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帝國學院的大門已經被堵得水洩不通。希德和那維亞想出校門,也得喬裝打扮。
回到帝都後,希德還沒有去黑鴿子玩過。
因此,當他見到那條數十年如一日的靜谧酒巷同樣發出了喧嚣如馬戲團的噪聲後,詫異得目瞪口呆。
——也許是柯特妮破天荒地扔掉了那些辣嗓子的酒,黑鴿子的生意突然變好了?
卡尼亞斯·奧爾德成為救世主後一夜爆紅,連帶着許多消息也一起被宣揚出去——比方說,這座黑鴿子的主人與打手,以及光明聖子大人正是勇士上次斬殺巨爵時的隊友。
謠言越傳越猛,最終竟變成“救世主能夠完成普魯維爾交給他的任務,他的同伴也功不可沒”。
黑鴿子一夜成名,柯特妮與伊薩克成為了與勇士并肩作戰的偉人,恰如往昔的帝國學院校長、教皇克拉拉與仙女教母那樣。
聖院作為人類帝國最莊重的所在,人們不敢去門前打擾。
但是平常街巷不同。這原本是他們随意出入的地方。
希德壓低兜帽,試圖往嘈雜的人群裏找出一條通道。
人們對于英雄交流之地的好奇着實超出了聖子的預料,縱使他身材瘦小,也難以從密集的人牆中分出路來。
希德只得退回來。
一旁,那維亞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早就料到了?”聖子大人生氣道,“謠言是你傳播出去的?”
那維亞從容不迫:“這不算是謠言。他們從克拉拉的手裏把您救了回來,自然該得到應有的美名。”
“我以為神是不用謊話連篇的。”
那維亞短促地笑着,語氣真誠:“我謊話連篇,唯獨對您坦誠。”
才不是。
希德覺得,那維亞騙他的謊話,比在旁人那裏說的還要多好幾個來回。
雖然這其中也有他總會輕易着道的原因,但始作俑者總是陰險狡詐的黑暗共主。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沉,轉頭看去,一只白皙的手搭住他的肩膀。
柯特妮摘下面罩,往那維亞的方向瞅了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這邊。”她揮揮手,示意兩人跟上來。
柯特妮将他們帶到出巷子,走進一間雜貨鋪。
雜貨鋪的老板是個光頭,正在擦一雙皮鞋,聽見腳步,擡頭看了看兩人。
面對将帝都攪得天翻地覆的風雲組合,老板淡定地低下頭,繼續擦皮鞋。
“這是伊薩克的叔叔。”柯特妮悄聲告訴希德,“以後伊薩克八成就會變成他這樣。”
她走到通往雜貨鋪內間的木門前。
門把手旁有一個金屬細柄,金屬柄被連接在一個塗着四種顏色的輪盤上。
柯特妮将柄轉到紅色區域,打開門,先一步跨入屋內。希德與那維亞緊随其後。
這處通道所連接的正是黑鴿子酒館的內部。
為阻擋過于瘋狂的旅客闖入,大門和通往院子的後門已被厚重的木板封得連空氣也透不進來。
喧嚣的酒館內,伊薩克氣喘籲籲地提着兩個木箱子下樓,黛兒坐在吧臺後面織毛衣,老爹還是坐在小板凳上拉提琴。
稀客奧米加也出現在希德的視野中。他向希德微微颔首,便不做聲響。
眼尖的人魚瞅見希德,笑着與他打招呼:“聖子大人,來玩副鬼牌嗎?”
伊薩克聞言,擡頭便望見那維亞。
素以高大着稱的西方人士忽然矮了一大截。
戰士首先愣了一會兒,接着,他誇張地叫道:“诶呦!尊貴的聖騎士長!是您的夫人把您打殘的?”
假如他的眼睛沒有因只能醉倒光明聖子的果酒而丢了準神,那他可以确認,出現在他面前的聖騎士長大人——
居然!坐着!聖子殿下的禦用輪椅!
誰敢讓眼下如日中天的那維亞傷筋動骨?
除卻腦袋比薩爾帝都城牆還堅硬的老爹,只有光明聖子還敢打他的聖騎士長。
并且,還确實能夠令那維亞真實負傷。
那維亞點頭:“确實。”
希德矢口否認:“不是。”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答案卻南轅北轍,聽得一衆目光微妙。
又是明撕暗秀。
衆人心道。
希德睨向那維亞,說:“他覺得好玩,想試一試我的輪椅。”
柯特妮問:“試到什麽時候?”
“三個月。”回答的是那維亞。
伊薩克再次爆笑。
希德想到的主意就是讓那維亞坐輪椅,好好體驗一下他曾經的痛苦。
但他沒對任何人說的是,這個點子裏隐藏着光明聖子不為人道的私欲。
希德悄悄往那維亞身旁挪了一下,下颌往下偏過一個微不可查的角度。
足足有三個月!
熊崽子快樂得都要發瘋了。
三個月!他可以俯視那維亞!!
伊薩克一笑就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希德被震得耳膜發痛,他努力尋找轉移話題的切入點。
他觑見伊薩克放在腳邊的木箱,訝然道:“你們在搬家?因為酒館外的那些人?”
希德說到這裏,又觑了眼坐在他身後的男人。
“不,難辦許多……如果單是那些蠢貨,我現在就可以把他們撂倒。”柯特妮揉着太陽穴,連聲哀求,“假如您不提這個,我們還是朋友,大人。”
由于老爹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克拉拉對劈,克拉拉還本着讓老爹有來無回的打算喊了“弗朗西斯”的名字,結果一下子全帝都都知道他們曾經的英雄勇者弗朗西斯隐居于此,連帶着柯特妮身為辛巴達後裔的背景也被有心人挖掘出來。
皇宮信使已經拜訪過黑鴿子許多次,他們宣稱已經重新着手調查數十年前辛巴達被捕的案子,并願意以帝國公爵的稱號、俸祿與領土聘請老爹擔任宮廷首席魔導師,為在斬殺黑暗神只一事中大放異彩的柯特妮·辛巴達也提供高薪的職位。
來自宮廷的侍者統統被柯特妮攔在門外。
柯特妮一想到貴族夫人那些充滿鋼圈的蛋糕洋裙和香氣熏人的假發,她就想往腳底抹上一層油。
實際上,她也正打算這樣做。
海盜的後代敢往聖院偷東西,但無法适應與高門名媛打交道的生活。如果畢生将于一百個切爾特小姐你來我往,柯特妮寧可剃成像伊薩克叔叔那樣的光頭。
她說:“像您所見到的,我和老爹已經在收拾行李,我們準備先去人魚城轉一圈。短時間大概不會回到帝都了。”
希德大驚:“柯特妮,你們要走?”
柯特妮看着他,輕輕點了點頭。
希德眼睛酸脹,他深吸一口氣,防止眼淚從眼眶裏滾出來。
“那麽快?”他低落地說,“我還沒有準備好。”
聖子早已把黑鴿子的衆人當作自己的親友。
柯特妮笑起來,摸了摸聖子的腦袋。
“我和老爹原本一年前就要離開的。不過,現在得帶上黛兒這丫頭。”她柔聲道,“等我将一些事處理好,我們會常常路過這裏的。”
光明聯盟最陰暗的部分已經被瓦解。
但她的小人魚還有些麻煩,諸如人魚族人才凋零、仍是聯盟的二等種族。
柯特妮與弗朗西斯向來是以四海為家的旅者。兩人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大陸的每個角落。
這次他們在帝都停留了差不多七年時間,原本一年多前就有離開的打算,但那時,那維亞從後院把光明聖子抱了進來。
出于由那一夜展開的一系列意外,兩人的行程才被延誤至今。
但如此可愛的延誤時光,柯特妮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希德與柯特妮互相親吻彼此的臉頰。随即,希德走到人魚公主面前,将紅海螺交還與她。
“謝謝您的海螺。它又幫了我很大的忙。”
黛兒将近日自己連夜手繪的一副撲克牌送給希德。
“我也想着,該找個時間感謝您,聖子殿下。您是我們的大恩人。”黛兒笑着注視他,“您不必太難過,您得空的時候,可以叫聖騎士長大人的那條龍帶您來人魚城看望我們。而且,黑鴿子也不是不開業了……戰士先生?”
伊薩克适時甩起一串銀鑰匙,滿臉驕傲。
這是昨晚柯特妮交給她的。
在柯特妮與老爹離開的這段時間,伊薩克就是黑鴿子的代理店長。
柯特妮說,只要伊薩克不把黑鴿子賠得連後院給聖子大人捅蘋果用的樹都被人砍了,他之前賒的賬便算一筆勾銷。
這時,奧米加收了雲游天外的心思,走上前來,對希德行了一禮。
“我也是來辭行的,殿下。”他起身,“希望我的出現不讓您感到礙眼。”
希德回過神來:“你不必辭去光明聯盟的職位。在我眼裏,你一直是位出色的信使,奧米加。”
奧米加微笑:“能得到您的承認,我很榮幸,但——”
“殿下,您可不要同情他,他這是要升官,不是被貶。”伊薩克插話道,“聽說精靈族召你回去當大祭司……那官兒挺大呢。”
精靈族最重要的成員——精靈女皇,已經變作一只倉鼠,精靈的長老或多或少也得知其中內幕。
和希德·切爾特作對的精靈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他們對于如今仍舊能活蹦亂跳的光明聖子吓破了膽,商量再三,決定推選和聖子走得最近的奧米加擔任精靈族實際的一把手大祭司,以此祈求寬恕。
半精靈莞爾,搖頭道:“不過,我拒絕了。”
柯特妮聳了聳肩,伊薩克先是驚訝,接着大嘆可惜。
奧米加前半生都在為想要得到族人的承認而忙碌,可當他真正得到的時候,又忽然覺得并不是這麽重要。
老爹突然說話:“做個吟游詩人也挺好。”
像他一樣,未來的夢想是當小提琴手。
人老了也可以有夢想,何況他确實比奧米加年輕了好幾倍。
希德目光一動,望向半精靈:“你要做詩人?”
“對。”奧米加用他碧綠的眼眸凝視着人類少年,眼眸深邃,“把您的故事記錄下來,令後人傳唱。”
聖子磨蹭半天,小聲提了個建議:“記得把我寫高一點兒,拜托。”
那維亞忍不住笑出聲來,希德默默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于是那維亞收了聲。
他知道這是“五個月夠不夠?”的含義。
伊薩克搖頭咋舌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他思索一番,總結道:“确實不錯,上一個勇士小組升官進爵的差不多都已經銷聲匿……”
剩下的話被柯特妮連帶着戰士的肚子一腳踹飛了。
柯特妮給氣笑了:“伊薩克先生,我猜你從娘胎裏就不怎麽會讀氣氛?”
不日前,克拉拉宣布将在光明聖子從帝國學院畢業後就提前退位。
他們的團寵日後可是板上釘釘要成為教皇的人物。
栽倒在地的伊薩克嘴唇抖了抖,不知道這時該不該道歉。
那維亞沉吟片刻,向希德招招手,示意少年湊近自己。
待一臉疑惑的聖子靠得他足夠近了,他便在希德額上親了一下。
未來的教皇陛下紅了臉:“你做什麽?”
那維亞輕笑:“把魔咒解除掉。”
酒館裏突然一下子安靜了,但所有人分明聽見心髒大罵粗口的聲音。
……
而另一邊,灰兔子托比已經到了它歲數的上限。
在它本該壽終正寝的時候,卻因為薩爾帝都連續一周的慶典受到驚吓,在兩位主人尚不知曉的時候,偷偷咬斷了籠門,揣着腿逃回郊外。
沒有任何人知道托比在希德升上三年級時有沒有死——或者,直到今天還活着。
所以,在一片頌揚聲裏,只有維拉一直對新任勇士兼聖騎士長格外不滿,最近她每天都要求閨蜜把那維亞逐出希德的公寓,認為這個不敬業的騎士既搞丢了聖子大人的兔子,又拐跑了聖子大人的魂。
不過後來,維拉女士消停了。她的花房裏從此不種風信子。
她知道,即便是那維亞滾回莊園裏去,未來的教皇陛下也會舍棄一切跑過去找他。
誰讓殿下喜歡他呢?!
而聖子大人到底還是失了策。
他萬萬沒有料到,他讓那維亞坐上輪椅的時候已經是秋季,三個月後,正巧又撞上了寒假。
所以,希德今年也沒有和那維亞在畢業晚會上跳成舞。而導致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他自己。
聖子郁悶地趴在沙發上,看着窗外飄雪的夜景。
他從木幾上拾起自己的懷表。
等到分針從十指向十二,希德收起懷表,朝坐在壁爐前看書的那維亞說:“你可以站起來了。”
現在正好是三個月結束的時間。
但他一年前的小心願已經從手裏溜走了。
那維亞悄悄走過來,将手繞過希德的腰肢,将他環在懷裏。
“您不生氣了?”那維亞問。
希德終于肯松動僵了三個月的腦袋,矜持地點了一下頭。
随即,他被男人放倒在沙發上。
那維亞輕松制住了聖子的四肢,令他無路可逃。
在雪夜裏,那維亞顯得更高了,濃重的陰影使希德覺得他有些可怕。
“好,”男人壓低聲音,“輪到我來算賬了,大人。”
希德心頭一跳,揉了揉耳朵。
那維亞的音色低啞又暧昧,撓得他耳朵發癢。
“我不明白。”他含含糊糊地說。
“十幾年前,您把我的神殿弄得亂七八糟,我很生氣。我當時想着,必須把那只弄亂我寝宮的熊抓回來好好罰一罰。”那維亞的話語中含着深沉的笑意,“您未經許可,就在我的領地裏胡作非為。我得讨回一點代價。”
希德倒吸一口氣。
他總覺得那維亞會說出很可怕的事情出來。
那維亞耍人的功力比他強上一百萬倍了!
聖子緊張的思慮中,那維亞不緊不慢地開口。
“明年——”他道,“明年的這個時候,您得在我的畢業舞會上,和我跳舞。從頭跳到尾。”
聖子大人沉默了大半天。
接着,他打破沉寂,以一種愉快的語調。
“泰勒還當鞋匠嗎?會做舞鞋的那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