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希德撕心裂肺地哭完,又犯起了瞌睡。他自從被抓進聖院就沒有進食,此時只覺得眼前飄着一個個幻影重疊的泡泡。
他耷拉着眼皮,無力地倚在那維亞身上。
現在黑暗共主又不是光明聖子讨厭的人了。那是他的靠墊。
那維亞心裏想着,又把昏昏沉沉的聖子搖醒了,給他灌了一瓶熱牛奶,才讓他睡着。
長廊外的天空,一抹巨大的影子掠過。
阿諾德收攏翅膀,停在穹頂之尖。正當它對空長嘯的時候,一陣陰沉沉的飓風直接将它刮跑了。
黑暗角龍急忙撲棱着翅膀,在空中調整姿勢。
它知道把它趕走的正是那維亞。
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某位神的慘痛教訓進行嘲笑。
那維亞蘇醒後,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四處奔走,處理渣滓收拾爛攤子之餘,還抽空把黑暗神殿打掃翻新了一遍,又頗有閑情逸致地在聖池對面給他家的小情人設了燭光晚餐。
據阿諾德所知,它的主人那維亞從未在任何人身上下那麽多的功夫,包括他的死敵普魯維爾。
然而,那維亞滿心歡喜地等光明聖子清醒過來後,人家一連吐出幾個“讨厭”就把他給完全否了。
甚至連黑暗神給他雕的小熊貓蠟燭都沒看見。
黑暗角龍早就觊觎那支那維亞親自雕的蠟燭,可是處于戀愛中的黑暗神都不讓它舔一舔。
因此阿諾德對這個結果十分喜聞樂見。
當希德從床上醒過來,看到一團白絨絨趴在自己身上。
托比以一種王者開疆辟土的姿勢,蹲在光明聖子的胸膛上,耳朵高豎,兩只圓眼深沉地凝視這個愚蠢的人類。
希德沒有給它作威作福的機會,把它提起來,放到床下。
兔子踹腿跑出去,很快沒了蹤影。
希德靠在床板上,把手伸在身前。風從院子裏吹進來。
難以置信。
他就這樣順利地回來了,還穿着舒服的睡袍,一切好像只是他做的夢似的。
痛罵那維亞是一回事,但結果又是另一回事。
他甚至已經準備好被暴怒的黑暗共主大卸八塊了。
希德聽到卧室的門被推開。
佩裏端着盛滿蘋果片的水晶碗,出現在房間裏。
她蹑手蹑腳地,進來之後便迅速地用後背把門掩上,接着她轉過頭來。
看到希德的一剎那,她手裏的碗砰一聲落在地上。
佩裏的表情從詫異轉變為喜出望外。
“聖子大人醒了!”
這位校報記者脫了帽子,她歡呼着甩着帽子跑了出去。
那充滿欣喜的喊聲消失沒多久,另一陣匆忙的腳步由遠及近。
幾個青年男女從走廊湧入聖子大人的卧室。
身手敏捷老奸巨猾的酒館女兒第一個像燕子似的撲過來。
她挽住希德,一邊蹭他的臉一邊哭。
“您可總算醒過來了!”她哭訴道,“黑暗神那個混球!幸好您平安無事。”
希德一臉懵地看着她。
其他人對于她搶占了黃金席位十分不滿。
他們也想揉聖子的臉,只是他們不敢。但看着這個紅發女人賴在聖子身上的模樣,着實令他們嫉妒得兩眼發紅。
佩裏陰陽怪氣道:“不好意思,非校內人員是怎麽進殿下的房間的?”
喬治小聲用俚語嘀咕着,然後高聲說:“殿下,我包下了下個周末劇院的貴賓間!”
伊薩克哈哈大笑高舉酒瓶:“來點兒酒慶祝呗,夥計們?”
柯特妮注意到希德的臉色仍有蒼白。她回頭望去,遞給伊薩克一個眼神。
戰士會意,以體重優勢将來湊熱鬧的衆人擠出門外。順手帶上了門。
屋子裏只剩下柯特妮和希德兩人,無言對視。
“看樣子,您還不了解情況?”柯特妮小心地問。
希德點頭。
“您一點事都想不起來了?”柯特妮嘆氣,“奧爾德說得沒錯。”
希德更迷惑了:“他說了什麽?”
“別急,我從頭告訴您。”
希德一聽,迅速在床上坐好,聚精會神,仿佛小孩子在睡前聽他的姐姐講故事。
柯特妮笑起來,揉了揉他的頭發。
“奧米加把您送過去之後,就回到了帝都。那時魔法塔的老頭還在踢他外孫的屁股,奧米加阻止了他,告訴他您已經墜入深淵,無法再回到帝都。我知道,如果您在現場,也會要求我們這麽做的。”
希德嗯了一聲。
柯特妮聳了聳肩,繼續說:“魔法塔主人是個務實的家夥,老爹很清楚他的為人。奧米加和他的關系不錯,所以他得知之後,就禮貌地向我們摘了一下帽子,調轉方向回頭了。臨走前,老頭還好心地給克拉拉和老爹勸了回架,只是他沒有成功。
“魔法塔和聖院是分別獨立的,魔法塔的人都陸陸續續地撤走了,但克拉拉沒有放棄,他大概打算以我們為人質,要挾您從淵底走出來。很快,聖院的援軍就趕到了。您的同學都有後盾護着,我、伊薩克還有老爹和霍華德牧師幾個主犯按照路線逃走,泰勒提前給我們備了馬車。老爹認識幾個軍隊士官的長輩,所以我們順利地出了城門——雖然鉑金之座的獅鹫隊就追在我們屁股後頭。
“我們原打算去艾維爾王國避一避風頭,結果莎拉那個妮子生怕惹上一身腥,不讓王國士兵放行,我們就只能趁着夜黑風高的時候翻城牆進去,但她料到我們會這麽做,早就派巡邏隊在城牆的那一頭等着,把我們再次趕出門。
“這時我的黛兒說,可以去人魚城躲一躲,我們就調頭離開了。結果沒走半天,聖院的獅鹫群又出現了。我們原以為他們來抓捕逃犯,但這些人并不是鉑金之座的騎士,而是一群牧師,于是我們立刻就将他們制服了。但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情況卻發生了——
“他們說,這次追擊我們,并不是要把我們關進大牢,前幾天教皇克拉拉對您非法囚禁,是因為被黑暗公會的人控制住了,想要将您作為禮物獻給黑暗神。您逃到噤聲之淵去後,黑暗公會也得知了此事,他們很清楚深淵的構造,便夥同聖院将您獻祭給了黑暗神……他們說到這裏時,還取出了您的信物,是那根奧爾德先生給您的骨哨。您在我面前也只把它取出來一次而已,所以我确信這件事是真的。”
希德:“等一下——”
“別着急,請您聽我說完。”柯特妮盯着他的眼睛,“這些也許與您的經歷有所出入,但這是在公衆面前公布的‘事實’,您必須清楚。
“之後,教皇克拉拉恢複了神智,等我們回去,他就向我們道歉。他說,現在不需要以您作為抵擋黑暗神的代價,魔法塔的首席占星術士辛西娅·馮·布魯克通過天空看見了未來。她宣言光明的神格已然開始消亡,但在神隐之前,偉大的普魯維爾選召了使大陸在黑暗神手裏存活下來的真正的勇士,光明神通過星象留下了勇士的身份。她預言,此人的名字叫作卡尼亞斯·奧爾德。
“于是,在那一天,您失蹤多日的聖騎士長出現在魔法塔的門口,在萬衆矚目中接過聖院的教皇交給他的權杖出發了。他騎上飛龍,孤身去了暗魔法之都芝尼娅,樣子還挺酷的,伊薩克嫉妒了好久。
“從那往後,許多人都在郊外沒日沒夜地等着,大概過去了一個星期,帝都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頭角龍巨大的影子。奧爾德男爵受了重傷,您躺在他的懷裏。他去魔法塔與皇帝面前複了命。那天晚上帝都放了九十六聲響,連建國日都不會放那麽多聲禮炮。街巷各處都是人影,據說,精靈族、矮人族、白獸人族和巨人族的領袖都出現在了皇宮裏,商讨光明聯盟的未來,以及該給予聖騎士長怎樣的獎勵。
“您的騎士長說,他通過普魯維爾所留下的指示,利用弱點九死一生地殺了黑暗神,才得以把您從神殿帶了回來。他說黑暗神實在有些恐怖,您受到了驚吓,有可能精神不大穩定,也許不會記得在神殿發生了什麽,需要靜養,就讓您回到這裏躺着,除了我們幾個之外,他不讓別人進公寓。”
柯特妮喝了口水,道:“好的,我講完了。您可以随意發表意見了。”
其實,柯特妮遠不如她表面上那樣平靜。
酒館女兒早年跟随老爹混跡社會各界,見多識廣,早已變成了人精。她又是了解那維亞真實一面的少數派,自然對此十分清楚——
這位“卡尼亞斯·奧爾德”早就被掉包變成了……
某位極富有虛構才華的神只。
希德花了好一會兒,才把柯特妮告訴他的事全部消化完。
他知道這些全都是那維亞編出來的。可他不明白那維亞這樣做的原因所在。
他問:“卡尼亞斯在哪兒?”
柯特妮原打算聽一聽聖子大人的見解,畢竟希德是此事的唯一見證人。
結果他們的小奶帕一開口又是那個男人的名字,這令她咋舌。
卡尼亞斯·奧爾德真是陰魂不散。
雖然她不清楚那位神明大人的真名,不過希德不願意讓她牽扯進去,她也樂于裝傻。
“方才他說您需要一些營養品,就出了門請校醫。”她看了看表,“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柯特妮給希德講這幾天發生的大事時,屋外的噪聲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消失。
此時,從大廳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希德立即望向柯特妮。
他說:“如果看到他在外面,別叫他進來。”
“他惹您不高興了?”柯特妮起了身,經過走廊,透過貓眼往門外看,回頭朝卧室喊,“放心,殿下。外面只有一個人。”
柯特妮打開門鎖。年輕高大的校醫站在她跟前,給柯特妮看了執照,提着醫藥箱,跟她走入聖子的卧室。
他給希德試了額上的溫度,問過幾個問題,往柯特妮瞧了一眼。
“看我做什麽?”
“騎士長希望我給聖子大人做一下檢查,”他面無表情地說,“女士最好退避一會兒。”
柯特妮臉一僵,嘟囔了幾句,也溜出了公寓,去找她的小人魚玩。
希德望向院子裏,看到她的身影消失,說:“她走了,你可以不用演了。”
那維亞笑了一聲,解除覆蓋在臉上的幻術,恢複原本的面貌。
希德看見那維亞沖他伸手,本能地往後邊縮成一團。
那維亞卻将手伸過希德身旁,把他床櫃上的蘋果取過來。
希德睜開眼,發現那維亞坐在他的床頭削蘋果,想到睡在黑暗神殿的那個晚上,一股委屈冒上心頭。
“你不能這樣,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呢喃着,“你騙了我,還做那麽過分的事。”
那維亞似笑非笑:“什麽過分的事?”
偉大的黑暗神把這句話說得很暧昧,希德的臉稍稍紅了一下,小聲辯駁道:“你騙了所有人,黑暗神還沒死,好端端地在我跟前。”
那維亞:“如果您沒有發現,我是打算這樣瞞着您。”
“然後讓我感激起來,繼續給殺了我父母,讓我不能走路的你當情人嗎?”希德輕哼,“計劃得可真好,我想想也要心動了。”
“你不能不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那維亞說,“我根本不知道神使對你做了這些。”
希德嘀咕:“現在他死了,自然随便你怎麽說。”
“沒有就是沒有。”那維亞眯了眯眼睛,聲音沉下去,“如果我當時知道您在黑暗公會手上,我會直接把您接到神殿裏來,不會有他們能插足的地方。那樣我企圖對您做什麽都會方便許多。”
還能自己把熊崽子養大成人。
想象一下都覺得心動。
——但如果那樣,他和他的熊關系可不會像現在這麽簡單了。
希德也覺得這似乎更合理一點。
他認真地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被那維亞說服了,道:“那……你解釋。”
“他是從前神族的部下。我和一代神族有些私仇,某天去跟他們讨個‘說法’,他就在黑暗神殿裏站着。我只找了當事人,那個神使不願意走,只想留在神殿。當時我覺得他挺有趣的,就留下來解悶。我當時忙着找神族,不知道他在大陸上培養了勢力,也不知道您的存在。”那維亞嘆氣,“這方面我也有錯,您想怎麽罰我都可以。”
希德悶聲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點兒好玩?”
那維亞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會和你的抱熊解釋那麽多嗎,殿下?”
希德努力思考其他能嗆到那維亞的話,冷不防手裏被塞了一片蘋果。
“吃點兒東西再想,”那維亞拍了拍他的腦瓜,“您還得休養幾天。”
希德咬了一口蘋果片,含糊地說:“我不能那麽快原諒你。”
“那請您再努力一下,”那維亞注視他,嘴角彎起,“最好把您知道我名字的原因也思考出來。”
希德的腦子當了會兒機。
他迷茫地望了會兒那維亞。
“難道凱蓮娜他們沒聽說過嗎?”他說,“一定是她,或者神使在見我的時候說漏了嘴。”
“他們不會聽說我的名字。這個名字只有阿諾德、深淵裏的動物和您知道。”
那維亞俯身湊近希德。
希德把蘋果片塞進嘴裏,然後把被子一扯,蓋住腦袋,變成一只躺在床上裝死的巨大毛毛蟲。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要睡覺了,你說過我得休養幾天。”
那維亞卻不希望他在這個時候以睡覺蒙混過關。
他把這團巨大的熊從床榻上抱起來,使得聖子大人不得不自己鑽出被子,以被捂得通紅的臉面對他。
“您應該想起來了。”那維亞對他輕笑,“很久以前,我們是見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