鐘下了高速回你。”
小張打回來說,莫先生在車上時,确實向他借了哈巴一帶的地圖,下車時留在了後座位置上。好在車上只放了鉛筆沒放橡皮,地圖上還有勾畫時留下的鉛筆印。
小張拍了照片發過來,宋岳只掃一眼就明白了路線,對劉平伸手說:“車鑰匙。”
劉平說:“車沒鎖,冷姑娘還在裏面。”
宋岳往面包車走去,劉平拿回手機,看了看小張發來的照片。——是傳統路線,阿布走過無數次的傳統路線。
但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哪不對勁。
劉平仰面,雲層壓得很低,叫人喘不過氣來,四周靜得像死了一樣。
打小在山裏長大的都有這種直覺。暴風雪要來了。
一會兒功夫,宋岳已經收拾好簡易裝備。他換上沖鋒衣,用命令的口吻叫冷因穿上自己那件厚得誇張的大紅色羽絨服。
換好衣服,他對她說:“我什麽也不能保證。”
冷因正色點了點頭。
——荒山尋人,如同大海撈針,再者,即便找到了——
冷因不敢去想。
叫不醒裝睡的人,留不住将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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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你保證什麽。”她說。
只要你平安回來。
這句話還沒出口,劉平拿着剛租來的衛星電話小跑着過來。
宋岳接過衛星電話,說:“我一刻鐘和你們聯系一次。”
劉平拍拍他肩膀,交代道:“天黑前一定回撤。”
宋岳說好。
他看了眼天,目光中的凝重一閃而過。
兩人跟着宋岳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再往前便是真正的草坡泥地。
宋岳停下腳步,回頭對兩人說:“不送了。”
又專門轉向冷因,“那我走了。”
“回去吧。天冷。”
宋岳走得很急、步子很大,冷因覺得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他人已經離去了十幾步的距離。
什麽也沒想,便拔腿追了上去。
哈巴地處高原,冷因跑得劇烈,拖着大而長的羽絨服,跌跌撞撞在背後喊出“宋岳”時已經上接不接下氣。
宋岳背一顫,回過身,立住了。
他靜靜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跟前。
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冰涼炙熱。
一口氣吻到底,她擡眸望他,雙手仍撫在他颏上,涼冰冰的指尖點在他的眼角。
她什麽話沒說,只是望他,像要把他的面容吃進腦海永遠鎖在記憶裏。
在這樣的目光下,宋岳被動的定格了。一時竟不知看的是她,還是她漆黑眸中的自己。
“宋岳。”
“注意安全。一定注意安全——”
先前去尼泊爾都沒這般擔憂,這次是怎麽了?還是說,正因為尼泊爾的事故,才會如此——那未來呢?未來怎麽辦?
宋岳忽然捏了捏她的手,又合進自己掌心哈了口氣,搓了搓。
他說:“等我回來。”
冷因恍恍然望着他轉過身,邁向荒野。
太靜了,太靜了。
靜得他穿着黑色沖鋒衣的黑影,像是夢中的影子。
英挺,卻飄渺;真實,卻虛妄。好似風一吹,便要煙消雲散。
“等我回來。”
她望着他的背影,默念着這句安心的話語。
默念着,默念着,安慰自己。
誰知,誰知。
誰知道。
竟是最後一句。
……
宋岳走後,冷因攥着電話,坐在客棧一樓的木桌邊。
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
宋岳每隔15分鐘回撥一次衛星電話,她的心也随之懸起、落下、懸起、落下……
好在一切平安。冷因深呼吸,揉了揉太陽穴。
她想起來時路上,跟江倩的通話。
江倩說,今天一大早,莫文濱給他父母打過電話,電話裏說,此次出行,就是忽然想出去走走,叫他們不要擔心、不要想念。
莫文濱父母年紀不小了,江倩不敢告訴他們莫文濱一個人去了哈巴雪山的事情,更別提雪山腳下金沙江上游泳的虎跳峽,近年來已被封為“自殺聖地”。
或者說,江倩自己怎麽也不會相信,從小一起長大的那個衣食無憂的成年男人,怎麽可能會突然要尋短見?
還是莫文濱父親嗅出了異端,電話挂後沒多久悄悄單獨打了過來,問江倩真實情況。
“瞞不住,就說了……莫伯伯吓得手機滑掉到了地上。”
“莫伯伯說,莫文濱大學時患過重度抑郁,休學住院治療過大半年,他們家也是在那時候決定定居了美國。八年了,沒再犯過,他們以為他已經完完全全痊愈了,甚至不提起都沒有人會記得了……”
忽然,窗邊紙風車被吹得嘩啦嘩啦響了起來。冷因一吓,忙看過去。
劉平大步踱到窗邊,猛的關上了窗,關窗的聲音太大,吓醒了客棧老板娘懷中剛剛哄睡着的嬰兒。嬰兒哇嗚哇嗚的哭了起來。劉平滿懷歉意的道了歉,老板娘抱着嬰兒去隔壁房間了。
劉平走到桌前,望了眼木桌上的衛星電話,問道:“回了沒?”
冷因方才走了神,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過去17分鐘了。
宋岳一向精準。而他這次,沒回電話。
冷因倉促的抓起電話,奔到窗邊,将劉平剛關上的窗又拉開。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抽在臉上透心的涼。
然而電話還是沒有響應,像個愚蠢的大方磚頭。
劉平跟了過來,冷因焦慮的問:“是不是因為關窗。”
“關窗确實阻礙信號……你別急。”
“再等一下,別急。”
劉平說着別急,臉色已經變了。
“我打打看。”
劉平接過衛星電話,給宋岳撥了過去。竟接通了。
“喂?”
“喂——?”
只有沙沙風聲,陡然間啪嗒一聲斷掉,再怎麽撥都沒響應了。
……
劉平當下聯系當地警方和哈巴村救援隊,警方不好派直升機*,只有靠哈巴村救援隊人力搜救。
宋岳離開已經有五個鐘頭,以他的速度應當已經到達4000米海拔附近。哈巴村救援隊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他那,只好從4100米登山大本營派人往下找。
眼睜睜的望着大夥忙前忙後,冷因完全插不上手;事實上,就連手上緊攥着的衛星電話,都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使用。
劉平一遍遍撥“110”、“119”、省政-府、公安廳……請求支援,恨不得給跪下也沒有結果……
冷因忽然想到江倩,想到莫文濱父母——或許他們能幫上忙——畢竟,山上的不僅僅是宋岳一人。
最後,不知莫家動用了什麽關系,竟然直接調出了空軍直升機協助搜救。直升機在海拔2000多米的針葉林外的草甸上發現兩位馬夫三頭騾子,而那騾子上馱着的正是傷員。——倘若馬夫恰好晚了一步,或是早了一步,還在原始森林中,那便是錯過了。
據馬夫說,傷員被發現時,腰部卡在4000米陡坡上一棵古老、巨大的高山杜鵑下,頭部可能在滑落時磕上了岩石,額角至眼睛一片血肉模糊。
傷員當時已經休克,尚存着最後一口氣,由直升機送到了麗江人民醫院搶救。
一接到消息,劉平載上冷因就往麗江趕。半道下起了大雪,車速又快,車輪在濕滑的路面上幾次打滑差點要飄起來。一路上沒減速,也沒有人說話。
趕到醫院已是晚上,迎接他們的第一盆冷水不是“搶救無效”,而是直升機接來的傷員只有一人,且身份不明。
傷員正在搶救,誰也不知道是誰。
“男的,短頭發,個頭有一米八多吧。”
護士給出的這一信息基本無效。
莫文濱和宋岳都處在失聯的狀态中。
這個時候,哈巴也下起了大雪,搜救隊已經回村,大本營就更不用指望了,天黑以後下着雪的山嶺處處暗藏危機。待暴風雪一着陸,就算是直升機也不能啓用了。
冷因最害怕的,莫過于急救室裏躺着的,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而那個對她說 “等我回來”的男人,只穿了一件沖鋒衣,在暴雪中的荒山仍舊生死未蔔。
過不了多久,江倩也趕到了。 兩眼紅腫,俨然已是哭了一天。
“我母親心絞痛又發了。”
江倩握着冷因,冷因又握着江倩,四肢冰涼的手疊在一起,不知是誰在安慰着誰。
“什麽時候走?”冷因問。
“今晚。”江倩看向冷因,“保持聯系。”
“好。”
“你要好好的。”
冷因嗯了一聲,“你注意身體。”
“答應我,你要好好的。”
臨走前,江倩又重複了一遍。冷因說好。
劉平送江倩去機場了,過道裏又剩她一個人了。還有一門相隔的正在被搶救的男人。
手術室的燈還紅着。——不論是誰,一定要挺住啊——冷因捂着臉,祈禱。
她将頭埋進掌心,兩眼痛苦的緊閉。眼前一片黑洞洞,漂浮着的滿是醫院吊燈灑下的白色光點。光點時而彙聚,時而消散,時而彙成一座雪山,時而彙成一匹奔騰的白馬。唯獨彙不成人,彙不成他。
冷因掏出那張峨山得來的拍立得。相紙上的一男一女那麽清晰,又因太過清晰而逐漸變得陌生。好似從沒見過這兩個人,而那牽着手的腕上的紅繩又提醒她說:是他,是你,是你們的紅線啊。
她盯着那張照片,幾乎要将相紙望穿。而那照上的二人,是全然的陌生。再多看幾眼,竟又詭異的熟悉起來,像在對着她笑。
她吓得将相紙翻了個面拍在腿上。
“冷因。”一位護士走出急救室,對着過道喊:“請問冷因是哪位?”
“我是。”冷因倏然起身。
護士走了過來,将一根紅色手繩交到她掌心。“傷員左手腕上的,要動手術不方便就取下來了。”
手繩上粘了污泥,繩子也被刮磨得起了毛,但一點沒褪色,和她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樣。
眼眶一熱,待護士走遠了才屏着息、疾步踱到窗邊,将肆意的眼淚留給黑夜中的滿天飛雪。
——從頭至尾,她沒告訴這裏任何一人過她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中國山難沒有直升機救援的相關法律。直升機救援每小時費用可達幾萬不止。這一點與發達國家,甚至尼泊爾、巴基斯坦都有差距......具體不多講了,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搜下~
☆、第 59 章
劉平送完江倩去機場,就趕回來了。
劉平帶了晚餐,冷因吃不下,他自己也是。
“哈巴已經封山了,直升機禁飛。莫先生恐怕……”
“你說,阿布他,是不是找着了莫先生?”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然,怎麽也解釋不通,一個具有豐富高山經驗,經歷過珠峰、馬卡魯峰的登山客,會在熟得跟走平地一樣的哈巴陡坡失足遇險。
冷因沒有回答,劉平嘆了口氣,躲去樓梯間抽煙了。
劉平回來的時候,見醫生正和冷因說着什麽。冷因下唇咬得發白。
“左眼需要做晶體更換和□□縫合手術,晶體更換包括晶體摘除和植入。需要知道的是,就目前情況來講,恢複視力的可能很渺茫。”
“右眼呢?”
“右眼更嚴重,貫穿傷,下眼眶骨折,目前還有積液和碎骨片。建議直接摘除植義眼,不然往後發炎了更麻煩。”
醫生又說:“同意的話簽下字,患者額頭還有別的傷口,你們最好快點做決定。”
“同意什麽?”劉平沖上來,又問了一遍,“同意簽什麽字?阿布眼睛不能摘。”
“這位先生,您聽我說——”
“我跟你說,這人是登山家,沒了眼睛不行的。他眼睛不能摘。”
“請您冷靜一下。”
冷因推了推劉平,劉平深呼吸,問:“晶體壞了就換,角膜壞了就縫,縫不好就移植,總之得保住,不能摘。”
“換晶體和縫合沒有問題,但是角膜移植……不是我們不做,是沒法做。整個雲南眼庫庫存都為零。”
“別的地方呢?不能調嗎?”
“□□是器官,器官不是想移就移的,只有足夠新鮮的器官才能保證手術成功率和不排斥。況且現在全國幾十個眼庫都是供不應求的狀态。你們也可以等,可能會等上幾年,其間如果眼球萎縮發炎醫院不負責任。”
“他媽的!”劉平罵一句,已成氣聲,快哭了。
劉平抓筆的手在抖,怎麽也簽不下去。冷因見狀接過同意書,強忍住發顫的雙手,說:“我來吧。”
劉平捂着臉轉身離去,不知是去掉眼淚還是抽煙,還是又掉眼淚又抽煙。
劉平走後,冷因拿着單子單獨找到醫生。
“簽好了嗎?”
“能問個問題嗎?”
“你問。”
“當場摘下來的角膜,是不是移植成功率最高?”
“如果角膜健全,是這樣的。”醫生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板一眼的說,“但我們不接受活體角膜捐獻。”
“自願也不行?”
“自願也不行。除非本身因疾病等原因用不到角膜,而且角膜完好有移植的價值。”醫生認定了眼前的女人一定是愛她男朋友愛到瘋狂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提醒她說,“但即便是這樣,也必須要你的親屬知情、同意。”
誰知,這一切,正合心意。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周後)
值班護士進病房時,病床上的男人已經醒了。
男人不僅醒了,而且已經坐起身,正望着窗外。
滇西北一場大雪,一連下了整個星期。此時已經停了,雪後天空一片清朗,時不時傳來惬意的鳥鳴。
“是誰?”檢查抽血的時候,男人問道。
“什麽誰呀?”護士抽滿一管,将針頭拔出,用棉簽塞住,直起身回問。
“我看見她了,”男人說道,因為許久沒有喝水,聲音呈現出一種病态的沙啞,“動手術的時候。”
“不可能,”病房裏的另一個護士回道,“你做的是眼睛手術,不可能看見東西的。再說了,手術當天你是昏迷着的。”
“我看見了!”男人一激動,咳了起來,咳了會兒又說,“她就在我左邊的床上,我們中間隔了一道白色的簾布。”
這句話說完,兩個護士都沉默了。
“她在哪,我要去見她。”
“院裏有規定,器官捐獻者和受益者不能見面。”
“我們是親人,”男人堅持道,“我要去見她。”
“捐獻者沒有親人。”
男人忽然翻身下床。
床邊抽血的護士叫了起來:“哎呀你別動啊 ,手上還紮着針吶!”
晚了,針頭已經掉了,消炎藥從針頭一滴滴往外冒,滴落在雪白色的被單上,不會兒浸濕了一小塊。
“你們為什麽同意她把眼睛給我?”
“捐贈者是盲人啊。”
“不可能!”男人搖頭,“她不是。”
兩個護士對視了一眼。
一個護士說:“捐獻者真是盲人。不信的話待會兒可以去問主刀醫生。”
另一個護士接道:“再說,你當時确确實實昏迷着,眼睛也沒有可能看得見。你一定是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帶我見她 。”
這時,門開了,又進來一個護士,是進來換藥的,順便帶了杯開水進來,還冒着熱氣。
一個本就不大的病房忽然間擠進來三個穿白色制服的女人,令他感到莫名的心煩。胸腔裏有痰,一急喘起來呼啦呼啦的直響。
換藥的護士将熱水放在床頭,給他拉開被子,說:“一會兒給你吸痰,現在趕緊躺下。”
抽血的護士扭頭和換藥的護士小聲嘀咕了句什麽,換藥的護士對男人說:“捐贈者今天早晨已經走了。”
“走了。”男人懵懵的重複了一句。
“走了,出院了。”護士又道。
“那她……留下什麽話沒有?”
“沒有,人家又不認得你。”換藥的護士按着肩膀把男人推回床邊,男人這次十分合作,護士幾乎沒費力,“如果有話的話,我想也是讓你好好養傷,珍惜這雙眼睛。趕緊坐下把針紮上,別再亂動了。”
“真是沒見過昏那麽多天下地還能站住的。”出了病房,換藥的護士咋舌道。
“喂,那女的,是真走了?還是唬他的?”抽血的護士問。
“真走了,今早剛辦的出院。”
“真是盲人?”
“不曉得,都說是那就是吧。”
抽血那護士抿抿嘴,心生疑惑:哪那麽巧呢?
倘若那個女人,真是個盲人,那也真的是可惜了。她才多大?二十出頭吧,那麽美好的年紀,竟然看不見這世界——哎。
很多年後,這位小護士,仍能夠清晰的憶起那女人的樣貌來。
她是那麽白,比繞在眼睛上那一圈紗布還白,像那一年冬天怎麽下也沒有盡頭的大雪。她的唇因失血過多而呈現出一種病态的水粉色,卻一直有意無意的微微彎弧,仿佛正憧憬、回憶着什麽美好至極的事物。
說實話,那時候,這位小護士——不僅僅是她,而是她們科室一群——都是多想讓捐贈角膜的女人和得到角膜的男人相見啊!一個女人,獻出自己最美最重要的一對晶膜,成全一個陌生男人大半生的光明。這将會是怎樣宏偉的一場世紀邂逅!他們之間一定會生出最為真摯動人的不論是親情還是愛情。光是樣貌,就是那麽的般配!女人那雙纖纖玉手,和男人筆挺如針杉的脊背——她至今都還記得。
只可惜,醫院明文規定,為免去利益幹擾,器官捐獻者與受益者的身份信息必須保密。
更可惜的是,當她們在病房裏問起男人有沒有女朋友的時候,男人說,他已經有老婆了。
“您妻子一定很美吧。”
“是啊,她還很頑皮。”男人微微扭動左腕,“偷走了我的一樣東西。”
聽到這句回答,小護士不禁想起那個女人——和女人右手腕上的兩圈紅繩。
在女人出院的前幾日,小護士領着她在醫院走廊上活動時,問她:“為什麽要戴兩根呀?”
女人答說:“一根是我的,另一根也是我的。”
當時她們已經走到住院部回廊的盡頭。
廊道盡頭,是一扇窗。
護士示意女人停下,問她:“知道外邊是什麽景象嗎?”
女人靜默的“望着”窗外。
“外邊——”
“噓——”
“我知道。”女人說着輕輕勾起唇角,“外邊下着大雪。”
“明明看得見嘛!”護士開玩笑道。
說完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看向女人,怕自己一時嘴快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
因為誰都知道,女人眼上罩着的一層潔淨的白紗下,是已經止了血的窟窿,森森瘆人的眼骨。
“我聽得見,也看得見。”女人仍舊笑着,聲音中仿佛有道不盡的溫柔,叫任何一人聽了都感到莫名歡愉。
女人伸出手,五指輕輕點上玻璃窗,在玻璃窗上輕輕的敲着。
或是心理作用,小護士覺得,女人敲着的那片窗外的雪,像精靈般翻飛舞蹈。
“我看見了白雪。風吹着的飄飛的白雪。”
眼前,天邊。
那麽澄澈,那麽清淨。
落在天邊山頭,化成聖潔的花——是該叫你索瑪,還是格桑?
索瑪格桑,請諒我再不能走近了瞧你——不是我不愛你,正是我太愛你了。
但是索瑪格桑,不要悲傷。此時此刻,你就在我的眼前。
在白雪飄飛的窗棂中,悄悄映現。
只有我能看見。
因為旁人不曉得,什麽叫做滲透骨肉靈魂的愛。
那種愛,是要舍去自己,才能到達、明了。
什麽是放下,什麽是求到。
什麽是離別,什麽是歸期。
什麽是緣由,沒有緣由。
你不懂,你不會懂。你只是一朵花,又怎麽能夠明白。
花啊你默默開,雪啊你靜靜飄。
我走了,不要想念。
不要流淚。
當你化作淚水的時候,春天來了。
浸過雪淚的萌芽,将會漫山遍野的吐蕊盛放。
到了那時,我會來到你的夢裏。
☆、第 60 章
倘若一切只是場夢。
冷因生來是盲童,因家境貧寒被賣去了城裏,後來因緣巧合下被江老師收為關門弟子。
是的,盲人鋼琴家的勵志故事沒少聽過。手指被拉着在陌生的琴鍵上一個個摸索,當別的孩子已經該是糾錯音跟指法的時候,盲童還在摸着陌生的盲譜,一遍遍聽着音符雜亂的錄音——然而失去了視覺的他們,具有一種與其說是天賦異禀、不如說是後天所迫的樂感,以及面對音、樂的心無雜念。
他們的音樂中,少了塵世的豐饒,卻多了幻世的靈動。
那大概就是埙所吹出的《因岳》的樣子吧,古人雲:“立秋之音”。
只可惜筆力不足、蒼白文字無以傳遞。
……
沒有莫文濱。
沒有謝靈。
……
三年前,哈巴雪山山難的受難者,是江老師、宋岳。
江老師因眼疾發作,不幸滑墜遇難——而作為登山向導的宋岳,在搭救過程中頭部撞擊巨石,當場昏迷。所幸斷氣前被送至當地衛生院救治,命保住了,卻也停休了整整三年。
……
一位從小被原生家庭賣走、被鋼琴家收為弟子又在半道上失去了指路明燈的先天性目盲女孩;一位雲南山村長大放棄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烤煙田、一心向岳的藏彜混血男孩。
在各自追逐初心與夢想的道上,一步步艱難卻執着的爬行邁進。
是的,艱難,卻執着,因為不曾動搖。
不曾動心。
不曾動念。
不曾愛過,不曾救贖。
也沒了掙紮、苦痛。
失去的撕心裂肺,相思的肝腸寸斷。
期望破滅的窒息。
……
一步步走着,像車站按部就班的挂鐘,像市中心井然有序的紅燈。
同一個世界裏,形容陌路的人啊。
……
或許有日,擦肩而過。
或許他将她的琴曲分享給伴侶,她将他的故事用以激勵自己的孩子。
或許擦肩而過後的他們,回過頭都看了對方一眼。
轉頭,離去。
……
誰又知曉,平行時空中的他們,将彼此愛入骨髓、愛入魂魄。
……
然而,你告訴我,什麽才是真實?
你希望,這是一場夢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早見。
☆、第 61 章
【一些年後】
哈巴雪山——
宋岳沒有下撤回大本營,而是直接徒步去了黑海。
黑海又叫黑湖,位于哈巴雪山主峰北側,海拔4200米,是一座高原冰碛湖。此時正逢春末夏初,黑湖冰雪融化,水面平靜,水色如墨,倒映着青天上的白雲和遠處山嶺上的餘雪,顯得寂寥、空冥。
湖對岸聚了一群野牦牛,卧在看起來軟綿綿的高山草甸地上,懶洋洋的嚼着一嘴蒿草。
宋岳仰躺在湖岸邊的大石頭上,也随手扯下一撮蒿草,放在鼻前聞了一聞,馨香如艾葉,可嚼一嚼卻是幹巴巴的澀味。
宋岳身後的坡地上,長滿了大片大片的高山杜鵑。今年雨水不多,花開得不夠滿,但俨然已是一山嬌嫩得快要滴出水的淺粉。
對岸不知哪頭躁動的野牦牛發出一長串哼哼唧唧的叫聲。宋岳笑了一聲。這些東西,成天賞花吃草,“牛生”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宋岳用草帽蓋住臉,頭枕着手打算小憩半晌。
他也很久很久沒這麽惬意過了。
這次一個人來哈巴,劉平以為他是要打破自己去年創下的速攀記錄,沒想到牛都吹出去了,這人來了一句:我去曬曬太陽,不登頂。
只是山在那,不爬一下難免心癢。宋岳用一早晨的時間完成登頂下撤,眼下便是真真正正的曬太陽了。——當然不是傻到像老外那樣把全身衣服剝掉獻祭給大自然——高原那麽曬是要曬出問題來的。
再者,現在不比幾年前了,宋岳也懂得了保護皮膚。倒不是怕黑,而是防止皮膚衰老、病變。幾年前那場大難,讓他倍加珍惜起一切。
直到太陽西行,宋岳才徒步返回哈巴村。
回途遇見了一個牽騾子的納西族男人,是哈巴登山向導兼馬夫。
馬夫問他:“你一個人?”
宋岳說是。
“厲害。”馬夫朝他豎了個拇指。
宋岳笑了,沒多解釋自己本就是這一行的。
宋岳問馬夫,怎麽這時候往黑湖方向走——他剛才在黑湖,沒看見有人紮營。
馬夫說:“去看杜鵑花。”又說:“替我父親看。”
“替你父親?”
“嗯,上個月剛去世,沒能等到今年的杜鵑。”
“不過他老人家已經看過70年了,橫豎不差這一年。”
馬夫說着笑了,一笑臉上就露出褶子,黝黑得發亮的皮膚仿佛能反射陽光。
宋岳回到香格裏拉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
他回家洗了個澡,來劉平客棧蹭飯。
這幾年,劉平業務拓展得很快,又開餐廳又開酒吧,還成立了一家徒步俱樂部。只有這家老客棧雷打不動,十年如一日的用心經營着。
如今,客棧還有老板娘坐鎮,休息區終于不再只賣牦牛奶了。劉平娶了個川妹子,一同娶進門的還有紅彤彤的麻辣鮮香以及令人羨慕嫉妒的一大團煙火氣。
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有酥油糌粑,也有回鍋肉、麻婆豆腐。
劉平拿來一壺青稞酒,坐下倒滿了兩盞。
這個點,休息區只有兩桌,除他倆外還有一桌青年驢友。
劉平下巴指了指那桌,說道:“看見那留個小中分的沒?”
宋岳嗯了一聲,“怎麽了?”
“他們說他這次來是要破你在哈巴的速攀記錄,”劉平說,“好像是個戶外健身教練。”
“破呗。”宋岳無所謂道,夾起一塊切成西瓜片形狀的酥油糌粑給劉平。
劉平橫空攔截,“不吃這個。”
“幹嘛?”
“熱量太高。”
宋岳嘁聲,送進自己嘴裏,一口咬去半塊,又對劉平說:“是該減減了。”
這時,音樂從那一桌傳來。
那位中分的青年抱着一把木吉他彈了起來。
宋岳嚼着,嚼着,停了下來,半塊酥油糌粑還夾在空中。
“好聽啊。”劉平指頭點着桌邊打拍子,“歌好聽,彈得也好聽。”
沉默須臾,宋岳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小男孩出現在了吧臺邊上,朝着劉平宋岳這桌屁颠屁颠奔了過來。奔到半路,腳一崴,啪的一聲整個人掼倒在地上。
吉他聲停了,那桌忙下來一人,從地上把小孩扶了起來。
男孩很堅強,眼裏分明疼出淚花也一聲不吭。
吧臺後又跑出一個女人,身上系圍裙、腕上還套着防污護袖。女人拉過男孩,和青年道了謝,帶着小男孩往宋岳劉平這邊走來。
“嫂子好。”宋岳打完招呼,掐了掐小男孩肉嘟嘟的臉蛋,“小劉好啊。”
男孩腼腼腆腆的笑了笑,說:“小丘哥哥好。”
劉平不屑道:“都多大人了,還小丘哥哥呢,也不害臊。”
說罷被宋岳漠然乜上一眼。
宋岳對女人說:“謝謝嫂子,太好吃了。”
女人笑道:“喜歡就多吃點。上次給你帶的那些小吃,聽劉平說出國後很受歡迎?”
“是,都被搶光了,各個喊着辣還是要吃。”
“就是要辣才香嘛,”女人笑道,“下次出國什麽時候?給你再多帶點。”
宋岳回說:“還早,要等下一個登山季了,大概初秋吧。”
“行,到時候跟我說。”
劉平對老婆說:“你趕緊休息去吧,這些我來收拾就好。”
“那我帶小東西睡覺去了。你們也別太晚。”女人拉着小男孩說,“和爸爸哥哥說晚安。”
“爸爸小丘哥哥晚安。”
“小羽!洗手吃飯了!”江倩端湯走出廚房,對樓上喊道。
過了會兒,還不見人下樓,江倩走到樓梯口,一邊拽下護袖一邊喊道:“江羽!媽媽說話你聽不到是不是?”
冷因倚站在椅背後,笑說:“別催她了,小學作業不少吧。”
“不少什麽呀,肯定在上面偷偷玩游戲。”江倩憤憤的說,“今晚就把她IPAD給收了。”
“No I did not!”江羽噔噔噔的跑下樓梯,“You can’t do that. I just got a full score on the test today.”
冷因對江羽說:“沒人催你,你下樓慢點。”
“來,坐吧。”江倩習慣性的幫冷因把椅子拉開,對江羽說,“小因姐姐明天要回中國了。”
江羽驚道:“呀!這麽快呀!”
江倩說:“所以才叫你快點下來啊。”
“小因姐姐一路平安哦。”江羽坐下,樂呵呵的對冷因說,“給我帶禮物好不好。”
“好啊,想要什麽呢?”
“什麽都行。”
“那我幫你看看。”
“別買太貴的。”江倩說着接過冷因的碗,幫她打了半碗湯。這也是冷因喜歡在江倩家吃飯的原因,一切都已經習慣成自然,素菜在哪,葷菜在哪,勺子筷子在哪,不必多說也不必多謝。
“對,不要貴的。”江羽悄悄說,“中國風的這個紅繩就好。”
一旁江倩聽到了,問江羽道:“你怎麽知道小因姐姐手上戴的紅繩就不貴?”
江羽吐了吐舌頭,回媽媽道:“小因姐姐說這個不要錢的。——而且上面又沒有diamond。”
江倩挑挑眉:“合着早就問過了是吧。”
冷因笑了,對江羽說:“是不要錢,回頭給你帶一把。”
江羽滿足的笑道:“謝謝小因姐姐!”
江倩見冷因推了好幾次鼻梁上的墨鏡,說:“在家就別戴了吧。”
江羽同意道:“我和媽媽又不怕。而且我覺得你眼睛好酷呀,像Sci-Fi電影裏的機器人。”
“又瞎說。”江倩白了江羽一眼,“那個叫做義眼。”
冷因說:“可我今天沒戴義眼哦,拿去做超聲波清洗了。”
“那你明天走前記得去拿。”江倩提醒她說。
“嗯,預約好了,上機場前順路取一下。”
吃完飯收拾好後,冷因靠在沙發上聽音樂。江倩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冷因聽見聲音取下一只藍牙耳機。
江倩說:“拍賣會上新聞了。
“噢?怎麽樣?”冷因将耳機收進口袋,換了個姿勢面向江倩,問道,“拍了多少錢?”
“你就這麽不關心自己的東西?”
“已經委托給了盲童基金會,早就不是我的東西啦。”
江倩拿出手機,翻到拍賣會的新聞,說:“那套杜鵑花金首飾總共拍了16萬美金——120多萬港幣呢!”
冷因聽到這個數額微微一怔,問:“有買家信息嗎?”
江倩搖了搖頭,“只說是位匿名收藏家,美籍華人,再多的信息就沒有了。”
冷因有些恍然的點了點頭。須臾,笑說:“真是有錢啊。”
江倩開她玩笑道:“說的好像你自個兒拿不出這麽多錢似的。”
冷因嘆了口氣:“拿得出這麽些錢,卻不會用在拍賣收藏品上面。在我這種俗人眼裏,古玩字畫不值一錢,但在這些收藏家眼裏卻是價值連城——物有所歸不是很好?”
“對了,你到現在都沒告訴我,這套明朝金飾究竟哪來的?”
“因緣巧合。”
“嘁——不說拉倒。”江倩又翻了翻手機,放到桌上嘆說,“不過,這位匿名收藏家,還不知道自己這一拍做了好事呢。”
“嗯,”冷因笑了笑說,“應該夠建好幾所盲校了。”
冷因起身,江倩問她去哪,她回道:“去倒杯水。”
冷因轉過沙發,繞過餐桌,在吧臺上一排陶瓷杯、玻璃水晶杯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只。
那是一年去阿拉斯加旅游時,在迪納利*國家公園買的紀念瓷杯。“迪納利”在阿拉斯加原住民的語言——愛斯基摩*語中意為“The High One”。顧名思義,迪納利峰也是北美第一高山峰,幾乎是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