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希德醒過來時,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噤聲之淵。
他身底下是以血色天鵝絨鋪成的圓毯,毯子比他的床更加溫暖舒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群星點綴的穹頂則被雕畫着漆着暗金的古文字。角馬與長毛象的圖騰圍繞在四周,顯得貴重而神秘,使大殿看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祭祀的祭壇。
希德從墊子上坐起來。四周空曠冷寂、阒無一人,能夠聽到遠處池水滴落在玉磚上的聲音。在通往混沌的走廊,長至飛檐壁頂端的落地琉璃窗外,幾條黑暗骨鷹正在潑墨似的夜空之中肆意盤旋。
這裏似乎被設下了看不見的結界,希德不能聽到它們悚人的叫聲。
很快,希德從蛛絲馬跡裏辨認出來,這座懸浮于夜空中的巍峨建築便是傳說中的黑暗神殿。
但他忘記了自己為何會知道黑暗神殿長這副模樣。
神使看待大陸上的人類就如同人類看待蝼蟻。不要說希德·切爾特,就算是黑暗公會在薩爾帝都的領頭羊公爵本人,都未能被獲準進入神殿,以窺見父主面貌的冰山一角。
希德警惕地打量周圍。忽然,一股熟悉的氣息出現在他背後。
他精神一緊,立刻回頭看。
那維亞在他跟前現身,屈了膝蓋,慢慢蹲下來。
希德被靠近的黑暗共主吓了一跳,往後挪着,徒勞地縮起脖子。
神只的聲音從他頭頂降下。
“睡醒了?”
冰冷的月光透過窗扉照在由星象石與黑水晶砌成的地面,聖子松散的銀發猶如一堆在地上攤開的綢衣。
希德盯着毯子上那維亞的黑影。他察覺到,絨毯的周圍灑滿了金光熠熠的星辰,像是懸在嬰兒床上面的那些軟毛玩具一樣。
聖子擡起頭來,那維亞的臉龐逆着月光。他無法看清楚黑暗神的神情,但這卻給了他一丁點虛僞的勇氣。
他問:“卡尼亞斯·奧爾德在哪裏?”
那維亞:“死了。”
希德眼前一黑,差點喘不過氣來。
那維亞凝視着失魂落魄的聖子,目光一暗。
他沒有攬住希德。
那維亞明白,現在的希德對自己只有恐懼,這樣做不會給予他任何安慰。
希德好不容易恢複了理智,又問:“你殺了他?”
那維亞微微搖頭。
“一年前,他在帝都郊區打獵,墜入懸崖,當場斃命。他已經在泥地裏睡了很久。”他盯着希德,說,“我取代他的身份,在一棵樹上遇到了一只熊。”
希德坐在毯子上,安靜地聽那維亞的話。
他終于打消了自己的幻想。眼神一點點暗淡無光。
明明那維亞表露出那麽多奇怪的地方,但他卻故意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強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耐人尋味的疑點。
一個帝國學院的著名差生怎麽可能突然浪子回頭,成為賢者都望之莫及的大魔導師;人類的貴族裏又怎麽可能出現一支來自深淵的種族卻又不被他人發現……
一切只不過是希德·切爾特自己在自欺欺人。
“我早該注意到的。”聖子低落地說,“我應該感到高興。”
希德喃喃自語,只有他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至少他喜歡的人也是那維亞,這樣就只需要有一個人死。
他在安慰自己,不必那樣傷心。
這已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喜劇結局了。
那維亞似乎沒聽見光明聖子的話,将他從毯子上抱起來。
與黑暗神接觸肢體的時候,希德反射性地瑟縮。
那維亞修長的手指猶如野獸的獠牙,徹骨的恐懼與寒冷覆蓋住他每一寸皮膚。
可是現在沒有人把他護在身後了。他千不該萬不該沒有想到,護着他長大的聖騎士與操控他整個人生的黑暗神就是同一人。
他鼻子酸楚,壓着哭腔,小聲懇求:“請您輕一點……”
光明聖子覺得自己很窩囊,死到臨頭還要在意這種邊邊角角的東西。
那維亞垂下頭,忍不住輕輕咬了一下少年的唇瓣。
“我知道。”他說。
這可是害怕到絕望,卻仍會下意識對他撒嬌的小熊貓。
希德被那維亞親了這下,才恍然發覺自己揪着黑暗神的袍領。
他觸電般松開了手。他太緊張時,總是習慣性地想和那維亞靠近,後者一度是他強大的保護傘。
可這個男人已經不是他的騎士了,那是他的行刑官。他被養到這麽大,就是為了被黑暗神吃掉的。
他寧願黑暗神的晚宴在他清醒之前就開始了。
男人抱着他穿過黑暗神殿的長廊。
希德悄悄地擡頭觑一眼,清冷的光影透過松林般的落地窗,照耀神明冰冷俊挺的臉龐。靜谧的螢火在窗外聚集。
他在那維亞注意到之前別過目光,望向神殿周圍。
黑暗神殿的主色調是暗色,綴滿寒光的黑水晶讓他想起黑鴿子酒館反光的地磚。
誰能知道一個會坐在吧臺邊獨酌的貴族青年是世間唯一的神?老爹弗朗西斯是很聰慧的勇者。即使他有時言語并不靠譜,但也許他已經發現了那維亞的身份,所以彼時才會對那維亞刀劍相向。
希德覺得有些冷,他說:“請您別對我身邊的人下手。他們會很聽話,不會對您構成威脅。”
“好。”那維亞道。
希德餘光看到那維亞仍在打量自己,
他落寞地思索着,默默将額上的石墜、散開的發辮裏的寶石和手腕間的金銀鏈除下來,交給那維亞。
希德将那顆那維亞給他別上的海洋之心握在手裏的時候,眼前被控制不住的水霧擋住了視線。
那維亞擰了擰眉頭:“給我做什麽?”
希德吸了一下鼻子,忍住抽噎:“您會不喜歡被石頭磕到牙……”
他硬生生把眼眶裏打轉的水憋了進去。
他的父主也絕對不會喜歡眼淚。假如他哭出來了,肯定會遭到更慘痛的處罰。
黑暗神使就是在他慘叫時喚醒了咒文,使他疼得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那維亞把希德給他的寶石全扔了。
摘去金銀配飾的聖子看上去更加乖巧,宛如放棄了掙紮的小動物。
從那維亞的角度,能看到少年胸膛綿延地起伏着,以及眼淚快奪眶而出時,少年偷偷地用指節去揩眼角。
那維亞走過了漫長的廊道,将希德放在聖池邊緣,坐在他身邊。
希德錯開眼神。
他不敢看那維亞的眼睛。他怕一碰到那雙目光他就會想起很多美好的回憶,就會難過得掉眼淚。
但過了很久,那維亞都沒對他說話,或者對他做另外一些事。
希德想了想,還是悄悄回過頭去,看看那維亞在做什麽。
那維亞什麽都沒做,見希德回過頭來,忽而湊近,覆住他的嘴唇。
趁着驟雨般的吻,黑暗的神只托住聖子的腦袋,将他輕輕地放在玉階上。
希德被扣住了手腕,他沒有掙紮或者反抗。他覺得胸膛似乎被窗外的夜空浸透了,一朵黑玫瑰占據了他的新房。
“接下來要解你的衣服嗎?”那維亞沉聲問他,“因為我不喜歡吃人類的布料?”
希德聽出來了,那維亞語氣陰郁,壓抑着怒火。
希德被他唬住了,哽咽被掐滅在喉嚨裏,忍不住嗆了一下,猛地咳嗽起來。那維亞見狀,将他從地上拉起來,輕輕拍他的背。
“還有什麽心願?”
希德迷茫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維亞是還要讓他許願,試探道:“您能消除人類的記憶嗎?”
他不想他周圍的人因為自己的消失産生煩惱。
尤其是柯特妮、女仆長和維拉他們,如果見不着他的人影,整塊大陸都要被他們翻個底朝天。
不過,這一次,黑暗神沒有應允他。
那維亞臉色深沉,目光冷得像是有無形的刺。
希德讷讷地閉了嘴。
他覺得黑暗神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或者那只是他的錯覺,他不應該太蹬鼻子上眼了。
正當希德在心底譴責自己有些得寸進尺的時候,驀然之間,他又聽到男人出聲了。
“不想回家?”那維亞問。
希德一怔。
男人的話語雲淡風輕,卻在瞬間點燃了他的淚腺。
這個黑暗神口中漫不經心的渺小的詞彙裏,裝着海鹽糖、魔法壁爐的火光、冬季的軟毯、牆壁上的身高刻度,院子裏的風信子,以及滿屋子的情書。
它是支撐起希德·切爾特的所有源泉。
希德拼命忍着,可是當他腦海裏又有幾朵裝載記憶的雲飄進來時,眼淚依舊不聽話地從他眼眶裏往外冒。
水光的交疊令他眼前出現了幾十個身形各異的那維亞。
希德現在不想裝了。
反正,他都已經哭出來了,那維亞想要懲罰他,也是板上釘釘的事。黑暗神本就是喜怒無常的混蛋。
可他就是特別委屈,又特別害怕。
“我想。”希德又嗆了一聲,破罐子破摔地往那維亞身上推過去一把,只可惜聖子并沒有攻擊力可言,“我讨厭這裏,我讨厭你。我不想叫你父主。”
和黑暗神公然叫板。
這是光明聖子人生中最為大膽的一天。
“好,不要你叫。”那維亞耐心地給他擦眼淚,“回哪個家?”
這些天來無數人帶給他的悲傷、憂慮和憤怒一下子從看不見的縫隙裏湧上心頭,使希德越哭越哭得更大聲,仿佛想要令眼淚形成的洪水把自己吞沒。
情緒忽然間的爆發令他的腦袋有些錯亂。但所幸,他想起了正确的答案。
“學院的、那一個。”聖子淚眼婆娑,他抽着氣,肩膀随着他淩亂的呼吸一同抖着,“我要、去……看我的,兔子。”
托比比黑暗神可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