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點擊只有第9章一半?是因為更新時間太貼近了嗎= (16)
出男人是誰。
莫文濱臉小了一圈,自然卷被剃短、甚至看不出來了。梅裏雪山的紫外線沒能改變他膚色,卻将他兩瓣臉頰燒出了高原紅。
莫文濱鼻孔裏塞着紙巾,嘴唇幹得翹了皮,下颏一點淡淡的青色的胡茬,卻絲毫不影響他骨子裏透出的幹淨。某種出塵的幹淨。
莫文濱并沒有江倩形容的、她所想象得那樣頹廢,只是不知為何,看了叫人心酸。
或許是氣質的變化,太過寧靜得不真實,仿佛深潭湖泊将湍流隐蔽。長長的袖口、高高的衣領,像是要将自己包藏,又像是有意在粉飾什麽。
莫文濱曾說,她這輩子,都難遇見比他更熟悉她的男人了。
或許,他沒說錯。
反過來,又何嘗不是?
她太了解他了。以至于短暫的沉默的對視,足矣千言萬語。
他、她、還有宋岳。從某個層面來講,他們都是極端的理想主義者。只是他們生得不一樣,那是不可避諱的現實的隔閡。
“小因……”
“江倩在房間,”冷因打斷他說,“你先去……”
“好。”莫文濱點頭,“哪間?”
☆、第 55 章
客棧房間,江倩換上睡衣,正疊着髒衣服,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來啦!”她将衣服收好,蓋上行李箱,往門口走去。“怎麽樣?買到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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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門,怔在原地。數秒過後,兩行淚刷的就流了下來。
“你去哪了?你是要吓死我……”
莫文濱安慰的抱了抱她,說:“別激動,不是好好的嗎?”
江倩揉掉眼淚,說:“小因剛才出去了,看見她沒?”
“看見了,”莫文濱說,“她在休息區,讓我倆單獨聊會兒。”
“嗯,進來吧。”
江倩關上門,莫文濱跟在她身後進了屋。
标間很寬敞,雙床旁是兩張圓木凳,一張圓木桌。桌上擺着兩只陶杯,倒放着。
江倩說:“我去燒點水。”
莫文濱說:“別忙了,我一會就走。”
“小因在等你?”
“嗯。”
坐下後,江倩問:“你還好嗎?”
莫文濱點頭,“我很好。”
江倩眉微蹙,搖了搖頭。
莫文濱無奈道:“你不信我。”
莫文濱看起來是很好,比她想象得要好。就連脖子上的刀疤也被白淨的毛衣領遮了去。
但莫文濱的眼睛,似乎太靜了。那種靜,不該屬于而立之年的男人。
“文濱——”
“江倩,我的病症确實複發了,就在前段時間。”莫文濱打斷她,沒有掩飾而是實話實說,“現在已經好了。”
江倩沒想到他如此坦白,但這不意味着她便信了他後面那句話。“真的?”
“真的。”莫文濱平靜的答說,“看淡了。”
江倩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說:“那你答應我,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做傻事。”
“比如?”
“你說呢?”
莫問笑了,說:“好。”
江倩似乎還欲言又止,莫文濱忽然笑問:“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江倩愣了愣,搖頭。
莫文濱說:“你這媽當得不稱職啊。”
江倩笑道:“是啊,第一次。”
“誰不是呢?”莫文濱說,“誰來到這世上,都是第一次為人。要是我也有個孩子多好。”
江倩說:“生一個啊,你也不小了。”
莫文濱搖頭笑說:“不是指未來,是指現在……”
還沒等江倩消化這句話的意味,莫文濱問:“孩子應該随你姓吧?”
“對,随我姓。”
“江宇好聽嗎?”
“哪個yu?”
“宇宙的宇,羽毛的羽……”莫文濱說着看向她,“随便啦,随口說的,覺得挺好聽。”
江倩嗯了一聲,“是挺好聽。”
江倩問他:“和你爸媽聯系過沒?”
“聯系過了。”沉默少刻,莫文濱說:“他們說,東哥不會有大事,頂多兩三年不到,應該就出來了。”
江倩垂眸,抿抿唇,低低的應了一聲。
她說:“我不會等他的。”
“嗯。”莫問說,“我猜你也不會。”
“倩倩。”莫文濱突然喚她乳名。
江倩心一顫,擡頭看去時,他臉上的笑容已斂去了。
莫文濱說:“也不要等我。”
莫文濱回到休息區的時候,手上多了一件黑色沖鋒衣。
冷因坐在沙發上,腿上擱着一本厚厚的舊雜志。
她輕輕的、一頁頁的翻着,但莫文濱覺得,她并沒有在看,因為從他走進休息廳到她身邊這短短十幾步,她已經望向對面兩次了。對面牆上,有一幅藏式花紋的暗紅色挂畫,挂畫前的陶甕裏插了幾枝幹花,挂畫的旁邊,是一張珠穆朗瑪峰的登頂證明。
冷因聽見腳步聲,擡起頭。
莫文濱看見她左邊長發用一枚小花卡起,露出左耳上的黑葉文身,身上散着一股濕漉漉的花香。
冷因站起來,将雜志放回到桌上,目光落在了莫文濱的手上。宋岳的黑色沖鋒衣?
“衣服……”
“挂在你房門上。”莫文濱遞給她,“穿上吧,外面冷。”
冷因接過沖鋒衣。沖鋒衣很大,套毛衣上剛好,材質輕盈卻很暖,帶着熟悉的味道。
“走吧。”拉上拉鏈,她說。
經過大堂的時候,冷因走到前臺,将塑料袋又遞回給前臺小妹。“我出去一下,回來再跟你拿行嗎?”
前臺小妹看了眼時間,說:“馬上換班了。這樣,我放在左手第一個抽屜裏,你回來的時候自己拿就好。”
轉頭,莫文濱已經走出大堂門口,身上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插着大衣口袋,擡頭看天。
冷因出來時也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看不見星星,也沒有月亮。
“我有事問你。”走了片刻,冷因先開口。
莫文濱無奈的笑道:“你啊,接我電話,第一句永遠是問‘什麽事’。出來散步,也得用‘有事問你’開頭。”
“是真有事,你那——”
“明朝的杜鵑金飾和白玉駒?”
“嗯。”冷因說,“存銀行了,回去之後轉回給你。”
“不了,放你那吧。”
“不行,太貴重了。”
莫文濱嘆了口氣,“就是因為太貴重了,才不可以放我這兒。”
冷因忽然想起莫文濱因為孟旭東被抓的事情,于是說:“那等可以了,一定記得要回去。聽到沒?”
“好吧。”莫文濱答應着,過了會兒又說:“假如我忘了,記得好好對它們。這些古物,也是有生命的。”
這話聽着不舒服。但确實又像是莫文濱會說的話。
冷因總不住的想起江倩說的,莫文濱在美國時曾因病休學住院的事情。但又覺得,眼前的莫文濱還是莫文濱,或許莫文濱生生就是這麽樣一個人。
算了,暫且忘了吧。
今晚,已經很沉重了。
冷因問:“你想去哪走?”
莫文濱說:“古城裏轉轉就挺好。”
“去過龜山公園嗎?”
“沒有。”冷因問,“去嗎?”
莫文濱想了想,說:“算了。”
“遠嗎?”
莫文濱搖頭,看了看天,雲層發脹、厚得像是要掉下來。“不去了,雪一下趕不回來了。”
“這兒就挺美。”莫文濱微微側頭,看着她說。
古城古道,雕花木牆,青石板路。無月的夜,四方宮燈的黃光更加幽美。
轉進一條小巷。小巷晦暗無燈。
冷因在巷口躊躇片刻,還是跟在莫文濱身後走了進去。
小巷越來越窄,中間那段,窄到伸手可以觸到兩邊的木牆。
冷因驀地想起城中村那條髒兮兮舊巴巴的、頭頂飛燕的巷子,還有曾在那裏救過她的那個人。突然一股熱乎乎的情愫湧上咽口,哽住她的喉嚨。
冷因擡頭,卻是另一人的背影。莫文濱一言不發的在前面走着。
兩人便這樣,一前一後默默走完了百米窄巷。
外邊風大了些,街邊經幡撲撲直響。
忽然不知從哪猛地竄出一道黑影,兩人同時一吓,莫文濱下意識伸手将她護在身後。
原來是只黑黃相間的野狗。
野狗身上的毛又長又亂,卻遮不住鼓鼓的腹部。
原來,是只凍得發抖的、懷了孕的母狗,正眼巴巴的望着他倆。
莫文濱覺得這眼神熟悉。他想起了深圳街頭的流浪漢。
他不忍直視,太痛苦了。別過頭,問道:“有吃的嗎?”
冷因搖頭。
母狗還站在距離兩人幾米遠的地方。
這時,巷口又走出一人——大肚子,腫眼泡,一身黑袍——冷因一凜,不正是先前莫名其妙追着自己的老婆婆嗎?
老婆婆從黑咕隆咚的布兜裏掏出一塊面餅類的東西,施舍給母狗。母狗似乎對老婆婆有些忌憚,一叼起面餅就倉皇溜沒了影。
老婆婆對着母狗消失的地方低吟了幾句,不明其意,卻聽得一身顫栗。
老婆婆掉過頭,顯然認出了冷因,徑直走了過來。
有莫文濱在身邊,冷因沒那麽怕了。
莫文濱見老婆婆一直盯着冷因,便問她:“認識?”
冷因還是搖頭。
轉眼間人已走到跟前。老婆婆指了指冷因左耳,冷因以為她是說自己耳朵上的文身,捏了捏耳朵,一臉疑惑。老婆婆哼了一聲,指指她耳朵上邊,原來是在說江倩給她的發卡。
冷因十分詫異,老婆婆要她發卡做什麽?旁邊莫文濱也是一臉茫然。
老婆婆仍指着發卡,冷因于是取了下來。剛取下一半,手腕在半空中被老婆婆抓住。冷因吓了一跳。
莫文濱欲上前,冷因看了他一眼,意思他沒事。
老婆婆的手很粗糙,甚至紮人。但溫柔,灼熱。
老婆婆雙掌合起,竟将冷因的手和手心的發卡一同嚴嚴實實的捂住了——要知道她的手,即使是在彈琴人的手中,也算是非常大的。
老婆婆念了幾句像是咒語的東西,擡起頭深深的、深深的凝視了冷因數秒。忽然松了手,走了。
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街口。
留下茫茫然的兩人站在街邊。
莫文濱惋嘆:“完全沒把我放眼裏啊。她剛才和你說了什麽?”
“不知道。”冷因把發卡重新卡回去,“之前才遇到過,劉平說是納西人。”
“劉平?客棧老板?”莫文濱問,“你們晚上一起的?”
“嗯……一起吃的晚飯,還有江倩。”
莫文濱想到什麽,沒有說話。
沒走多遠,頭頂飄下來音樂。二樓是一家酒吧,木窗開着,窗外挂着紙燈籠。冷因看見路邊停靠着的一排黑色的摩托車,立馬想起來了這個地方。
轉頭,看向宋岳離去的巷口,正是她和莫文濱散步過來的方向。
酒吧窗子探出個腦袋,對樓下兩人吹了聲口哨、招了招手。見兩人沒有上來的意思,雙手合十,說了句“紮西德勒”,莫文濱回了句相同的話,那人便又鑽了進去。
冷因問他:“是藏語吧?”
“對,吉祥如意的意思。”莫文濱說,“轉山時學到的。”
“為什麽……去轉山?”斟酌了很久,終于問出了口。
莫文濱先是一怔,笑了。“轉山有功德呀。”
“你什麽時候信了佛教?”
“沒有。“莫文濱小聲回道,“我倒是希望。”
冷因沒再往深裏問,莫文濱也沒再解釋什麽。
仍是靜靜的走,将千年古城走成一座龐然迷宮,将二人鎖在其中,永遠永遠也走不出去。
倘若真是那樣,就好了。莫文濱想着。
“冷因。”
“嗯?”
莫文濱突然喚她全名,冷因有些不習慣。
“還記得嗎,福利院,我們都還小的時候,你每次見到我都會纏着我問問題:彈得進步沒有,下次什麽時候再來,會帶哪位鋼琴大師的譜子——雖然你一個也不認識。但你說,你要成為比他們都厲害的鋼琴大師,好讓全世界每一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記得。”冷因嘴角含笑。那時候的她,只想得到認可,還想一舉成名,好讓抛棄她的人後悔。
“不知哪天起,你開始離我遠了,當我發現的時候,你再也不來問我問題了。”
“嗯,可能是你出國後吧。”
“不,在那之前,”莫文濱篤定道,“一定在那之前。”
“是嗎?我不記得了。”
“小因,你是不是,不再需要我了。”莫文濱忽然站定,問道。
冷因心頭驀地一揪,“別這麽說。”
然而,自己都覺得自己答得很沒底氣。
她低着頭,怕對上他的目光,怕他一定要她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怕,怕自己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結局,一定是那樣的。
莫文濱,求求你,不要問。
終于,他轉開視線,仰面,對着黑壓壓的天空哈了一口白氣;如雪如霧,化了、散了,再不留痕跡。
如此輕盈自在,多好。
“旁人轉山,為的是放下。而我轉山,為的是求到。”
冷因一驚——這話,那麽熟悉!熟悉得她,幾乎振顫。
“那你……”冷因深吸一口氣,冷風刺進胸腔似刀片。轉眼間,眼前升起霧氣,她紅着眼咽了咽,問:“求到了嗎?”
莫文濱側過臉,對上冷因黑漆漆的雙眼。
是高原空氣太薄、塵埃太少?——為什麽就連目光也變得那般直白明了——
那一剎,目中是癡、是醉、是柔,是念,是渴望亦是不舍。
那一剎,目中迸發的明淨如雪又炤爛如火的情,叫她下意識的退卻。
只退半步,被一把擁入懷中,毅然決然的深吻下去。
指過發梢,格桑花,掉了。
薄脆的纖纖花瓣碎落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響,湮滅在了一并掉落的、紛紛揚揚的冰清白羽之中。
香格裏拉的初雪,悄然而至。
莫文濱望着阒無一人的街道,胸口仿佛還感受得到她掌骨抵着的力量。
是那麽奮力,奮力得令他心疼。碎了,散了,如白雪。
幻滅的氤氲。空落的蒼涼。
世上本沒有空。來了,走了,便有了。
他望着,望着。很久,很久。
“求到了。”
也失去了。
經幡在風雪中翻動。
來生願化成風,吹白雪飄飛,吹經幡蕭沙。
倘若來日轉山,經過陰陽相隔的垭口,你聽到了——你一定會聽到,也一定會懂。
因為我會用盡全力——我已用盡全力,最後一次,嘗試去愛。
☆、第 56 章
冷因回到客棧的時候,沖鋒衣上已經覆了一層白雪。她脫下沖鋒衣,在門口抖掉雪後邁進大堂。
耳朵,頭發,脖頸上的融雪冰泠泠,叫她打了個寒顫;冷因撥開左耳上濕漉漉的頭發,才發現那枚發卡丢了。
她轉頭看向門外,黑夜裏大雪紛飛。嘆了口氣,腦子裏亂亂的。
前臺小妹下班了,換了位稍年長的阿姨。冷因和她說明了情況,從左手第一個抽屜拿走了塑料袋。
這期間,宋岳一直坐在大堂吧火爐邊的沙發上,直到冷因出了大堂離去,都沒有看他一眼。
很後來很後來,想起香格裏拉這個雪夜,宋岳才意識到,那時的冷因,不是不理他,而是認不出他。
倘若那時他能夠叫住她、說句話,就好了。年輕就是幼稚,明白再多道理,發過再多的誓,氣一上來忘得一幹二淨。
宋岳面無表情的看向沙發旁的四方暖爐。屋內爐火搖曳,窗外白雪紛飛,溫暖安逸得叫人昏昏欲睡。
不知又過了多久,莫文濱回來了。
莫文濱在門外脫去大衣抖掉雪,露出裏邊白色的高領毛衣。
宋岳見了,微微皺眉。
莫文濱走了過來,隔着宋岳兩三人的距離坐下。莫文濱看起來很冷,嘴唇一圈凍紫了,凍僵的雙手在爐火前輕輕顫抖。
白毛衣上,火影無聲的舞蹈。
“大佛寺前的話,是認真的。”
“宋岳,”莫文濱第一次直呼他名,“我很羨慕你。”
說罷,起身,将手心一枚發卡輕置沙發上。
宋岳目送他離去,才拾起了沙發上的發卡。發卡上的索瑪花,碎了一瓣。
客棧房間內,在劉平和江倩的協助下,冷因終于訂到了翌日回深的機票。
劉平走後,兩人關燈躺上了床。
“你倆沒什麽事吧?”
“沒……”
“吵架了?”
冷因“嗯”了一聲。一來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二來忽然想到,便說:“對不起,那個……發卡丢了。”
江倩笑出聲,“還以為你道歉是幹嘛呢。這有啥,小玩意兒又不貴。”
“江倩,”頓了頓,小心翼翼道,“能問你個問題嗎?”
黑暗中,江倩轉向她。冷因面朝窗簾,縫隙漏進的白光照亮她大半邊臉,透着幾分凄美的意蘊。
江倩說:“你問。”
沉默。
“知道懷孕的時候,是什麽感受?”
“害怕。”
又是沉默。
“那有想過……不要嗎?”
“有啊,自從知道那刻起,一直都在想。”
不知為何,聽見江倩的回答,沉甸甸的心頭稍微好過了些。
江倩無奈的嘆了口氣,又說:“想着想着,就過了期限。最後那次,本來已經下了決心,可醫生拿來的B超上,胎兒的心髒在跳動!那個跳動的生命,就在我的身體裏!真的是沒有辦法啊。”
江倩吸了吸鼻子,“來了就是緣分,怎麽能夠辜負。”
別說江倩動情,就連冷因聽了,喉嚨也澀澀的。
“只是……沒能給它一個完整的家庭。”
“他……知道嗎?”冷因問。
江倩知道冷因指的是孩子父親,沒有直面回答,而是說:“不會帶他見的。我們未來各走各路,或許各有家庭。我的孩子是自由的,不可以成為別人幸福的累贅。”
“你呢,”江倩反過來問冷因,“有想過嗎?”
“我……沒有。”
“也是,你還小。”江倩想了想,又改口道,“我覺得吧,這是看緣分的事,和年齡也沒啥關系。”
“你明天早上的飛機吧?”
“嗯,九點。”冷因問她,“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看文濱吧。”
“他——”
“應該也快要回美國了。”江倩說,“案子結了,他自由了。他是外籍,在這兒又沒正經工作,不可能一直待下去的。”
“案子結了啊。”冷因想起銀行拍品的事,又想問江倩孟旭東下落,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有些累了,你明天還要早起,睡吧?”
那好吧。冷因嗯了一聲,道了晚安,又說謝謝。
“謝啥?”
“回答剛才那些問題……”
“這有啥,”江倩笑說,“等你來了美國,當我孩子幹媽呗。”
翌日清晨,太陽還未東升,門堂外頭白茫茫的世界已經鳥鳴清幽。
大堂裏,男人結了房錢,正和約好了的司機通話——
“不走了,雪太大了。”電話那頭說。
“可以再加錢。”莫文濱再次嘗試。
“加錢也不走!路這麽滑,鬧不好要出人命的。暴風雪路一封,連直升機都飛不進來我告訴你……”
莫文濱放下電話,正悶着,背後傳來一聲問話:“先生您去哪?”
莫文濱回頭,見是一位中年男人,身材樣貌普通,黝黑的皮膚皺巴巴的。應該是當地人,還是常年在外行走的那種。
莫文濱答道:“哈巴村。”
男人長長的“哦”了一聲。
莫文濱見他動了意向,便問:“走不走?”
“這個……平日裏包車800……但雪這麽大……路不好走……”
那便是同意了走的意思。莫文濱問:“你給個價呗。”
“1200吧。”
這明顯是亂叫價,莫文濱還沒說自己只是單程、不用管吃住。
那人說完看向別處,其實是在等這位先生跟他砍價。這兒的游客都會砍價,軟磨硬泡能砍掉一位數,這也是他們報價往高裏報的原因。
沒想到,這位先生點了點頭,說:“行,走吧。”
男人一懵,剛反應過來,先生已經徑自往門口走了。男人忙跟上,一臉憨笑着去搶先生身上的背包。
背包拿到手,又是一驚——這麽輕?真是來旅游的?
再看那先生,一身輕便的戶外裝,确實是要登山徒步的樣子。
出了大堂,男人領他去自己車那。邊走邊介紹說:“如果裝備不夠,村裏都能租得到的,聽說什麽睡袋啊,雪套啊,冰爪冰鎬都有的——不過這麽大雪,很可能不給沖頂啊。”
莫文濱笑了笑,沒有回答。
一夜雪後,世界素淨、安和,遠處天邊日照金山,頭頂幾只黑色大鳥飛過經幡。這番景象,令他不禁多望上兩眼。那股忽而生出的期許,很快又雲消霧散。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
唯雪、幹淨。
八點,溫和明媚的陽光灑滿院堂。
宋岳仍是一件黑夾克,将背着拎着的登山裝備放在前臺邊上。劉平遞給前臺女人一張字條,說:“一會兒小姑娘上班了,讓她像上次那樣,把這些東西打發這地址。”
女人接過字條,打了個哈欠,“深圳?OK沒問題。”
“辛苦啦。”
“沒事。”
宋岳看了眼時間,問劉平:“走嗎?”
劉平瞅了他一眼,說:“還等一個人,兩分鐘。”
宋岳點點頭,轉身看向門外白皚皚的世界。
門口雪毯上,路過一只松鼠,跳上開滿百花的枯枝,一下跑沒了蹤影,只留下雪毯上一串小巧的爪印。
宋岳看入了神,沒發現大堂裏多了個人。
冷因穿着黑色沖鋒衣,拖着行李出來,和劉平道了早安。
“早啊,那咱走呗?”
“嗯好。”
前臺女人忽然想起什麽,對劉平說:“早晨小張來過了。”
“貨到了?”
“都到了。”
“我看眼,”劉平轉向冷因,“兩分鐘,我查下貨。”
冷因點頭,“不急。”
冷因放下行李,緩緩走向門口的那人。
宋岳聽聞腳步,看見冷因愕然了一瞬,便釋然了。
她看着雪,笑問:“美不美?”
宋岳覺得這一幕熟悉。
冷因說:“我跟你一起走,昨晚訂了機票。”
宋岳忽然很想緊緊擁抱住她,礙于還有別人,硬是忍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什麽,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枚發卡,在她眼前晃了晃。
冷因怔住,“你怎麽……”
“昨晚下來抽煙,”宋岳指了指堂前的雪地,上面還有一串松樹爪印,和人類的腳印,“在這裏撿到的。”
“不……你怎麽知道是我的?”
“我不知道啊,”宋岳擡了擡眉,“真是你的?”
冷因暗暗吸了口氣,說:“昨天晚上江倩買的。”
旁邊,劉平查完東西出來,問前臺道:“小張人呢?”
“早走了。”
“沒留他吃個早飯?”
“好像有事去哈巴村了。”
“哈巴村?”劉平皺起眉,“今晚不是暴雪嗎?”
“我也不清楚,”女人沉吟片刻,說:“好像是送人,一位房客。對了,姓莫,今早剛退的房。”
此話一出,冷因和宋岳同時看向了前臺。
凝滞幾秒,宋岳突然問:“有車去哈巴嗎?”
劉平:“……哈巴?”
宋岳:“對,現在。”
劉平見他正顏厲色,掏着手機說:“你等等,我問下。”
“快。”
冷因頭一次見宋岳露出這樣的神色:眉頭緊鎖,雙拳握緊,嚴肅的目光中——難掩一絲驚惶。
弄得她也生出不好的預感,而且愈演愈烈。
“怎麽回事?”她小聲的問。
“一會兒解釋。”宋岳問劉平:“怎麽樣?”
劉平兩三通電話打出去都關機,放下手機搖了搖頭。
劉平說:“實在不行,我走一趟。”
宋岳說:“那最好了。”
劉平問:“飛機怎麽辦?你确定莫先生會有什麽事?”
宋岳沉默了。
他和莫文濱不熟,況且是那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也正因為不熟,得以察覺熟人之間的盲點。
他和他的一個共同點,讓那輕描淡寫一句話的意義被無限放大。
前夜,大佛寺門前,石欄邊、經幡下,望着闌珊古城、巍峨雪山。
莫文濱說:
你放心,我再不在她命裏出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第 57 章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四章,明天更四章。
哈巴村坐落于哈巴雪山西南面的山腳,從村子到雪山大本營有十來公裏山路,約一千五百米的海拔提升。
莫文濱出發時是上午九點,眼下已經正午一點。他已經連續走了四個小時。
随着海拔的提升,氣溫下降不少。植被卻一點沒減少,雖然大部分樹葉掉了,河床已經幹涸,牧場光禿禿只剩下枯草。那些仍舊青綠色的,不是耐寒的杉類,便是哈巴最盛名的杜鵑了;剩下的也叫不出名字。
一路上經過了好幾棟木屋,是當地牧民的臨時居所;牧場貧瘠,沒有人放牧,木屋自然也空着。他幾次想停下休息都放棄了。倒不是覺得那木屋森森的害怕,而是害怕犯了當地人的禁忌;這一帶有納西族為首的許多少數民族村寨。
終于,一棟木屋邊的木樁子上系着三頭騾子。
莫文濱走了過去,果然聽見人聲。
聽見屋外有腳步聲,門裏走出兩個男人,身穿黑色棉服,頭戴氈帽。應當就是三頭騾子的主人。莫文濱猜他們是馬夫,還是父子,但不曉得是什麽族的,反正講的不是漢文。
年輕男人會講漢文,說外頭冷,喊他進屋休息,還遞來了熱水。熱水裝在鐵茶杯裏,杯口還粘着一只死螞蟻。
莫文濱接過熱水道了謝。捂手,沒有喝。
年輕男人自我介紹說是哈巴雪山的向導兼馬夫,哈巴村原住民;又指了指年紀大的,果然是他爹。老人家已經六十好幾了,茶馬古道跟馬幫幹了一輩子,後來馬幫散了,就在家門口給前來登山的游客背行李。
莫文濱朝老人望去。木屋裏沒燈,木屋外也沒陽光可照進來,昏暗的光線将老人膚色打得更深,氈帽檐下,兩鬓銀白色的毛發像遠處山坡上的一絲絲積雪。老人臉上的皺紋密得就像古樹樁上的年輪,可那雙如深陷的鸬鹚眼在暗沉沉的屋中炯炯有神、發着光。
見莫文濱的背包幹癟,還沒人家沖鋒包一般大,年輕馬夫問道:“你登山裝備呢?”
莫文濱回答: “已經運到大本營了。”
“哦——難怪。”年輕人點頭,轉向老人咕嚕咕嚕的說了句什麽。
老人沒說話,掏出一根巴掌大的煙鬥,用打火機點燃,啪嗒啪嗒的小口吹吸着。
“你們講的是——”莫文濱問。
“納西語,”年輕馬夫答道,“我們都是納西人。”
年輕馬夫問他:“你打算在哈巴待幾日?”
莫文濱見他有話要說,回問怎麽了。
“暴風雪要來了,如果你是來登頂的,得做好登不了頂的打算。——說實在的,如果不是那麽急,我倒建議你在村裏多停兩日,萬一雪下大了補給上不去,大本營可就遭殃咯。”
莫文濱笑道:“我确實不急。謝謝你啊。”
年輕馬夫見說他不動便算了。這些城裏人來一趟也不容易,哪是三兩句話就能勸下去的?
一旁,老人還在啪嗒啪嗒的吹吸着煙鬥,微微眯起眼、十分享受的樣子。
“吃飯沒?我們有幹糧。”
年輕馬夫指了指牆角,那裏堆着父子倆準備運上山的行李物資,除此之外,還有一摞布包着的糌粑。
一星期前,莫文濱連聽都沒聽說過這種食物,轉山道上的物資稀缺讓他稀罕起了這種青稞炒面摻上酥油奶的絕味。
只是眼下,沒有進食的欲望。
莫文濱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
年輕人以為他是怕自己收錢,于是又說:“你吃,不用錢。”
莫文濱仍是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年輕馬夫也沒再堅持,畢竟糌粑也算不上什麽大好的美食,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慣。
忽然,身後傳來一句:“前頭的路難走,不吃要不行的。”聲音低啞,卻足夠洪亮。
莫文濱一驚,轉過身去,只見那老者已将煙鬥從兩片薄唇中拔了出來。
這——端端正正的漢文,原來他老人家會說啊!
年輕人見莫文濱如此反應,笑着解釋說:“我爸不愛說話,又總有城裏來的游客拉着他,問東問西要聽茶馬古道上的故事,索性就對他們裝聾裝啞了。”
莫文濱對老人欠身,笑說:“放心,我不愛瞎打聽。”
老人指指他,“就你一人?”
莫文濱點頭,“就我一人。“
“迷路怎辦?”
“不怕。”
老人撇着嘴,朝他豎了豎拇指。莫文濱覺得老人的拇指也像是鸬鹚鷹爪,尖細而有力勁,能夠刺過魚鱗勾穿魚肚子。那是幹了一輩子真活苦活的人才有的手指。如此一比對,莫文濱都不敢露出自己的手指頭了,只好将鐵杯子擱在地上,默默的把手揣口袋裏。
老人對他豎拇指,是錯把他當自主攀登的登山家了——那種不用向導、沒有補給,全程靠自己一個人的能力登頂下撤的登山家。
那種殊榮,宋岳能擔當得起。他莫文濱此生是不可能了。
老人這麽以為就這麽以為吧,反正也不認識。最後留下個這個印象也不是壞事。
莫文濱見天色不早,起身謝過二位馬夫,背上包又繼續前行了。
遇見這父子二人,也算是淡淡的緣分了吧。
☆、第 58 章
麗江人民醫院急救室外。
護士一眼看見過道上的那個女人。
女人蜷縮在一件巨大的羽絨服中,腥紅色的羽絨服與身後的白瓷磚牆形成那麽強烈的對比,像是牆前冷冷綻放的一朵血花。
女人手上還攥着那張病危通知,聽見護士的腳步聲,手先是一緊,才慢慢擡起頭。
女人緩緩起身的那十幾甚至幾十秒,護士瞥見蹂得快碎掉的通知書上,該簽字的那一欄還是空白的。
護士對她點了點頭。看清了的一剎,女人渾身一顫,差點倒下。
“我去給你拿點葡萄糖。”護士說。
“不用,”女人小聲應道,“謝謝。”
護士沒走,仍站她身前。
女人看出護士還有話,內心一咯噔。定了定神,“你說吧。”
“沒事的。”
“你先生……眼睛傷的很嚴重。”
“多……多嚴重?”
“很大可能保不住了。請做好心理準備。”
冷因先是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先一步做好了準備,将她這副軟了、木了的骨架狠狠紮在醫院的瓷磚地上。
護士走了。
走道空了。
冷因重新坐下。與其說是坐下,不如說是塌下。
護士不該用“先生”這個詞的。
愛人、男朋友、即使是名字……也好出成百上千倍。
她緩緩望向窗外。
天已黑,燈光所到之處,只剩下紛紛揚揚的白厲厲的大雪。
(數小時前)
三人當即驅車前往哈巴。
雪後公路不好走,實時路況幾次發布封山通知,好在正午前趕到了哈巴村口。
然而最頭疼的不是抵達,而是尋找。劉平将認識的人給問遍了,也沒等打聽到莫文濱的去向。哈巴村很小,下雪也沒有游客,但仍沒有人表示見過這麽一個男人,就像莫文濱從未來過一般。
這也不奇怪,倘若他沒做停留,一到便直接進山。哈巴村四面荒郊野嶺,獨行者根本不會有人注意。
況且直覺告訴宋岳,莫文濱一定是孤身前行。他壓根不是來登頂的,也絕不會找向導。
如果車上,冷因所言是真的的話。
眼下,她正坐車上和江小姐打着電話。一路上,那位江小姐不知來過多少電話,哭得稀裏嘩啦、抽抽噎噎,冷因只好定下神來安慰她。這對冷因來說是好事,當一方脆弱的時候,另一方便不得不強大起來。
劉平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