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維亞推拒了所有來自皇宮的授勳、封地、財寶與其他的獎勵,但在經歷漫長的恐慌與憂心忡忡之後,帝國的所有居民都認為,他們的英雄值得一個最盛大的慶典。
——盡管這個“英雄”實在名不副實。
自從五六十年前弗朗西斯斬殺魔王後,古老的城市薩爾帝都再度迎來了新的人流量高潮。
不光是來自天南海北的人類,生于雪原的精靈與長相怪異的白獸人、矮人也都跨馬而來,在排起長隊的城門外等候。居民用常綠樹的枝條沾着酒水灑在地上,祈求偉大的光明神早日結束神隐,木匠與鐵匠們自發打造了裝飾華麗的彩車,宮廷外最婀娜的舞娘腳纏金帶,在鋪着錦毯的車蓋上翩翩起舞。
這樣的盛景從白天一直持續到夜晚,街區仍舊燈火通明,宛若彩虹之城。從郊外飛來的螢火缭繞在帝都上空,最後一班貴客乘着白色獨角獸拖動的馬車來到光明聖院的腳下。
迎接新紀元勇者凱旋的宴席理所應當被設立在聖院。光明聯盟所有成員的代表都出席了這次宴會。
即便象征光明的神只已離大陸遠去,肅立在祈禱之間的達官顯貴們依舊穿戴莊重、面容恭謹。
教皇克拉拉的宣讀聲缭繞于空闊的石頂穹窿之間,餘音散盡時,還有不少貴族老爺雙手合十,精神恍惚。
對于一些奉光明神為精神支柱的狂熱信徒而言,的确無法很快接受普魯維爾神隐的事實。
然而,令人絕望的事也是如此。
光明聯盟的領袖們,精靈族女皇、聖院教皇、白獸人首領與矮人祭司便立于大殿之前。宣布這個令人心痛的消息的正是最接近神的人們,任何人都無法對此提出質疑。
那維亞仍僞裝成“卡尼亞斯·奧爾德”的外貌。
他單膝跪在火紅的絨毯上,靜聽着教皇按照羊皮紙上所書,宣讀有關騎士美德的贊揚。
克拉拉身旁的侍女用托盤捧着裝滿神池聖水的白瓷瓶,預備在教皇結束宣講後灑在聖騎士的肩頭,以此表示聖院對這位偉大勇士的認可與期許。
希德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身旁阒無一人。
他看到克拉拉與精靈女皇便覺得有些不舒服,稍稍偏過頭去。
希德不知道那維亞是如何說服這兩名位高權重又城府頗深的老者聽從自己的安排。即便那維亞改變了星象,但憑借克拉拉的多疑與精靈族對于人類的不屑一顧,縱使作為人類的占星術士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不會輕易相信。
也許那維亞直接對他們攤了牌。作為光明聯盟的兩大巨頭,教皇與精靈女皇确實能擁有這樣的演技,能夠在親自面對黑暗神時手都不抖一下,還能平靜而感激地,将表彰神明使者的绶帶遞給深淵來者。
——他就不行。
希德暗自嘀咕着。
現在他看到那維亞,還是會有點害怕。
就像不相信普魯維爾遺棄了他們的信徒一樣,希德至今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最喜歡的室友居然就是他怕了十多年的黑暗共主那維亞,而那維亞還把他抱上過床。
他正暗想着,又恰巧瞥見第二排的帝國學院校長正睜着濁灰色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老人撞見他的眼神,尴尬地看向窗外。
希德将目光收回來,他知道老人為何心虛。
但他不責怪校長。袖手旁觀本就無可怪罪,何況老人為他做了足夠多的事。
單是能夠在帝國學院上學,就值得希德感激他一輩子了。
聖子殿下原以為教皇會像校長那樣講上半天。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神游一會兒,克拉拉呆板平淡的聲音忽然停了。
半夢半醒的希德被從初秋季節的睡意中驚醒。他幾乎下意識要鼓起掌,看到那維亞往他走過來,恍然發現自己正身處最靜谧肅穆的光明聖院。
那維亞在希德身旁坐下。
希德又悄悄與他挪遠一些。
“普魯維爾已經神隐了,将他的神像搬走吧。”克拉拉告訴他身旁的侍者,“我們不應該再依賴父主,而應該由自己走出一條路。聖典也需要進行重修的工作。”
此話一出,縱使在場是最養尊處優、富有涵養的王公貴族,也禁不住出聲質疑。
暨光明聖院建立之初,普魯維爾的神像便被供奉在此處。這座神像的歷史比薩爾帝國還要漫長幾十個來回,縱使普魯維爾神隐,也可以留下來作為紀念。
人們原以為這是教皇克拉拉一時間被父主遠去的悲傷沖昏了頭腦。
卻不料此時,精靈族的女皇和祭司們也站了出來,聲援克拉拉的決策。
“我贊同人類聖院的決定,”女皇以大路通用語悠然說道,“精靈已經從領地撤出了父主的塑像。聯盟需要的是前進。”
白獸人原就是看着精靈顏色行事,矮人則是察言觀色的老手,見主導聯盟的兩方勢力都發了話,也順勢投了贊成票。
掌握統治權的上位者心照不宣,信仰不過是幌子,人們真正需要的只是安逸的生活。
假如黑暗神能夠給他們帶來等同的權力,與精靈女皇站在一起的幾位大概會立刻撕下穿在身上的聖袍。
希德在一旁看着,對那維亞悄聲說:“如果你瞞着我,我肯定對你感激涕零。”
那維亞所扮演的“救星”角色,不僅永遠趕走了他的噩夢,還搬走了神像。
聖子也不喜歡每天向一個用冷屁股對他的神極盡贊美之辭。
那維亞聞言,突然湊近他。聖子被吓了一跳,別過頭去。
“我以前是這樣打算的。”那維亞說,“但我想着,您有了解事實的權利。”
希德回過臉:“明明是你瞞不下去了。”
那維亞抵住聖子的額頭,笑道:“是,殿下明察秋毫,一年多了,才發現我是您的‘敵人’。”
希德聽出他是在嘲笑自己。
過了那麽久,希德甚至都能數清楚那維亞的眉毛有幾根了,居然要等到那維亞原形畢露才察覺他的真實身份。
接下來,大陸的救星還得去皇宮接受來自皇室的道謝。
那維亞騎上黑骓,向希德伸出手。
他本打算把希德一起帶過去,但希德宣稱在聖院仍有些事需要處理。
那維亞坐在馬上,垂頭打量希德,嘴角一舒。
希德讓夜鷹化成長鞭,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示意他趕緊走遠點。
那維亞眼神又深了許多。他囑咐阿諾德看好自己的夫人,提鞭而去。
希德望着那維亞的背影消失,重新走進聖院。
貴族們已準備散場,見到聖子駕臨,紛紛行禮避讓。
聖子在擁堵的人群裏看到霍華德的身影,走上前去,詢問教皇的下落,被告知克拉拉和女皇不在祈禱之間。
希德往樓下一路搜索,來到聖院的後花園。
花園靜得只剩下噴泉的聲響。他在周圍轉了幾圈,乍得見克拉拉偷偷摸摸地蹲在不遠處的草叢後邊,旁邊的草垛上還有一頂主人未藏好的星辰冠冕。
克拉拉和精靈女皇窩在那種地方做什麽?
希德心想。
能幹出躲在草叢裏這種事的,從來不是高貴肅穆的教皇,而是他和柯特妮。
克拉拉與精靈女皇發現了希德,正打算再躲得緊實些,卻聽到一陣腳步聲迅速靠近。
教皇被後者踹出了草叢。
克拉拉整了整衣袖,輕咳一聲。
“希德·切爾特,真巧。”他威嚴地說,“你也來這裏散步?”
在克拉拉戰栗的目光之中,希德盯了他許久,才道:“你不是教皇。”
克拉拉叫他的名字不會用心驚膽戰的口吻。
教皇的面孔突然驚慌失措起來,這副表情被呈現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更為滑稽逗人。
緊接着,一陣金芒從希德眼前閃過。克拉拉與精靈女皇被光芒包裹,逐漸縮小成兩只黑色的倉鼠,扭頭就跑。
希德反應很快,搶在它們溜得無影無蹤前抓住了一只。
正是扮演克拉拉的那只倉鼠。
黑倉鼠被捏住後頸,懸在他的手指下方,四肢乖巧蜷着,戰戰兢兢地觑着光明聖子,弱聲弱氣地“吱”了一聲。
希德提着倉鼠,去找阿諾德。
“怎麽回事,阿諾德?”希德問。
阿諾德往風中飄蕩的倉鼠驚慌未定的臉上瞧一眼,望向天際,吹起了布魯諾藍調口哨。
“別打發我,”希德皺眉,“我知道你會人類語。”
黑暗角龍又轉過頭看他,忽然往底下一鑽,又将希德駝到背上。
阿諾德速度很快,背光明聖子的技術也十分娴熟。
它甚至為避免聖子的發飾被風打亂,在希德身前細心地抹了一層法盾。
假如夫人往那維亞靈敏的耳朵裏倒進了一句有關于它的訴苦,阿諾德敢打包票,它一個月都別想吃到上好的金銀寶石。
不出一會兒,希德望見被簇擁在一堆郁金香裏的切爾特宅邸大門。
門前還有兩個影子,被看門的侍衛們攔着。
希德努力分辨這兩抹身影。
待黑暗角龍張開雙翅,躍進切爾特的前院,在半空中短暫停留的希德才辨別出他們是誰——
凱蓮娜,以及艾伯特。
希德名義上的兄妹,也是曾經在切爾特家作威作福的兩尊小皇帝。
此時,這對切爾特兄妹的臉上卻帶着憔悴。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令公爵與夫人憤怒的錯誤,居然會被一向疼愛親生子女的公爵夫婦關在門外。
希德沒空搭理這兩個人。他從阿諾德身上跳下來。
他在切爾特家迷宮般的前院看到了女仆長。
女仆長坐在一張石凳上,捧着一本牛皮簿子,正往上面寫些什麽。
她聽到希德的腳步,擡起頭來。
“您怎麽會在這兒?”希德問。
女仆長道:“公爵差人帶口信,切爾特還留着您的一筆錢款,需要我來核驗,順便把這些錢帶回奧爾德男爵的府邸。”
希德點了下頭。
他是在切爾特有一筆小金庫。但他能夠搬出這裏就是謝天謝地了,所以沒有把錢帶走。
女仆長說完,往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切爾特家裏的園丁正有條不紊地修剪着一盆松鼠灌木,對于大門外的哭喊置若罔聞,似乎早已聽慣了。
“少爺,您看到門口了嗎?”女仆長憂心忡忡道,“我聽從前的同僚說,他們兩位已經被公爵趕出切爾特家許多天,但凡怎樣求饒、認錯,公爵與夫人都不肯将他們接回家來。公爵甚至還在公開場合宣言要與那兩位斷絕關系。可是據我所知,切爾特公爵與他的夫人是最疼愛他們的人了。”
女仆長正與希德交談,此時微風将兩人無助的喊聲帶過他們耳畔。
“父親!縱然您對我有何意見,您也不能要求帝國學院取消我的學籍!”這位昔日風光煊赫的學生會會長啞着嗓子嘶吼着,“作為您的兒子,卻被衆目睽睽從學院扔出去,您讓我怎麽見人?”
凱蓮娜哭得撕心裂肺:“母親,我不能用魔法了!母親救救我!”
即便天賦如何出衆,這也改變不了艾伯特與凱蓮娜依靠切爾特家族勢力免試進入帝國學院就讀的事實。如今切爾特公爵單方面與艾伯特和凱蓮娜接觸關系,并且對帝國學院理事會施壓,校長就算有心,也只能移除兩人的在校學籍。
想要摧毀一個人的精神,需要奪走其最看重的寶物。
而姓切爾特的孩子視若珍寶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的天賦、財富、地位與家庭背景——供他們在人前炫耀的一切資本。
将這些奪走,會比令其墜入煉獄更令他們感到十萬分的痛苦。
“……而且,我總覺得,公爵與夫人似乎完全變了兩個人。我收到信後,本想請奧爾德男爵大人雇幾位戰士一起過來,但方才夫人卻對我很客氣,”女仆長困惑地回憶着,“就算他們是忌憚于男爵大人如今的權勢,但忽然間轉變得那麽多,也太奇怪了一些。”
女仆長的話語令希德回過神來。
當然奇怪了。
他心道。
兩個活生生的人,芯子都被替換成倉鼠了,怎麽不會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