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那維亞很确定,他殺死初代黑暗神後,一直專注于對于神族的複仇。
對于大陸上的情況,他一丁點都不了解。
甚至連那條蠢頭蠢腦的黑暗角龍——也是在迷路的阿諾德撞進了黑暗神殿的窗戶裏後,那維亞才勉為其難地将它收複,當作坐騎用。
實際情況的确如此。
黑暗神使在初代神族的熏陶下,已經成為一名極度崇尚武力的仆人。
他的主人作為黑暗陣營的領袖,卻為了自保投誠于普魯維爾的麾下,這已經使神使頗有微詞。
因此,雖然那維亞殺死了他的舊主,卻反而令他更崇拜這名新的神只。
那維亞可以為黑暗神殿帶來新的生機!
神使欣慰地想。
他原本就是代神族掌管大陸勢力的代言人,愈加駭人聽聞的神隐使得他更順利地擴大了黑暗公會的勢力,所以,他對于那維亞的崇拜與感激遠超出了對于前主人的惋惜。
他要為那維亞準備一份大禮。他派遣屬下,耗盡公會的資材人馬,從大陸的犄角旮旯搜羅出一顆光明之種,打算在其成熟之後獻給那維亞。
至于黑暗神使為何會對希德說,他惹怒了那維亞——
那維亞苦思冥想考慮很久,終于回憶起來。
他在很久以前,見過希德·切爾特一次。
希德與凱蓮娜五歲之後,切爾特夫婦曾将他們領到過黑暗神使的跟前。
暗魔法之都的都會頂峰,是黑暗神使常常停留的地方。他将通往神殿的咒文镌刻在穹頂的最高處,使它屹立在皚皚雪山與冰雪風暴的簇擁之中,以彰顯對于死靈與黑暗之共主的萬分敬仰。
黑暗公會的所有高層都心照不宣,那段神秘而短暫文字象征着通往神族領地的橋梁。然而,除卻沐浴過神池聖水的神使之外,縱使是再精通古文字的亡靈法師與祭司,任憑他們苦苦鑽研幾百年,也無法成功利用這段晦澀的咒語步入神殿,領略傳說中神之居所的瑰麗與那琉璃長窗外的漫天星辰的壯闊景象。
希德被帶到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那天,正是他生了病,但幸好女仆長在一旁照顧他,否則早就和不少公會信徒結下了仇。
畢竟,第一次了解到自己未來悲慘人生,并且發着燒理智為零的熊是十分可怕的。
他見到黑暗神使的時候,幾乎是用眼神在剜他的脖子。
公爵威逼利誘了許多次,才讓他跟着凱蓮娜跪下來,在神使面前宣誓對于黑暗神的忠誠。
公爵與神使都不曾想到的是,彼時心不在焉的希德·切爾特瞟到了穹頂上那行充滿了古老氣息的文字。
他三心二意地讀完公爵寫在他手腕上的小抄,随即在腦海內裏将咒語以圖畫的形式複現出來。
五歲的聖子大人還不認識幾個字——光明聖子甚至都不是光明聖子。
起初,他看到這些字符,還以為是某個無聊的神使在天花板上的無恥塗鴉。
回到莊園後,未來的大畫家希德·切爾特在自己的本子上順手寫下了咒語。
盡管那行字被他寫得歪歪扭扭如同蛆蟲,但這不妨礙秘鑰咒文在被完成的瞬間奇跡般地發揮功效。
半暈半醒的希德正打算大幹一番的時候,跌到了黑暗神殿的地上,打了個滾。
他的對面正是遠游歸來的那維亞。
停在神殿外的阿諾德用角供了一下長廊。
它感覺到神殿裏突然出現濃郁的光明氣息。
回程途中,它相中了一座寶礦,吝啬的那維亞并不給它時間停下來慢慢享受。
結果這孫賊跑回來自己給自己加餐了?!
希德被突如其來的地震吓了一跳,跑到一根石柱後面,抱着腦袋,蹲下來。
那維亞不知道這只突然出現的幼崽來自大陸。
他猜測希德來自普魯維爾麾下。
只有侍奉光明神的仆人才擁有出入各座神殿的能力,破解黑暗神殿咒文的更是萬裏也找不出一個。
那維亞将剛剛藏好的希德提了出來,鴕鳥似的小聖子方才睜開眼睛。
映入希德眼簾的男人高大而冷漠,比公爵年輕時添油加醋的畫像更俊俏許多,可是此時的聖子大人沒有美醜的概念。
他心裏只有他的大作。
希德質問黑暗共主:“我的蠟筆呢?”
多虧腦子裏充滿智慧的黑暗角龍,那維亞受過一點來自人類語言的荼毒。
他居然聽懂了這個人類小朋友在含含糊糊地嘟囔什麽。
“這裏沒有玩具。”那維亞說。
希德張口就往他胳膊上咬。
那維亞懶得和一只充滿奶香味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光明獸幼崽計較。
他按住希德的額頭,把他從手臂上扯開。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他說,“這不是供你撒野的地方。”
希德拒絕聽從那維亞的指令。
他剛剛遭遇人生的重大變故。他讨厭把他的畫筆和紙藏起來的毛球,不過比起切爾特夫婦和跟他搶餅幹的凱蓮娜,這個男人的臭臉更順眼一點。
希德躺倒在地,攤開四肢,仿佛在暗無天日的黑暗神殿裏曬遙不可及的太陽。
那維亞蹙眉:“你沒聽到?”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厚臉皮的生物。
多虧他今天心情不錯,否則如此豐厚的晚宴放在眼前,他早就下手了。
希德說:“沒有蠟筆的人生,和躺在泥潭裏等着扶起來的死豬有什麽區別?”
五歲的熊崽子口齒不清。
希德也察覺到這一點。為了增加聲勢,他刻意模仿了去聖院做禮拜時主教們的滄桑語氣。
那維亞盯着希德看了許久,驀然嘴角一彎。
他推測,這頭光明某獸幼崽并非普魯維爾遣來試探他的屬下。
也許……是剛上任的神仆,把通往光明神殿的咒語念錯了,誤闖到這裏來。
那維亞彎下身來,戳一下幼崽的臉蛋。
軟綿綿的,有點發熱。
碰上去并不是很厚。像抱住水的絨膜。
希德正要咬他的手指,那維亞早有預料地躲開了。
他将希德從地上拎起來,推開長窗。
希德迷糊地睜開眼,他看到神殿下方被隐藏在雲山深處,登時吓醒了。
黑暗共主看到懷裏毛茸茸的幼崽睜大眼瞳,頓覺好笑。
他捏住幼崽纖細的手腕,讓希德往夜空伸出手去。
冰涼的晚風裏,一絲夜霧擦過希德的虎口,在他手心順從地形成一根黑金色羽毛筆。
“你會用嗎?”
那維亞正想教導幼崽如何捏住羽毛筆在紙上寫字,冷不防被幼崽沖臉上親了一口。
趁那維亞愣神的功夫,聖子大人小步小步地跑開了。
希德不覺得奇怪。
從前他親女仆長的時候,女仆長還一臉高興的樣子。
那維亞站在窗口,沉思許久。
在神殿周遭徘徊的黑暗角龍再度晃到了他眼前。
阿諾德以為那維亞已經進食完畢,想看看有沒有一點殘羹冷炙留給自己。
黑暗共主冷漠地一揮手袖,寒冷的飓風瞬間就把黑暗角龍刮跑了。
那維亞突然覺得,在神殿裏養一只幼崽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少會比他的龍聰明,也更可愛。
臉頰、手腕還有嘴唇,身體碰上去溫溫軟軟的,不像黑暗生物從頭到腳冷得像冰磚。
黑暗共主眯起眼睛。
縱使……退一萬步,以黑暗鎖鏈铐住那只幼崽的手腳,再以永夜群星困住他的靈魂,只拿他當作午睡時的長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種想法只持續到那維亞再次找到希德之前。
幾分鐘的時間,光明聖子已經把黑暗共主休憩的寝宮塗得亂七八糟。
那維亞往室內一掃,在看到牆壁上睜着八只眼的不明生物的瞬間黑了臉。
希德興猶未盡地阖上筆蓋。
但他突然忘記給自己的畫取名字。
他重新摘了筆蓋,回頭看到那維亞站在門口,一個絕妙的主意浮上腦海。
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黑暗神深深看他一眼:“那維亞。”
年幼的聖子大人并沒有看到那個成年男人眼底壓抑的怒火。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裏已經成為一只刻意過來挑釁的待宰肥羊。
他應了一聲,愉快地在地上寫——
那維亞大豬頭。
沒等那維亞做出反應,希德就把意識揪了回來,趴在切爾特莊園裏屬于他的那張床上睡着了。
那維亞沒有刻意去尋找希德的蹤跡。他詢問神使時,神使否認認識這個膽大包天的男孩。
不過,那維亞并沒有放棄揪出那只幼崽。
能夠進入神殿的除卻神使,只剩下光明神殿的人物。
在他斬下普魯維爾的頭顱之際,就是那顆光明之種重落法網的時刻。
——何況,來自深淵的種族,通常都是很記仇的。
希德聽他講完,若無其事地看窗外:“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黑暗神。”
那維亞把他的下巴掰過來,問:“不如回去看一眼?我沒有清除您的筆跡,好端端放在那裏,就怕您忘記了。”
聖子大人糾結了很久,超小聲地說:“如果我過去一趟,你能把它擦掉嗎?”
“有點吃力。我把那塊地磚裱起來,裝在玻璃框裏了。”
希德嘟囔:“……頭一次見被人罵還那麽高興的。”
希德現在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會被神使懲罰,是因為他在神使沒有向那維亞揭露驚喜之前,自己便提前站在了那維亞的眼前,而且還誤闖別人花費千百年都進不了的黑暗神殿。
雖然那維亞并不是主因,但他感覺自己更加冤枉了。
“我怎麽更生氣了。”聖子大人嘀咕着。
希德原以為自己在黑暗神殿亂塗亂畫才被那維亞記恨。
結果當時黑暗神都不知道他是誰。
他感覺自己和當時畫在那維亞牆上的那頭豬沒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