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筠被皇後派遣的馬車送出皇宮時, 城裏已是萬家燈火皆燃。
丞相府早早收到宮裏遞出來白筠失明的消息, 以免丞相夫人見到女兒時,情緒失控露出馬腳,無意中将此事宣揚出去。
得到消息後,丞相夫人從不可置信, 到大動肝火,大手一揮,将全府的奴才丫鬟們都攆進屋子裏不得外出。
難為收到消息的白丞相今日将公事放在私事後, 已然坐鎮府中。
奇怪的是, 回到府中的白丞相坐在正廳裏,竟然還有閑情逸致喝茶?
在他面前來回踱步的丞相夫人,憋着一肚子委屈擔憂,終于在白丞相再命管家添置一壺茶水時,臨近爆發點的怒火, 蹭地一下子,被點燃了。
一把将他手裏的茶杯奪了過來, 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喝茶?!”
白丞相臉色不好, 瞟了眼她, 默默地從她的手心裏取回茶杯, 擱在幾案上, 沉聲道:“那你說怎麽辦?已經是這樣了, 難道讓我立馬沖進宮裏, 将那歹毒之人斬了,一洩心頭之恨?”
“難道不應該嗎?筠兒可是你的掌上明珠!沖進宮裏向陛下告狀, 總比待在家裏喝悶茶要強!”丞相夫人猙獰着一張臉,咆哮道。
“收聲!你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此事嗎?再說,我不喝茶,難道去喝酒嗎?耍完酒瘋,就不知道如了多少人的意,你可知道,這朝堂裏,有多少人想看我栽這個跟頭。”白丞相看似心平氣和地淡淡說着,實則疾言厲色。
拿起茶壺,想要再添一杯茶水,方才想起來,壺裏已然空空如也。
“白執!死哪去了?”白丞相手裏的茶壺往幾案上一撂,朝着廳外呵道。
連名帶字的傳喚,管家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聽見過了,急匆匆地奔進廳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趕忙豎起耳朵聆聽吩咐。
白丞相拍着幾案,指着茶壺,嗓門洪亮道:“不會添水?”
“是!是!奴才這就去!”管家抱起茶壺,腳步飛快地落荒而逃。
待出了正廳,趕忙抹了一把汗,大口喘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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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與夫人這是怎麽了?
暴風雨來的如此猛烈,卻是一點預兆都沒有,完全将他們這群下人打的是措手不及。
“小姐回來了!”府門外值守的下人突然來報。
這聲音剛落下,白丞相攜着夫人步履匆匆,出了正廳就朝着府門趕去。
管家一愣,原來今日這把火,是小姐引起的?
“讓不相幹的人都回屋裏去。”白丞相斂着臉,突然朝着管家命令道。
“是!是!奴才這就去辦!”管家應聲,将茶壺往旁邊的奴才身上一塞,趕忙招呼人管制府中下人去了。
府外,剛抵達丞相府的墨蘭隔着車廂外禀報:“小姐,到了。”
“你家小姐今日身體不适,還不趕緊上馬車扶一把,杵在車廂外作甚?”匆匆趕來的丞相夫人,隔着好幾步道,沖着墨蘭高聲訓斥。
墨蘭聽聞此話,待反應過來,方才知曉是她疏忽了。腦子裏一直想着小姐将來怎麽辦,卻沒意識到,小姐如今正是最不方便的時候,還不能讓外人看出蹊跷,傳出些不利于小姐的風言風語。
趕忙翻身上了馬車,将頭戴帷帽的白筠扶了下來。
丞相夫人步履匆匆,幾步沖到白筠跟前,拉起她的手關切道:“如何?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剛詢問試地探着話,又想到宮裏遞來的消息,今早出府還活潑開朗的女兒,入夜歸來,卻成了殘廢,哪還抑制得住內心的悲戚與疼惜,眼簾立時蒙上一層水霧。
眼見丞相夫人哽咽着緊緊握着白筠的手,不言不語,眼淚險些落下來。
白丞相沉着一張臉,出聲道:“都愣着幹什麽,小姐今日身體不适,在宮裏扭傷了腿,還不搭一把手。”
貼身婢女立馬攙扶着白筠進了府。
府門外值守的奴才,眼見一衆主子走得十分迅速,終于看不見影子,方才交頭接耳八卦道。
“怪不得今兒個丞相大人與夫人發那麽大的火,原來是小姐在宮裏扭傷了腿。”
“可不是,誰人不知,咱們小姐是丞相府大人的心頭肉,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如今受了傷,自然是要心疼的。”
“我看夫人着急的模樣,想來小姐這腿傷的不輕,一時半會怕是出不了府,最重要的是,可別留下什麽腿疾才是。”
“你別瞎說!皇後娘娘可是極為中意小姐做太子妃的,若是府裏傳出些不利于小姐的謠言,待管家知道是你在造謠生事,還不扒了你的皮。”
那人趕忙捂嘴,閉口不言。
白筠看似被丫鬟們一路攙扶着回了屋子,倒不如說是被一路架着回到閨房。
丞相夫人屏退左右,閨房內獨留下一家三口,方才急急蹲下身子,掀開戴在白筠頭上的帷帽。
入眼,卻是一雙空洞無物的鳳眸,哪還有平日裏的神采奕奕。
擺在眼前的事實,令丞相夫人心底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眼眶裏早已蓄滿的淚水,再是抑制不住,像決了堤的洪水傾瀉而下。
一把将白筠抱在懷裏,不管不顧地扯着嗓門,嚎嚎大哭起來。
白丞相捏着眉心,撇過臉看向別處,幾次深呼吸,方才調整好心緒:“你莫要哭了,筠兒比你想象的堅強。”
“她還那麽小,能懂什麽!還堅強,一雙眼睛都看不見了,将來如何尋個好的夫家?!”丞相夫人咆哮道,末了,覺得堵在心裏那口氣憋得慌,再沖着白丞相吼道:“都怪你!我都說不能摻和宮裏的事,可你為何态度猶豫不決,倘若一早拒絕了皇後娘娘,筠兒豈會受今日之苦!”
“這事,如何能怪到我的頭上?”白丞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發妻。
蹭地一下子,丞相夫人像炸了毛似得站起身來,指着他質問道:“不是你應承的皇後娘娘?難道是我?我可從來沒同意過他們兩的親事!”
“什麽親事?”白筠擡起頭,望着丞相夫人,即便一雙鳳眸目不能視,其中蘊含的炙熱卻依舊讓人心疼。
“你娘瞎說,莫要聽她胡說八道。”白丞相冷聲打斷她的各種猜測,末了又補充道:“跟太子相關的事,能憑着你這張嘴胡言亂語嗎?也不怕惹出亂子。”
白筠微垂下頭,思慮起剛才的話。
她同太子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暗地裏下人們嚼舌根,總說他們般配。
以前,她不以為意,總覺得不過是句玩笑話。
如今将要失去了,方才後知後覺,一直将她當做妹妹照顧有加的涵哥哥,若是做了她的相公,似乎……也并不抵觸?
只可惜,沒有如果了。
她再家世顯赫,能夠入主東宮做太子妃,也是從前的事了。
一國儲君迎娶的女子,絕不能是個殘廢。
“筠兒?你若傷心,就哭出來吧,有爹娘在,不怕。即便眼睛看不見了,爹娘也不會讓人欺負了你。”丞相夫人突然摸着她的臉,輕聲安撫道。
她的筠兒,會喊疼,會叫苦。
她卻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曾見到筠兒落淚。
可是,今夜裏,她親眼目睹了筠兒眼眶裏蒙上一層水霧,卻倔強地仰起了頭,再低下頭時,已然恢複如初。
她一把抱着白筠,倒先泣涕漣漣,哀聲道:“莫要憋着,想哭,就哭出來吧!”
“娘,我沒事,丞相府的大小姐……要堅強,不能落淚。”白筠語氣淡淡,穩如泰山地坐在凳子上,不哭不鬧,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裏,不動如山。
這話令丞相夫人着實一愣,她不能想象,她的筠兒才幾歲,已被荼毒成什麽樣子?
哪能在她身上尋見同齡孩子任意妄為的身影?
丞相夫人拉着她的手,哽咽聲壓在喉嚨裏,朝着白丞相輕聲控訴道:“你看你,都将女兒教成什麽樣子了?她的眼睛都看不見了,還不能哭出聲來?!”
見白丞相也被白筠的回答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曾反駁她的話語,丞相夫人更加咄咄逼人地質問道:“在你的心裏,唯有白氏一族的榮耀尊嚴,可她是個女兒身!你不能因為沒有兒子繼承家業,讓她這副單薄的身子扛起白氏!這對她不公平!”
白丞相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簾注視着她時,沉聲道:“你冷靜點,我從未将白氏一族的擔子壓在筠兒身上,但是丞相府大小姐,應當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心智。如今筠兒做到了,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我身為其父,為有這樣的女兒,感到非常自豪,你有何不滿?”
“我……我就是不滿!我希望在她這個年齡,可以像別個府中的小姐一樣,悲了可以放聲大哭,這個要求很困難嗎?難道不是你剝奪了她應有的權利。”丞相夫人不退不讓,絲毫面子都沒在女兒面前給他留下。
眼見爹娘當着她的面不管不顧地言語越發激烈,白筠嗓音清淡,不喜不悲地回道:“娘,我不苦,丞相府大小姐該有的氣節,不能失。淚,不是不能落,只是覺得沒必要,僅此而已。”
祖父,您活着的時候不曾看到堅強不屈的筠兒,不知道您死後,在天上若是看見如今的筠兒,能否令您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