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見)
竹北一陣風似的奔向岑野, 呼吸還有些喘。
“你在等我嗎?”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慌亂的氣息, 輕聲開口。
她說完, 看到岑野低下頭, 望向她,一雙不笑時也多情的眼是和往常一樣的濃墨,卻似乎多了些東西。
竹北剛安靜下來的心跳, 又瞬間奏起了鼓點。
許久,她聽到岑野輕聲說:“太晚了。”
他沒說在等她,但竹北還是聽懂了他的潛臺詞。
明滅的光沿着長長的走道往前延伸,在地面映出不複寂寥的兩條身影,竹北跟在岑野身側,微低着頭,眼底是無法掩飾的雀躍。
不遠處,鄒沛掐滅煙,看到岑野離開之前,似是若有若無地朝他瞥了一眼,他伸出手, 嗤笑,對準岑野比了一個嚣張的中指。
但岑野卻根本沒再看他。
竹北騎上車,努力蹬快, 想要保持和岑野一樣的速度,不料輕輕松松就超出了岑野一大截。
她放緩,一只腳踩地剎車,轉過頭, 歡快地催岑野:“你太慢啦。”
少年清瘦的身形即使在夜色裏也是極其顯眼的,聽到竹北催促,岑野輕輕一挑眉,跟上,卻依舊保持着不緊不慢的節奏,和竹北并肩而行。
悶熱的夏風吹過倆人衣角,在夜色裏連成一道看不見摸不着的痕跡,有些暧昧。
不知過了多久,竹北聽到岑野輕聲問她:“剛才怎麽了?”
竹北這才記起自己還沒和岑野解釋,懊惱地拍拍頭,一臉歉意:“豆包突然肚子不舒服,我給她買藥去了——對不起啊,我忘了和你說一聲。”
岑野看她一眼:“不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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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屏幕。
“嗡—嗡——”竹北手機跟着響了。
她低頭,解鎖屏幕後見QQ上多了一條添加好友的消息。
一個星期前,她猶豫不決最終沒能發送的好友申請,她數次點開又退出的空白頭像,現在安安靜靜地躺在列表裏,顯示她和岑野已經加為好友。
像某種無形的暗示,意味着他們之間除了最普通的同學身份,其他時候,也可以聯系對方。
竹北彎了彎眉,切換到微信界面,又裝作極其自然地問岑野:“你用微信嗎?我掃你。”
岑野聞言,默默退出已經打開的微信掃一掃界面,返回到我的二維碼,遞給竹北。
“好啦。”竹北看着最新對話框裏的岑野頭像,語氣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透着無法抑制的歡喜。
岑野也忍不住極輕地抿了下嘴,眼底是同樣無聲且溫柔的笑意。
騎過前面護城河的橋,清和灣已經近在咫尺,竹北突然有種遲來的不舍,等進了小區,他們會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直到暑假過後的開學,才會再次見面。
“你——”她放緩騎速,轉頭看向岑野,“你暑假有什麽安排呀?”
岑野突然沉默下來,許久沒吭聲。
他垂下眸,斂去這一刻濃墨翻滾的情緒,這才看向竹北:“在家看書。”
竹北“噢”了一聲。
“我也是。”她輕輕嘆了聲氣,一雙靈動的眼裏是些許不易察覺的失落,“不過我家不在這,在津陽。”
她說完,擡頭看看已經近在眼前的小區大門,沖岑野揮揮手,語氣故作歡快:“那開學見啦。”
岑野長腿支着地面,看少女和他說完後就騎上車離開,背影明麗,卻還是讓人無端感到了一絲難過。
星辰沿着鵝卵石鋪成一道細碎的光,岑野站在夜深後的空曠小區,靜默地呆了許久,而後轉身,推着車緩緩回家。
竹北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北北回來了?”趙美心打開客廳的燈,從竹北手裏接過包,柔聲道,“和同學們玩得好嗎?餓不餓?”
竹北連忙擺手:“一點兒都不餓,還很撐呢。”
趙美心笑着摸摸竹北:“那快去洗洗澡睡覺。”
竹北點點頭,正要進屋,又興沖沖地轉過身,和趙美心揚揚手機:“姨媽,我晚上聯系一下我哥,看我爸媽什麽時候有時間,讓他們來接我。”
趙美心一愣:“你爸媽工作忙,你放假時間又短,就在這過暑假吧?”
“不用不用。”竹北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眨眨眼,“開學後估計就沒什麽時間回去了,我想趁這幾天陪陪他們。”
“哦?哦。”昏暗的光打在趙美心怔怔出神的臉上,她攏攏睡衣,表情有一閃而過的哀傷,“說的是,以後估計都沒時間了。”
竹北沒察覺,洗完澡後,躺在床上和竹越發消息。
【竹北】:你怎麽又換昵稱了?找半天。
【完形填空】:這叫自我激勵。
【完形填空】:這次英語進步了十分,我覺得都得益于我的新昵稱,下次期中考試前我再把頭像換成馬克思,說不定我文綜能進步二十分。
【竹北】:......那及格了嗎?
【完形填空】:[你再這樣我就要和你絕交了].JPG。
【完形填空】:給你哥留點面子。
【竹北】:面子。
【竹北】:接好。
對話框裏,竹越連發了數個翻白眼的表情表達不滿,末了來了句:這麽晚不睡覺,小心掉頭發。美人魚和魚的區別就在于有沒有一頭海藻般茂密的長發。
竹北淡定回擊:這麽晚還打游戲,小心長痘痘。帥哥和路人的區別就在于一眼望去時臉上是否是月球表面。
【完形填空】:呵呵,那顆痘痘早八百年都消了,再說,放眼望去,你還能在新學校找到比你哥更帥的?
【完形填空】:不是我吹牛,你哥津陽小王子的稱呼那可不是蓋的,我回回照鏡子都有種自己是西斯的錯覺,就你哥長這麽帥給你養刁的審美,我都擔心你以後找不到男朋友。
【竹北】:......那是納西索斯。
【竹北】:自戀是病,得治。[快吃藥].JPG。
【竹北】:誰說我找不到比你更帥的,我們新學校的校草就比你帥,還學習好,哪哪都特別優秀。
竹北發完,被字裏行間快溢出屏幕的彩虹屁羞了個臉紅,又迅速撤回。
啊自己在想什麽啊,怎麽滿腦子都是岑野。
竹北抓狂地甩甩腦袋,把頭埋入抱枕。
“嗡——”
【完形填空】:你撤回了個啥?又說我壞話怕我看見?
竹北閉着眼撈過手機,腦海裏在想怎麽給剛才的一時沖動編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許久,才從抱枕裏小小地露出半邊臉,看清後,悄悄松了口氣。
【竹北】:就是提醒你吃藥。
【完形填空】:呵呵。
竹北心虛,慌忙扯開話題:咱爸媽睡了沒?明天你問問他們什麽時候有空來接我,我放假了。
【完形填空】:你要回來?甭回來了,家裏又沒人給你做飯。
【竹北】:嗯?
【完形填空】:爸媽都被他們單位外派到了隔壁省,沒個十天半月的都回不了家,我一個人當留守兒童就行了,你回來咱倆又湊不成一桌鬥地主,叫外賣還得多給你點一份,你還不如在心姨家好好呆着,起碼有人給你做飯吃。
【哦,那行吧。】
竹北發完,支着頭趴床上看書,手機被她放到了一邊,屏幕不知何時暗了下去。
她忍不住又解鎖,打開微信和QQ,心裏有那麽一絲不受控制的喜悅,想告訴岑野她暑假也會待在錦西。
但當她盯着無法确認在線還是不在線的空白頭像看了一會兒後,還是忍住了——竹北記起之前楊擎在群裏說過,岑野每天晚上都會去打球,而且是基本固定的時間。
那麽,如果岑野的活動作息并不會因為假期而有所變動,她明晚上應該可以在小區的籃球場偶遇到岑野吧?
竹北心底未明的雀躍又深了幾分,她收起雜念,開始認真看書。
翌日醒來,天光剛亮。
時針指向五點,竹北昨天定的六點的鬧鐘,還未響。
她窩在床上打了個哈欠,揉揉臉,清醒後伸了個懶腰,而後下床,輕手輕腳洗漱。
雖說是放假,但許久養成的生物鐘依舊保持着之前的習性,對竹北來說,也只不過是把學習地點從學校變成了家裏。
她耳朵裏塞着耳機,嘴裏叼着牙刷,一邊聽英語一邊打開冰箱,準備加熱一盒牛奶當早餐。
她動作很輕,所以在看到趙美心穿着睡衣從主卧出來後,吓了一跳。
“姨媽,我是不是吵到你了?”竹北忙取下耳機。
趙美心笑着搖搖頭,接過竹北手裏的牛奶,拍拍竹北:“快去洗,我給你做飯。”
等竹北回到餐桌,桌上已是擺好的營養早餐。
趙美心盛了一碗小米粥給竹北:“和小越聯系過了?”
竹北點點頭,有點無奈地嘆聲氣:“我哥說家裏沒人。”
趙美心溫柔地笑了笑,把剝好的雞蛋放到竹北碗裏:“你媽早上也給我發消息說了,讓你在這好好住,不用挂念家裏。”
竹北乖巧地“噢”了一聲,咬口雞蛋:“南南姐也快回來了吧?我聽老師說大學已經開始放假了。”
話音剛落,空氣裏傳出一聲砰的脆響。
竹北擡頭,看到趙美心從桌上撿起掉落的筷子,又倏地起身,一邊去廚房拿新的,一邊回答她:“她說要參加什麽暑期實踐,沒時間,不回來了。”
吃完早餐已是六點。
竹北回到房間,打開日歷,把參加比賽的兩天單獨标注出來,做了份詳細的學習計劃表,而後拉開窗簾,開始學習。
屋外蟬鳴聒噪,陽光從稀薄到灼熱,又逐漸變得溫和,直到月光揮灑一地。
竹北看了眼時鐘,秒針嘀嗒嘀嗒地轉着,顯示距離岑野打球的時間,還差一刻。
她換身衣服,拿上手機和鑰匙出門。
太陽墜落山頭,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和月色連成一片,喬仙瞥了眼後視鏡,冷笑,精致纖細的美甲猛打方向盤,将想先她一步到家的岑天麟逼進死角,然後倒車入庫,穿上高跟鞋,在岑天麟氣急敗壞搖下車窗罵她時,取下墨鏡,居高臨下地蔑視着對方:“想和老娘搶,下輩子吧!”
說完,噠噠噠地踩着高跟鞋,拎起鉑金包,只留給岑天麟一個不可一世的背影。
“潑婦!完全就是個潑婦!”岑天麟又氣又急,又不敢直接嚯嚯剛買的新車,只好一邊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盤,一邊沖喬仙離開的背影大罵。
尚未進家門,倆人之間的硝煙已經彌漫至整個庭院,喬仙才不管岑天麟怎麽從犄角旮旯縫裏出來,進家以後,沖梁素梅一擡眼皮:“小野呢?”
“在屋裏看書。”梁素梅指指樓上,接過喬仙手裏的包,給她倒水。
喬仙點點頭,接過水:“一會兒問問小野餓不餓,你給他提前準備點夜宵——”
“砰!”客廳門被人猛地一摔。
喬仙擡頭,沖火冒三丈進門的岑天麟翻了個大白眼:“摔什麽摔,你趕着投胎啊!也不怕影響到兒子學習。”
見喬仙搬出岑野,岑天麟一腔火氣沒處撒,只好又硬生生壓回去,奪過喬仙面前的水杯一飲而盡,開口道:“誰讓你又回來的?房産證寫的我名沒寫你名,你這叫私闖民宅!”
“喲,出了一次庭還把自己當律師啦?說我私闖民宅,你怎麽不直接報警讓警察把我抓走呀。”喬仙譏笑,“還有,什麽叫房産證寫的你的名?那只不過是短暫地寫一下你的名字,你別忘了,咱家所有的財産都歸小野一個人,兒子在這,我當媽的來看他天經地義。”
“行行行我不和你吵。”岑天麟一屁股坐到沙發,扯扯領帶,“就一句,兒子判給你我不服,你等着,我已經申請上訴,馬上就會有新的判決結果。”
喬仙不慌不忙呷口水,冷笑:“随便你,你就是上訴一百次一千次,兒子該判我還是判我。”
她這副勝券在握又高高在上的樣子成功惹怒了岑天麟,岑天麟氣不過,抓起桌上的茶杯朝地上猛地一砸,清脆的破碎聲即刻響徹客廳。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是四濺的茶水和玻璃渣,喬仙呆立了數秒,反應過來一邊跳腳躲開,大罵岑天麟是個瘋子一邊催促梁素梅去拿掃帚,卻在轉身準備拿紙擦濺到衣服上的水漬時,看到了不知何時下樓的岑野。
他靜默地站在旋梯口,脖子上還挂着耳機,目光平靜,像看與己無關的路人。
“小野?”
“小野!”
喬仙和岑天麟異口同聲驚呼,臉上是無所适從的尴尬——即使倆人吵得最兇最惡毒的時候,也總是有默契地避開岑野,不想在兒子面前暴露自己最不堪的一幕。
但沒想到還是沒能躲開。
“吵夠了嗎?”岑野取下耳機,平靜看着劍拔弩張的兩個人,淡淡開口。
“小野,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岑天麟從沙發上站起,疾步上前,“爸剛才不是故意的,就是手滑,對,手滑,不小心摔了個杯子。”
喬仙雙手抱臂,忍不住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甭裝了,你上次當兒子面推我時不比這力氣大,婚都離了還裝什麽好男人。”
“我不是個好男人不代表我不會是個好父親!”岑天麟氣急敗壞。
喬仙撇着嘴“喲”了一聲:“你都有暴力傾向了還想給自己樹立好爸爸的形象,天真。”
眼看倆人又要吵起來,岑野将還在播放的英語視頻關掉,平靜開口:“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精力,我選擇跟着誰都和你們、也和我以後的生活無關,大學我不會在國內讀,出國的費用算我借你們的,畢業一年後我會還清,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我可以現在給你們打借條。”
喬仙和岑天麟同時愣住了。
“小野,你這說的什麽話?!”喬仙反應過來後瞬間紅了眼,擡手想摸摸岑野,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經歷,又默默放下手,“媽賺的所有錢都是你的,你想去哪個國家讀咱就去哪個國家讀,媽陪着你!”
“爸也可以陪着你!”岑天麟不甘示弱地拉過岑野,急聲插話道,“爸可以拓展海外市場,一邊陪着你上學一邊手把手教你打理公司,咱家賺的所有家底兒都是留給你一個人的。”
急切的剖白聲高高低低地回響在客廳,說的人遠比聽的人要激動。
岑野垂眸,極其平靜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不太懂,為什麽在他小的時候他們忙得根本顧不上他,卻又在他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時,又開始拼命補償,把他看作小孩子。
不過懂不懂又怎樣,他已經都不需要了。
“我去看書。”他平靜地留下四個字,徑直轉身,上樓回屋。
月光從敞開一半窗簾的窗戶外投射進來,沿着安靜的空氣,在牆上落下一道黑色的身影。
岑野拿出筆,繼續剛才沒做完的試題,手邊是攤開的數本英文習題集。
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被岑野遺忘在桌角的手機突然亮了一瞬。
【竹北】:你沒在家麽?怎麽沒在籃球場看到你呀?
配圖是一張照片——空無一人的籃球場上,夜色黑沉,只有月光在樹枝上露着朦朦胧胧的輪廓。
岑野拿起手機,在看清消息的一瞬間,心裏像被撕開一道尖銳的口子,鋒利,驟疼。
那些信手拈來的題,突然就做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