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7)
在向他表明,方聆期就是當年的路烨。
如果方聆期是路烨,那麽之前太空城的那顆荒星,很有可能就是路烨的出生地,可是柯伊爾卻怎麽也想不通,年齡上的差距。
手術室的對外通訊突然被接通,薛琪略帶疲憊的面容出現在三人面前。
“怎麽樣了?”柯伊爾問,謝文卿和祝嘉寧也将目光投向薛琪。
“手術目前算是順利,但他還要再等會才能出來。”薛琪彙報道,“臨時開個通訊時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讓我有些不安,之前在星艦上沒有對他的身體進行深入的檢查,是我的過失,剛才的檢查中我發現了一個問題,他的身體數值顯示,他的時間可能被停止過一百年,如果他正常長大,現在不可能只有十八歲的年紀。”
“身體時間停止?”柯伊爾皺眉,“怎麽會這樣。”
“難道是,冷凍艙的作用?”祝嘉寧問。
“對。”畫面上的薛琪點頭,神情有些嚴肅,“是冷凍艙,準确來說,應該是被禁用的NI-300型號冷凍艙。”
39 來遲
“這個型號的冷凍艙。”祝嘉寧面露不忍,“因為發生過嚴重的問題,已經被禁用很久了。”
冷凍艙用于醫療,當前科技無法治愈的患者,會被送進冷凍艙裏,等待着足以治愈的時代。但是NI-300型號的冷凍艙,是将近兩百年前就被禁止使用的那一批。
祝嘉寧說:“我記得有個學術研究曾經分析過,這個型號的冷凍艙在使用的過程中,有嚴重的缺點,被放入冷凍艙的人在沉睡期間,留有些微的意識,他們會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很多年,意識保持着僅剩的清醒,身體卻無法移動,這是一種很痛苦的體驗,因此大部分人在醒來之後,都會忘記從前的很多事情,或者精神上人格上存在缺陷,恢複起來非常困難。很快,新型的效果優良的冷凍艙投入醫療使用,這一批産品也就被禁用了。”
“是這樣的。”薛琪點頭對祝嘉寧的分析表示認可,繼續對柯伊爾說,“所以我懷疑,你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能沒有5歲以前的全部記憶,而且他很可能會恐懼幽閉黑暗的環境,也很有可能會害怕大海。”
柯伊爾恍然,過往的場景紛紛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方聆期在封閉的審訊室裏焦躁不安,在琉璃號上時身上帶着莫名的撞傷與擦傷。
乘坐高速浮空車的少年,不顧高空的狂風,也要将窗戶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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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聆期在太空城上,落入安吉麗娜湖中因為恐懼忘記了呼吸,任自己和怪物一起沉入湖底。
以及在荒星上,方聆期對大海表現出極大恐懼,不論如何也不願意與他們一同潛入海下。
所有的一切,在這一事件,彙聚于一點,指向了薛琪所說的事實。待在無聲無光的海底将近百年,除了親身經歷者,無人能體會身在其中的痛苦與絕望,而人類的大腦會因自我保護而選擇性地遺忘一些痛苦的事情。
薛琪切斷了通訊,手術室的工作燈依舊亮着,薛琪的工作還在繼續,得知方聆期脫離生命危險的柯伊爾明顯放松了一些。
坐在手術室門前的幾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柯伊爾向後靠在椅背上,手中的記事本滑落在地上,他低頭撿起來,卻無意瞥見了記事本內自己的名字。
整整一個本子的記錄,字跡從生澀到工整,是方聆期從童年一路走向少年的字跡。
記事本翻開的那一頁,方聆期用歪歪斜斜的字跡寫着:
“軍部的蓋洛偷偷嘲笑我……作為報複,我在訓練的間隙,把他揍了一頓……”
“戴維踢了小七一腳,被我看見了……作為報複,我用精神力控制了他新買的太空梭,扔進了垃圾場,剛好星際垃圾車經過,他以後沒有太空梭了。”
柯伊爾:“……”
“西耶娜失手把我鎖在訓練場裏兩小時……作為報複,我改了她星艦的星圖導航系統,她從二等星區回達爾西星時,被導航帶到了礦星附近。”
“方遠弘克扣光痕的能源,還讓我參加長時間訓練……作為報複,我把omega抑制劑倒進了他的午飯裏。”
柯伊爾:“……”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這是什麽?”謝文卿覺得自己突然有點腦闊疼,看着本子上歪歪斜斜的字跡,眼角微微抽搐,“記仇?”
柯伊爾和祝嘉寧陷入沉默,顯然,這是方聆期的記仇小本子。
柯伊爾最初見到方聆期時對他的印象就是超記仇,小心眼,壞脾氣,因為被他們抓起來審訊,走的時候帶走了兩架小型星艦,開一架丢一架,像個壞脾氣的孩子。而現在,看到對方不為人知的小習慣,和整個記事本的記錄,柯伊爾竟然覺得對方有些可愛。
翻閱這本記事本,就仿佛看到了方聆期在帝國基地長大的整個過程,在記事本的最後一頁,方聆期的字跡早已由幼稚生澀變為工整,似乎是近期的記錄,他在記事本上認認真真地寫着——
“斯林安·柯伊爾喚醒了我曾經一度以為失去的感情,原本無知無覺的內心,徹底亂了……作為報複,我能……偷偷喜歡他嗎……。”
謝文卿面帶着驚色,看向自己的好友。
柯伊爾卻一言不發,他捧着方聆期有些破舊的記事本,緩緩将它貼近自己心口的位置,仿佛那就是無價的珍寶。
“能讓我看看這個嗎。”沉默了許久,坐在謝文卿身邊的祝嘉寧突然說話了,他站起身來,走到柯伊爾的面前,指着柯伊爾一直待在身邊的圓形半透明小盒子,盒子在柯伊爾的手中正閃爍着微光。
在得到柯伊爾的同意之後,祝嘉寧小心地端詳着那只盒子,透過半透明的外表,可以看到盒子的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球形物體,良久,他的目光中露出思索:“你打開過它嗎?”
柯伊爾搖頭,祝嘉寧向他投來請求允許的目光,在獲得柯伊爾的同意後,祝嘉寧伸手小心旋轉開了盒子,露出內裏的東西。球形的物體正在閃爍着金色的光芒,倒映在祝嘉寧的眼瞳中,他的臉上明顯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怎麽了?”柯伊爾問,謝文卿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祝嘉寧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像是古籍中記載過的一種東西,風鈴樹的果實?”
“風鈴樹?”柯伊爾和謝文卿同時出聲。
柯伊爾:“之前你提到過,那是流離者的母樹,已經在星歷757年被毀。”
這片已知宇宙中,有人類,有類人生物和非人生物,同樣還存在着流離者。流離者與人的生命形式不同,他們是以光的形式存在的高智慧生物,從來不與人類為伍,傳言流離者比人類生活在更高的維度,對他們來說,人類的生命不過是昙花一現。
“你怎麽會知道?”謝文卿很驚訝。
“在歷史資料中見過,而且風鈴樹的果實不難辨認,除了它之外,似乎沒有什麽東西,會發出這樣的光暈。”祝嘉寧說,“先前我們說過,流離者誕生于母樹風鈴樹上,流離者的孩子,身上帶有風鈴樹的金**騰,傳說中流離者的孩子靠近母樹的果實,果實會閃爍金色的光暈。”
“你的意思是。”謝文卿驚道,“方聆期是流離者的孩子?”
祝嘉寧搖頭,也有些困惑:“時間對不上,流離者的孩子出生于星歷750年,而如今整整過去了一百六十五年,方聆期的年齡不對。”
“難道說……”柯伊爾若有所思。
這時,緊閉了一夜的醫療艙門突然打開,薛琪帶着倦容從屋內走了出來,幾人将正在讨論的問題抛在身後,柯伊爾立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薛琪沖他點了點頭,謝文卿發現自己一直緊繃着的好友似乎看到薛琪點頭的那一瞬間放松了下來。
醫療艙內的方聆期依舊緊閉着雙眼,但顯然已經脫離了危險。柯伊爾親手從薛琪那裏接過方聆期的醫療艙,推到了一間空出來的臨時病房裏。
“他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醒來,我用抑制劑暫時壓制了他體內的信息素,但他的身體素質再好,也是omega,他先前使用的抑制劑,對他的身體傷害很大,後續……”薛琪給醫療艙設置好了數據,看着衆人有些為難地說。
薛琪想說的是,方聆期omega的本能被抑制劑強行壓制了很多年,如今突然解除禁忌,洶湧席卷而來的本能會讓他十分痛苦,只能在方聆期身體恢複後盡快找一個alpha标記他,不然他将再次陷入危險之中。
“啊,對了。”薛琪補充道,“他的後背上有一個金色樹形的圖騰,當信息素不受壓抑或者情緒激烈的時候,就會顯現出來。”
柯伊爾點頭,原來他先前在方聆期身上見到過的金**騰,并非假象。
柯伊爾的目光一直沒從少年的臉上移開,聽到薛琪的話,他回頭說:“好,我知道了,等他醒了,我會問他的意思,你快去休息吧。”
薛琪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她的白衣還未脫下,衣袖上還沾着少年的血。
這是謝文卿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柯伊爾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認,躺在醫療艙裏的瘦弱少年,的确如自己好友說的那樣,是十分好看的,也大概能明白,為什麽殺伐果斷的柯伊爾在面對方聆期時一再優柔寡斷。無菌的醫療艙裏,少年睡的很沉,眼眸緊閉,溫順的黑發貼在他的額角,幾縷發絲有些微淩亂地遮擋在他的額前,或許是先前失血的緣故,少年的膚色略顯蒼白,與星際新聞所拍照片裏驕縱的模樣不同,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躺着,就像是個漂亮精致的娃娃。
柯伊爾在醫療艙邊坐下,将圓形透明的小盒子,放在了方聆期的身邊,他低頭去看艙內昏睡的方聆期,像是想要去吻少年蒼白的唇。
“快些醒來吧。”柯伊爾嘆道。
少年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呼吸清淺,眉心微蹙,似乎依舊在迷夢中尋不到出口。
謝文卿一把攬過祝嘉寧,在他的唇上親了親,讓他快些回房間休息。祝嘉寧微紅着臉離開,謝文卿目送着他的omega消失在通道的盡頭,才關上了病房的門,此時,整個房間裏,就剩下他和柯伊爾兩人,還有一個沉睡的方聆期。
“我們去隔壁聊吧。”柯伊爾帶着謝文卿來到隔壁房間,牆壁被調整成了透明的模式,在這裏他随時都可以看到方聆期的情況,波風樹葉泡出的提神飲料散發着清香,謝文卿定了定神,将自己從今天發生的一切中剝離出來,深吸一口氣,揉了揉額角,将一本日記放在了柯伊爾的面前。
“這是?”柯伊爾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在很久以前,人們就習慣了在電子設備上輸入文字,紙這種東西,已經被人抛棄很久了,用紙來記日記的人,如今的确找不到幾個了。
謝文卿:“你讓我查的人,許南蝶。”
柯伊爾立即明白,謝文卿親自趕來這裏的目的,那日從中央資料館離開後,他為了讓謝文卿幫助自己查實驗事故的事情,将自己這邊幾個靠譜的軍人分配到謝文卿那邊幫忙,謝文卿自己就是情報部門出身,查人自然很快,謝文卿說:“你讓我調查的幾個人,包括他們的家人我都有調查,但是調查的結果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樂觀。”
“怎麽說?”柯伊爾問。
“凡是當年參與實驗的人,大部分社會關系都非常淺淡。”謝文卿在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察覺了其中不對的地方,“也就是說,很多人都沒有自己的家人,即便有,也對他們的去向并不知曉。”
柯伊爾立刻明白:“所以說這是個實驗一開始,就是個偷偷進行的隐秘項目,實驗的數據和結果都不能夠被公之于衆,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起事故,那麽是不是實驗就會一直進行下去。”
“很可能是,但是實驗事故發生的時候,我們兩都還小,而且像你說的那樣,我向很多年長者打聽了這件事,大部分人并不知曉這件事。”謝文卿有點遺憾地說,“不過,因為你的緣故,那個叫許南蝶的人我比較在意,所以我着重調查了許南蝶這個人,發現她是當時中央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所以我找到了大學裏當時的班級名冊,找到了許南蝶當時的同學。”
“多謝。”柯伊爾知道謝文卿接下來要說的必然是重要的信息,能在短時間查到這麽多,謝文卿必然費了不少功夫。
“許南蝶的這位同學叫喬莉,目前依舊居住在瑤臺星,地址很好找,剛好我前些日子有空,我便親自去拜訪了一下。”謝文卿沉聲說,“結果你猜怎麽着,我剛開口詢問是否知道許南蝶和當年實驗室事故的事情,她就說‘不是說二十年左右就會來嘛,你怎麽才來,這麽久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果然,喬莉知道一些當年的事情,他們的方向是沒有錯的。
“喬莉是不是給了你什麽?”柯伊爾問。
謝文卿點頭:“對,就是這本日記,一百多年前的日記,它的主人,是許南蝶,而且喬莉知道,許南蝶不是死在實驗室事故中,卻并不知道許南蝶之後的消息。”
重重迷霧中終于透露出那麽一些真相的意味,然而柯伊爾覺得離知曉事情的全貌還有一段距離。
喬莉告訴謝文卿,她的好朋友許南蝶家境不太好,在她畢業的那一年她簽了一份待遇豐厚的合約,似乎是為一家私人工作室,當時因為開出的條件很誘人,所以報名這個項目的人很多,但是到了最後,喬莉的班裏只有許南蝶一個人通過了選拔。
許南蝶離開的那一天,曾和喬莉說,要常保持聯系,但是在她們彼此踏入工作之後,兩個人的聯系卻越來越少,彼此之間的談話也少了很多。許南蝶似乎一直很不喜歡那個工作,在她們早期僅有的幾次聯系中,許南蝶告訴她,她并不喜歡這份工作。
直到有一天夜裏,許南蝶敲開了喬莉家的門,她頭發淩亂,神色疲憊,然而喬莉卻沒能從她那裏得知任何的信息,也沒能在雨夜,挽留住許南蝶,只從許南蝶那裏接過了她親筆寫下的日記,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到過許南蝶。
直到前些日子,謝文卿對喬莉提起許南蝶的事情,喬莉才從一百多年的時光裏梳理出那麽幾分當年的事情來。
“這就是你拿回來的日記?”柯伊爾問謝文卿,“你剛才提到,當年許南蝶告訴喬莉,大約二十年左右就會有人回來拿這本日記,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這其間應該是出過什麽問題。”
“這個時間差,讓我不得不想到一個人,我想你也已經想到了。”謝文卿神色凝重。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讓人聯想到,方聆期在冷凍艙裏被封禁的百年時光,剛好與這個時間段,完整重合。
40 光陰
翻開日記本,柯伊爾發現,日記的主人是個很安分的人。
實驗室新開了花,新來了朋友,一些日常生活的中的瑣事,都被她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能看出來,許南蝶是個很喜歡歲月靜好的人。
許南蝶不喜歡實驗室的日子,卻又能在清苦的生活中耐得住寂寞,她有一個很好的朋友,許南蝶剛來這裏的時候,她們就認識了,相處的很好,不過許南蝶從來沒在日記中提到她朋友的名字,她的朋友似乎也是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來的時間比許南蝶要早上很多。
兩個人的工作似乎都很忙,許南蝶并不是每天都記日記,每次也都是寥寥幾句話就結束,卻真真切切記錄了她在研究所工作了三年的很多瑣事。新星際時代,很難有人再願意于以白紙黑字記錄下自己的星星點點,許南蝶卻做到了。
但是在這本日記的最後幾頁,許南蝶的日記風格卻發生了巨大變化。
她的字跡開始變的潦草,從被筆尖劃破的紙張上可以看出,這段時間日記主人的情緒發生了強烈的波動。
在那本日記的最後幾行,原本平鋪直敘的生活日記戛然而止,在一片混亂的字跡中,柯伊爾勉強辨認出了幾行文字:
“最近她不開心,我也不開心,這不公平,他們不可以這麽做。”
“當初我就不該來到這裏,如果不知道這一切,我大概不會這麽痛苦……”
“她也是有名字的,我們叫她……而他們只知道叫她的編號……”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實驗品……”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不能放過他們……”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方忱,必須死……”
日記的最後,許南蝶打翻了墨水,很多潦草的字跡更加模糊不清,紙張被筆尖撕扯劃破,日記結束那一頁,時間剛好是星歷797年實驗室事故發生的前一天。
方聆期記得自己最後看到的是茫茫的星空,那之後他的意識一直在一片混沌之中徘徊,意識仿佛離開了身體,所有的痛苦與焦灼在那一瞬間都遠離了他,希望與愛,仇恨與痛苦在那一瞬間也變得可有可無。
如果不抱有希望,大概也不會太絕望,可是他還太小,尚未被這時間的瑣事磨平心性。
人終将歸于虛無,可他尚未看遍這世間,他還不甘心,如果人的一生,能歸零重來,該有多好。
淚水無意識地劃過少年的面頰,有人替他擦去淚水,輕輕地喚着一個名字,他循着聲音,循着那照進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竟然摸索出一條閃着微光的道路。仇恨與痛苦在那一瞬間重現,愛與希望也悄然熠熠生輝,他毅然決然選擇走上了那條路,尋着光,一步步摸索着,直至道路的盡頭,天光乍亮。
那一瞬間五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先前的那種無力感和莫名的焦躁感重回了他的身體,夢境中一直聽到的聲音竟是逐漸清晰了起來。
“路烨……你要記得……”
路烨是誰,他有些艱難地回想着,這個名字,對他來說,竟然算不上陌生。
夢中的霧氣逐漸散去,方聆期有些吃力地擡頭,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縮小了很多,他發現自己似乎坐在一棵樹下,背靠着樹幹,漫天的紅葉如雨,洋洋灑灑地潑滿了他的夢境,将灰白的世界染成一片豔烈的紅。
“媽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那是一個年幼的孩童才會發出的聲音。
媽媽?在他的記憶之中,他從未尋到過他家人的影子。他循着記憶的痕跡擡頭,面前的女子卻松開了他的手,朝他的方向笑了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走向了那片紅葉的深處,唯一留給他的,是淺金色長發的背影。
紅葉紛飛,他向周圍看去,仿佛看見了機器人小七,和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揉揉眼睛,想再去看,紅葉卻在那一瞬間瘋狂飛舞,染紅了绮麗的夢境世界,将他包裹在其中,缱绻着迎來了一片溫暖的金色光芒,引導着他找到了代表夢境出口的一片光亮。
方聆期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看到了滿眼雪亮的燈光。
“這是哪裏?”他想了想,一時間想不起來,他想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沒有力氣,只能微微挪動自己的手指。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躺在一個醫療艙裏,封閉的環境讓他有些煩躁,但他暫時沒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好一會兒,記憶才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海中。軍部狹小訓練室裏布諾特對他開槍時他內心的絕望,許林霜提着匕首刺過來的尖銳疼痛,辛西娅阿姨含着淚光的眼眸,畫面一幕幕清晰起來,卻無論如何也連不起來。
所以我到底在哪兒,他有些頭疼地想。
他的記憶畫面,停留在許林霜将他塞進救生艙的那一瞬間,後面的事情,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許林霜做事讓他心有餘悸,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茫茫的宇宙中,被救生艙帶到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裏,在那裏漂浮上百年的時光,卻不知道他有再次醒來的機會。
方聆期有些艱難地扭了扭脖子,有些意外地發現在他躺着的醫療艙的外面,有一個人倚着他的醫療艙睡着了,那人的軍裝外套搭在椅背上,右手撐着下巴,似乎進入了淺眠的狀态。
他難以相信自己所見,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柯伊爾?”方聆期張了張嘴,無聲地喚了一聲,對方卻仿佛聽到了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轉過頭來,在看到他醒來的那一瞬間,目光中滿是驚喜。
“我在哪裏?”他想問,卻沒能發出聲音。
方聆期這才發現柯伊爾的目光深邃,眼睛裏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在戰場上發慣了命令的将軍,目光中總是帶着幾分冷意,想必用這麽一雙眼睛看人時,會讓人覺得敬畏和膽寒,而此時那雙眼睛在望向他的時候卻寫滿了溫柔,自己在哪裏,柯伊爾為什麽在這裏的問題,似乎瞬間都不重要了。
如果這是夢,能不能讓他在這裏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睡了好久。”柯伊爾的聲音有些沙啞,隔着醫療艙傳到方聆期的耳邊,有幾分不真切的意味。
方聆期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依舊無法說話之後,徒勞地垂下了眼簾,想了想,柯伊爾似乎還在等着他的回應,他擡起自己唯一能動的右手,在醫療艙透明的艙壁上敲了敲。
艙壁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柯伊爾也擡手貼上艙透明的醫療艙,隔着一層材料,眼裏的笑意多了幾分,點了點方聆期的手心。
兩個人似乎在這種無聊的游戲中得了趣味,你來我往地敲個不停。
“敲什麽敲什麽?”薛琪在數據監控上看到了方聆期醒來,剛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走了進來,就被自家上将臉上溫柔的笑意和有些幼稚的行為吓的哆嗦了一下,跟着柯伊爾作戰這麽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在柯伊爾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病人需要靜養,不知道嗎?”薛琪将一堆藥瓶和營養品放在了桌上,轉過身來打量躺在醫療艙裏的方聆期,方聆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看了回來。薛琪這才發現,方聆期那天緊閉雙眼躺着不動的時候模樣很乖巧,看起來就是個身嬌體弱的omega少年,她昨天還在奇怪為什麽柯伊爾會這麽重視這樣一個omega,直到看到方聆期的眼睛,她才發現,這和她見過的每一個omega都不太一樣,她太熟悉那種氣息了,這是在戰場上浴血而生的人才會有的氣質。
薛琪将一堆藥物的使用說明簡單和柯伊爾講解了一下,回頭看躺着的方聆期,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方聆期仿佛一直在找自己的存在感,在艙壁上敲個不停,薛琪有些無奈地看着他:“安分點兒吧,祖宗,摘除生物芯片的副作用,學藝不精,技術不好,難為你多恢複一些時間,大概一天後你就能說話了,不過還是盡量不要移動身體比較好。”
不是夢嗎?
方聆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分地躺了回去。不過沒多久,柯伊爾就發現,方聆期似乎很不喜歡待在醫療艙裏面,聯系之前帝國軍部對方聆期做過的事情,柯伊爾很容易想到原因。
方聆期有些難受地用手指去戳醫療艙的表面,對封閉環境的恐懼,仿佛與生俱來,在帝國的時候,在那種痛苦的刑罰中,他會在狹小的空間裏将自己弄的遍體鱗傷,像這樣,即便能看到光亮,卻知道自己呆在封閉的環境裏,他依然覺得恐懼。
“別怕。”他聽到柯伊爾這麽說,隔着強化玻璃,對方擡起手覆蓋在醫療艙上,影子将他的手覆蓋在其中,“別害怕,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你。”
方聆期安了幾分心神,彎了彎眉眼,貼近柯伊爾的方向,少年溫潤的氣息讓艙門上凝結了一層水霧,他擡起手,劃過那層水霧,畫了一個醜醜的愛心,接着敲了敲他畫的醜兮兮的小心心,示意讓柯伊爾看。
柯伊爾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害怕吓到少年,還未徹底表露心意,方聆期倒好,剛一醒來,就先來撩撥他,不知道在他的心裏,已經惦記了很久嗎。
方聆期只覺得好玩,他本能地想親近柯伊爾,在荒星的時候就是這樣,在這裏更是如此,如果像布諾特說的那樣,omega的本能讓他必須被一個alpha标記,那麽他更希望這個來标記他的人是面前的柯伊爾。
方聆期迷迷糊糊地想着,卻不知道柯伊爾淺藍色的眼睛裏此時已經是波瀾壯闊,神色中也顯露出幾分危險的氣息,他盯着眼前的方聆期,努力克制着自己身體深處被壓抑了許久的沖動。然而眼前的方聆期是撩完就跑的典型,虛弱的身體只允許他清醒那麽一小段時間,這時候的他,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只留下柯伊爾,心裏像是被幼貓撓了幾下,無語地盯着少年恬靜的睡容,努力忽略自己叫嚣的身體,然而當年在生理課上學過的知識,此時卻莫名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海,成了無法阻止的思緒萬千。
方聆期卻在對方的凝視中,安然入睡,生物芯片的取出,切換了他和帝國最後的聯系,他失去了小七,失去了辛西娅阿姨,從此一無所有,但能夠離開,對他來說,好過擁有了所有。
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謝文卿敲了敲門,小聲地問:“還沒醒?”
柯伊爾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未發覺自己的臉上帶着笑意:“剛才醒了一小會兒,又睡過去了。”
謝文卿一看他的表情,就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麽:“……”
謝文卿再次壓低了聲音,指了指床上的方聆期:“他的終端裏被植入了一段程序,程序中攜帶了一段視頻資料,我覺得你可以看看。”
謝文卿迅速将終端裏的內容傳給了柯伊爾,柯伊爾打開,發現這是一份很模糊的監控資料,拍攝的角度很不好,能勉強看清楚是一艘太空艦的內部,拍攝源似乎被一個人帶在身上,鏡頭有些搖晃。
不過,他們依舊可以看清,這是一架軍用的太空艦,這架太空艦的風暴防護設備很強大,艦上還配備了開采設備,仿佛是一艘軍方的資源開采艦。
鏡頭轉向舷窗外,可以看見,這艘太空艦降落在一片海面上,打開艙門,開采設備探入了海面以下,整個過程持續的時間很長,謝文卿和柯伊爾卻目不轉睛地盯着探入海面以下的“抓手”。終于,開采設備帶着采到的“資源”回到了太空艦中,那是一個巨大的半圓柱形物體,立刻被傳送帶送走。開采設備繼續工作,太空艦的底層很快鋪滿了采回的“資源”。
“夠數量了。”監控裏有人的聲音說。
金屬設備收回,太空艦的艙門再次合上,拍攝源在移動,挪動到了“資源”的身邊,柯伊爾這才發現,被他們從海底抓取上來的,是一個個冷凍艙,每個冷凍艙內都躺着一個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你在幹什麽,怎麽會有這麽小的?”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
視頻晃動了一下,就停在了這裏,拍攝時間是星歷902年。
兩個人面面相觑,皆是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上湧起了一股寒意。
“這個冷凍艙的型號。”柯伊爾将畫面往前調了一些,指着終端上時候,“這個型號,與薛琪分析的禁用冷凍艙型號是一樣的,很久以前就被禁用的NI-300。”
謝文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視頻裏的畫面上,一個想法同時出現在他和柯伊爾的腦海中。
視頻裏的這顆無人星球,是一座監獄,一個不被允許存在的非人道主義監獄,星歷802年分裂戰争後,方聆期就是在這顆監獄星球,被封存了整整一百年的時光。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謝文卿說,“當年萊伊納帝國在聯邦的邊境建立起來,為什麽反對的聲音那麽小,似乎也沒發生過多少次的武裝沖突,現在我大概明白了,反抗的人都在海底呢,可我始終不太明白,帝國的那群人為何對聯邦抱有這麽大的敵意。”
“一個政權存在百年,總有他存在的理由,即使是被人為制造的理由,而且當年,最先的分歧,起于議會內部,一部分頗有聲望的議員帶着兵力離開,發動了分裂戰争。”溫雅的聲音從病房門口的方向傳來,柯伊爾擡頭,發現祝嘉寧站在病房的門口。
短暫的休息讓祝嘉寧的精神恢複了很多,謝文卿走過去将他攬到自己身前,祝嘉寧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謝文卿,沒有成功,面上泛起幾分紅暈。
柯伊爾頗為不屑地瞥了謝文卿一眼,謝文卿毫不示弱,用目光示意沉睡的方聆期。
祝嘉寧失笑,從以前開始,這兩個人只要一對上,行為就會變的十分幼稚,好在他終于想起了自己過來這邊的目的:“你之前說,他有可能就是你遇到的那個叫路烨的孩子,但是年齡對不上,我想了想,加上那段視頻,基本也有個明确的答案了。”
話音剛落,祝嘉寧發現,謝文卿和柯伊爾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祝嘉寧說的話,剛好印證了方聆期帶來的芯片裏透露的事情。方聆期的年齡,他對封閉環境的恐懼,風鈴樹種子時隔三年再次閃現的光暈,冥冥之中将柯伊爾引向了那個他不太願意接受的事實——
星歷802年,安德維特聯邦議會意見不合,幾個議員帶着部分兵力離開,分裂戰争爆發,位于戰區的星星海星區受到了波及,新式武器在戰争中得到了試用,L-7星[楓]及其周邊星群在戰争中被摧毀,大部分人和他們的行星一起支離破碎,小部分人乘坐太空艦,逃離了戰區,卻被帝國的人抓住,為了掩蓋戰争的事實和排除不穩定因素,這部分人被關進了禁止使用的冷凍艙裏,扔到了某顆無人星球的海底。
年僅5歲的路烨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帶到了深海的海底,在寂靜的深海中,度過了将近百年的光陰,直到被作為帝國精神力實驗的實驗品,被資源開采艦從深海裏帶出,而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失去了童年的很多記憶,只留下內心深處對幽閉環境刻骨的恐懼,在灰色晦暗的生活中,逐漸掩蔽自己內心的情感。
那個與他約定好再見的孩子,最終竟是未在炮火紛飛中殒命,卻被命運指引向了一條更為苦澀的道路,在漫漫長夜裏時光被凍結百年,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和來歷,直到百年後他們在戰場上,以敵對的身份再次相見。
柯伊爾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對路烨來說,對方聆期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第二卷 辰星獨醉 完——
卷三 滄海未悔
41 約定
柯伊爾的動作很快,方聆期的臨時政治庇護很快就批了下來,他是萊伊納帝國反人道主義實驗的受害者,同時攜帶了足以讓帝國發生內亂的資料,自然不會再有人将他當做是帝國的戰犯。
空中基地的軍人們甚至有些好奇,什麽樣的omega才能俘獲斯林安·柯伊爾的心,讓柯伊爾上将為他親自沖鋒在前線,甚至不計日夜地跟着照顧。也有膽大好奇的軍人想要路過這邊的病房偷偷看上一眼,卻在通道的盡頭就能感受到來自于柯伊爾上将的alpha信息素的氣息,帶着強烈的占有意味,讓人不敢靠近。
“收着點你的信息素啊。”薛琪瀕臨崩潰地将一堆營養品丢在了柯伊爾的身上,感覺跟了他這麽多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家上将的嚴謹禁欲的形象崩塌的如此之快。
薛琪苦笑道:“您行行好,沒發現病房這邊都沒人敢走動了嗎。”
薛琪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