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球)
不知過了多久, 整點報時的挂鐘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岑野驚醒, 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盯着竹北發來的消息, 走了神。
屏幕已經再度暗了下去。
他點開,發現無人回應的對話框,也沒有了竹北再發來的新消息。
岑野心裏那條隐隐作痛的傷, 仿佛又被猛烈撕扯,這次更疼,是血連着肉被剝開的那種,攫取着他的呼吸。
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換衣服,拿上籃球,給竹北回了仨字:“馬上到。”然後出門奔向籃球場。
等他微喘着氣停下,遠遠就看到紮着馬尾的少女坐在臺階上,兩條腿晃着,時不時擡頭看向遠處。
籃球從岑野手裏脫落,砸到安靜的地板, 骨碌碌往前滾。
竹北擡頭,認出是岑野,一雙眼睛倏然亮起。
“你來啦。”她笑着蹦下臺階, 撿起籃球,拍了幾下後投向籃筐,又看向岑野,“差點兒以為你沒在家呢。”
她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歡欣, 甜糯糯的,和落地的籃球聲一起回蕩在岑野耳邊。
岑野忍不住極輕地抿了下嘴。
竹北把籃球還給岑野,眨了下眼睛:“我就是跑步時路過,見你不在,順便問問你。”
這一刻,岑野清楚看到少女有些黏濕的碎發垂在額角,眼睛微微發亮,還潛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喉嚨突如其來地幹了一瞬,還夾雜着些許澀意。
岑野轉過頭,極輕地動了下喉嚨,這才重新看向竹北:“沒回家嗎?”
竹北彎了彎眉:“家裏沒人,所以暑假就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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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野此時才明白竹北為何突然給他發消息,他心底猶如臺風呼嘯過境後的荒原,一片狼藉。
竹北無意識地捏着手指,看着沉默不語的岑野,眸光一點點地黯了下去:“那我走了,你快打球吧。”
她說完轉身,五髒六腑都是檸檬浸透後的酸苦,想快點回家。
卻身子猛地一僵。
溫熱的指尖緊緊攥着她的手腕,手掌很大,卻不寬厚,是和主人一樣的清隽,骨節分明。
岑野微垂的眸光沿着少女白皙的皮膚輕輕顫了下,定格在與他肌膚相貼的部分,然後,松開。
他垂下手,片刻後終于擡頭看向竹北,指尖卻微微蜷起,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将剛才短暫卻親密的纏繞,一一藏好。
“陪我打會兒球。”
月光半遮半掩地躲在雲朵後,透過雲層,透過樹枝,在籃球場上勾勒出兩條一高一低的身影。
他們一個投籃,一個計數,偶爾男生把球抛給女生,換女生打球、男生配合,沒什麽多餘的言語,卻動作默契。
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唱歌,像開演唱會,氣氛喧嚣,但唱得什麽又沒人能聽得懂。
不過無人在意。
竹北接住岑野抛來的籃球,站在三分線外,瞄準,投籃。
“咣——”
籃球砸到籃筐,被直直彈開,朝着竹北的方向“高歌猛進”,卻中途被岑野伸手截下。
竹北小跑過去,眯眼比劃了下剛才差之毫厘的失誤,有些懊惱:“啊,又沒進。”
她邊說邊撩起黏濕的劉海,忍不住在心裏吐槽自己:近視眼又不愛戴眼鏡,三分球能命中才怪。
岑野仿佛聽到了她的吐槽,無聲笑了下,走近,把籃球遞給竹北:“這次就能進了。”
竹北幽怨地看他一眼:“阿Q精神勝利法麽?”
嘴上這樣說着,但竹北還是重新站起,又認真算了下距離,給自己打氣:穩住,別再丢人,就把籃筐當成竹越。
竹北原地蹦了幾下,站定,起跳投籃。
她努力瞪大眼睛,看籃球呈一個抛物線砸向籃板,在即将再現上一次的失誤時,被一直站在一旁的岑野直接接住,雙手扣籃,穩穩送入筐內。
進了!
籃球從籃筐內掉落,砸到地板,因為無人管它而沿着地面骨碌碌前行,咣咣咣的聲音逐漸微弱。
竹北看到岑野側過頭,看向她,眼神裏是無聲的笑,仿佛在說:你看,我沒騙你。
她忍不住咬了咬嘴,有點感動,又有點想笑,到最後,所有無聲的言語都化為了一個欲語還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回望向岑野。
她開始一點點地意識到,這人無情也似多情的清隽外表下,大概真的藏着一顆極其溫柔的心。
倆人許久未動,目光隔着空蕩蕩的籃球場靜靜看着彼此,周遭安靜地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蟬鳴。
直到岑野走近,微低着頭,輕聲問竹北:“還想要嗎?”
“要、要什麽?”竹北磕磕巴巴開口,說完,生無可戀地閉了閉眼睛,在心裏吐槽:拜托有點出息行不行,長得帥的男生又不是稀缺動物,自己為什麽一遇到岑野就成了智障呢。
可是......長得帥的男生是不稀缺,但生就一雙多情的眼卻又性子冷淡的,卻只有岑野一個。
岑野見狀,眼底的笑似乎更濃了:“還想要進球嗎?”
竹北努力拉回不聽使喚的腦子:“啊,不了,太晚了,我該回家了。”
說完,她像被人逗得無所适從的小兔子,悄咪咪紅着耳朵,一陣風似的急急奔入夜色。
岑野撿起籃球,遠遠跟在竹北身後送她回家,待看到少女身影消失在樓道以後,轉過身,緩緩去往另外一個方向。
月色逐漸隐入夜空,濃雲翻滾,岑野眼底的笑從深變淺,再到蒙上一層複雜的情緒,久久未消。
這天晚上,竹北夢見自己打了一晚上的籃球,三分,扣籃,她威武得像挂帥出征的穆桂英,那叫一個英姿勃發。
然而,緊接着畫面就倏地一轉,自以為打遍男生無敵手的竹北,一低頭,竟發現自己被岑野攔腰抱起,她只需要擡擡手,就能輕松完成投籃動作。
夢中的她意識到這一點時,甭提有多羞了,敢情她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成就的一番霸業。
她羞紅了臉要從岑野懷裏掙脫,哪知環在她腰間的兩只手就跟藤蔓似的,她愈掙紮,纏得愈緊,還帶着灼燒的體溫。
“滴—滴——”,鬧鐘響起。
竹北猛地一下從夢中驚醒,大睜着眼睛,盯着天光大亮的房間回憶剛才的夢,呼吸還有些急促。
好真實啊。
似乎此刻她還被岑野抱在懷裏,一回頭,就能看到他濃墨多情的眼,而這雙眼睛深處,只住着她一個人。
竹北,你沒救了。
竹北仿佛聽到一個飄渺的聲音閃過她腦海,她想要抓住,卻終是只摸到了某個一知半解的碎片,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許久,待感覺那股一直延伸到骨子裏的燙意消散後,才坐起身,開始一天的學習。
等到了中午,竹北已經滿腦子都是公式符號,把昨晚的夢忘得一幹二淨,一直到晚上再見到岑野,那被遺忘的夢境才不着痕跡地露出一角,小小地、騷動地,提醒着竹北。
竹北突然就有些尴尬。
因為心裏有了雜念,她再看向岑野時,眼神就不自覺地帶了閃躲,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盡管竹北在極力掩飾,但到後來,連岑野都意識到她的不對勁兒了。
他輕輕蹙了下眉:“你不舒服?”
說着,岑野指尖輕輕動了下,似是想要擡手摸一下竹北的額頭,卻終是沒敢擡起,只是擔憂地看着她。
但竹北還是看到了他極輕的動作。
她目光不由落到岑野修長的手指上,腦海裏不受控地想起他昨晚上攥着自己手腕,又在夢裏抱起她的那一幕,一實一虛的兩個場景循環播放,竹北人還沒開口,耳朵和臉先紅了起來。
“我沒事,可能就是太熱了。”竹北呼口氣,避開岑野眼神,拿手當扇子拼命給自己扇風,試圖使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害臊。
岑野看看她紅撲撲的臉,沒多想,放下籃球拿起手機:“在這等我。”
五分鐘後,岑野拎着兩瓶礦泉水和一個手持電風扇疾步返回,在遞給竹北時,壓了壓有些淩亂的呼吸。
竹北猛然擡起頭,傻呆呆地看着把她拙劣借口當真的岑野,大腦一片空白。
見竹北沒接,岑野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少頃,他後知後覺地蹙了下眉,在竹北身邊坐下,擰開一瓶礦泉水,這才遞給她,又把電風扇對準竹北的方向。
竹北眼睛有點酸。
她悶悶喝了一口,在心裏鄙視自己:矯不矯情啊,不就做了個有些過分的夢麽?當事人又不知道,她在這瞎害羞個啥。
還連累了岑野。
清涼的風吹走了竹北臉上的燙意,她心情也跟着明朗起來,雙手抱着膝蓋,支着頭,問岑野:“你喜歡理科還是文科呀?”
岑野無聲垂眸,看了眼竹北,指尖輕輕摩挲着微涼的礦泉水瓶,似在想怎麽開口。
許久,他輕聲說:“都差不多。”
竹北點點頭:“我也是。”
她下巴抵着膝蓋,只露出一雙沉思的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戳着運動鞋,軟糯糯地繼續開口:“其實那天宋老師找我,問我願不願意學文,我就在想,文科班會有像你們這麽好的同學嗎?幫我出頭,陪我認路,帶我融入班裏的環境。”
她說着,歪頭看向岑野,眉眼微微彎起:“而且你成績那麽好,肯定會留在理科班的。”
岑野手裏的礦泉水瓶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骨節突出,微垂的眉眼深處是再不複平靜的濃墨。
夜色掩蓋了倆人臉上的真實情緒,在蟬鳴聲裏留下一道清甜的、間或夾雜着低沉的嗓音。
竹北語氣輕快,仿佛只是在講她轉學後發生在新班級裏的一些不痛不癢的小故事,卻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些細碎的時光,都是因為有了岑野,才變得格外清晰。
她十六歲之前的學習生活乏善可陳,卻在來到錦西附中的第二個星期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這天以後,每天晚上的固定時間,倆人都會心照不宣地出現在籃球場,一起打球,一起跑步,讨論做過的試題,聊一些輕松有趣的小事。
入夜後的清和灣萬籁寂靜,像被隔開的另一時空,只有他們兩個人。
籃球場見證了他們的默契和失措,也記錄了少年少女不為人知的隐秘心思。
直到竹北去參加比賽。
比賽的錄制地點在鄰省的華城市,出發前一天,汪海通知竹北和聶桐在高鐵站集合。
趙美心把竹北放到停車場,認真叮囑竹北:“到酒店了給我打個電話,別亂跑,有什麽事就及時聯系汪老師。”
竹北乖巧點頭,背起雙肩包下車,和趙美心揮揮手:“您快回家吧,我都記着呢。”
目送趙美心驅車離開以後,竹北轉過身,看到聶桐從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有人站在一側給她撐着太陽傘,車前身上是一雙金色的翅膀标志。
聶桐也看到了她,輕輕一扯嘴角,算是和她打了聲招呼。
“小桐,竹北。”
聽到汪海的聲音,竹北循聲望去,在進站廣場的陰影下找到汪海時,疾步走去。
“汪老師好。”她禮貌喊了一聲。
汪海點點頭,拿出紙巾擦擦額頭的汗,又看看撐着傘不緊不慢走來的聶桐,語重心長地對竹北說:“天氣熱,一會兒到地方了我給你們買點藿香正氣水備着,別中暑了,你們這些孩子天天都知道悶在屋裏學習,平時除了跑操都不運動吧?抵抗力都不好,要我說,這體育課都不能停,年輕時候不好好鍛煉身體,老了一堆病。”
竹北還是頭次見支持他們上體育課的老師,忍不住笑了下,認真附和:“您說得對。”
聶桐走近,收起傘,放到行李箱上的neverfull包裏,笑吟吟地喊了聲“汪老師”。
見倆人都到齊,汪海看看時間,帶着她們取完票,排隊進站。
三個人買的剛好是一排座,汪海年紀大,又不愛動,直接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剩下竹北和聶桐倆人對着一個中間一個過道,猶豫誰坐在中間。
很明顯,沒人想坐——中間的位置既不靠窗,進出也不方便,還要時不時給最裏面的人讓路,一點好處都沒有。
聶桐輕輕一掀眼皮:“要不你坐裏面?我喝水多,上廁所也多,坐中間會影響到你。”
竹北聞言,瞥了眼聶桐,見她神色不似往常那般高傲,“嗯”了一聲,拿出水杯去接水。
回來時聽到汪海在和聶桐聊天。
“小桐,聽你們班主任說你畢業後打算出國?”
聶桐點點頭。
汪海一臉惋惜:“可惜啊,好好的清北苗子。”
“汪老師可別取笑我啦,我頂多摸到一985末流。”聶桐擰開一瓶依雲潤潤喉嚨,瞥見竹北,又似真半假地開了口,“像岑野那樣的清北苗子出國,才叫可惜。”
汪海一愣:“岑野也要出國?”
聶桐聳聳肩:“不知道。”
她邊說邊起身給竹北讓路,在竹北坐下時,又不緊不慢說:“不過也有可能吧,他和我上的同一個托福機構。”
竹北心髒猛地一顫。
耳畔是短暫性的失鳴。
剛接過水的杯子随着驟然晃動的車身輕輕晃了一瞬,水滴濺落,在竹北手背上留下幾滴滾燙的痕跡,灼燒,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