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希德是被地面凍醒過來的。
他原本不想睡,當務之急是叫醒那維亞。可一趴到那維亞背上,他就覺得困。
也許是那維亞派來瞌睡蟲鑽進他的耳朵。希德的眼皮打着架。等他蘇醒,峽谷被漆黑的霧色吞沒,某人不見蹤影。
冰冷的濕風從深淵的峭壁呼嘯而下。
希德裹緊尾巴。随即,他聽到熟悉的腳步。
那維亞回來了。
巨若天塹的黑暗生物的觸須之上,有一朵不知從哪兒摘來的野花。這支花經過了失語海海水的浸泡,變得軟趴趴的,謝了兩片花瓣。
祂攥着花莖,複眼盯住渺小得仿佛螞蟻的熊。
然後,祂緩緩地将花插到聖子的腦袋上,祂的動作很小心,生怕弄碎了花朵,或者美麗的星星。
但這朵花實在有些軟。當它被放進小熊貓的絨毛裏時,連帶着花萼都委屈地彎了下來。
希德也發現了,如今的那維亞處于一種奇異的狀态。
祂不認識自己,也不認識他。甚至于說,祂并未邁入魔獸啓蒙的成熟期,呈現未開智的赤子時期。
幼年體的那維亞只是本能地對聖子保留好感,在聖子閉上眼睛休息的時候,特地跑到蒂亞戈山嶺上,采回峭壁上生長的花束送給他。
這是感謝星光來這裏拜訪祂的禮物。
希德用後足直立站起,擡頭望着那維亞。
他無法判斷他的聖騎士究竟犯了什麽病。但他能感受到那具軀殼裏傳出的細膩而可愛的低落感。
希德将光元素聚集在莖葉上,使那朵花重新昂首挺胸,魔素從花萼的縫隙裏鑽進去,又從花蕊鑽出來,朝那維亞發出一點亮光。
他原想借這些點子讓他的騎士長開心起來,不料那維亞卻開始痛苦地嘶鳴。
整個深淵都被驚動了,獸群躲得離峽谷遠遠的,來不及撤離的巨獸直接被強大的殺氣化成了一團黑霧。
希德也察覺到了危機。
但出乎他的意料,這裏就如同暴風的中心,看上去可怕,但緊挨着怪物的他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被很好地保護起來。
被漆黑與混亂吞沒的那維亞聽不到希德的呼喊。
緊接着,祂做了第二個夢。
重傷的黑暗生物被血脈相通的兄弟姊妹圍困在深淵的峽谷。
噤聲之淵的族群為能在有限的資源裏茍活下來,有殺死同族為食的天性。
這種天性被印刻在它們的骨肉裏。
與異族結束争鬥時,它們會小心掩蓋傷痕。一旦傷口流出鮮血的香氣,同伴投向它的目光将會飽含垂涎的殺機。
祂不想死。
祂與意志對抗,在極度的痛苦與倦意裏睜着眼睛等待無數個日夜,離祂最近的親兄弟陷入休眠,祂便悄悄撕開它的骨骼與肌肉,在親人死去的生命之中浴血重生。
……不夠。
一頭個體不足以使祂恢複。
所以祂撕碎了第二頭、第三頭同胞,鮮血四濺的聲音伴随漫山遍野的慘叫,黑暗中的巨獸聞着誘人的血腥味陷入瘋狂。
祂的力量在進食中飛速增長。待祂清醒過來,祂發現自己以一己之力消滅了所有族人。
噤聲之淵的萬千種族驚恐萬狀地跪伏在祂跟前,用深淵的語言呼喚祂,以俯首稱臣換得暫時的茍活。
祂脫胎換骨,順利跨入成熟期,得到了神智與屬于自己的化形。
也是這時,祂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維亞。在噤聲之淵的語言裏,它叫作“主人”。
見過星辰與宇宙的那維亞很快對深淵産生了厭倦。
他來自睚眦必報的族群,度過無數歲月仍舊會對天空上的神族産生執念。
于是他離開噤聲之淵,來到星辰之上,手刃了不庇佑深淵的黑暗神。
在光明面前俯首帖耳的蠢蛋不配稱為黑暗的主人。
那維亞不費吹灰之力奪取了第一個神格,成為新的神只。
此時神族正邁入凋零。被普魯維爾抽取力量的神明實力嚴重衰退,遠不如曾經。
善于攀比的神明們忙着差遣部下尋找能夠快速複原的藥方,并不知曉黑暗的神格在悄然間易了主。
等他們逐漸反應過來,神族已開啓沉默而驚悚的神隐時期。
許多同伴不告而別,占星神研究千年的星象,最終給予普魯維爾“複仇者”的預言。
做出預言的第二天,占星之神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蹤影,似乎從未在世間存在過。
神族終于意識到敵人的可怖。
初代世界樹的能量已經衰竭,精靈之森的世界樹還未長成。普魯維爾拒絕将力量還給其他神族,并按照占星神留下的遺言,在大路上尋找解決之方。
歷經漫長的求索,普魯維爾找到了一顆僅存的光明之種。
不幸的是,上天沒有留給神族第二次機會。普魯維爾沒有等到光明之種成熟,那維亞的死亡鐮刀又降臨到他的頭上。
那維亞準備折磨一番普魯維爾,就如他對待其他神只那樣,令普魯維爾在死前也嘗一嘗他受過的罪。
他把失去意識的普魯維爾從主座上踢下來,餘光看到光明神殿的荊棘籠忽然冒出一個人影。
金色的眼眸與銀色的長辮,人類的靈魂純淨得能被陽光透過。
這令那維亞回想起世界樹的花穗金銀交織的璀璨,那幕美好的景象在他生命中停留過,盡管它短暫如流星,下一秒就是煉獄。
人類的氣味給予他熟悉的感覺。他見過這個人。
那維亞回想這種感覺源于何處,他身後垂死的光明神燃盡最後的時光,再度給予他致命一擊。
燃燒靈魂的痛苦使他記起幼年堕入深谷直面死亡的恐懼。
他在那片峽谷裏度過了無數孤獨的夜晚,甚至好幾次聽見生命盡頭的回響。
那維亞發出痛苦的長鳴。
正當此時,那顆星星的呼喚突兀地闖入他的腦海。
“——您是五百年才能遇到一支的藍色妖姬。
“——您的眼神使我燃盡了靈魂與光陰,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我詛咒普魯維爾!你的臉龐如此光輝燦爛,使我夜不能寐,直至黎明将曙光送與我眼前……”
希德已經恢複人形。
他貼着那維亞的鱗甲,回憶卡尼亞斯寫給他情人的信件,用呆板的聲線一封一封地背給那維亞聽。
他希望以此喚醒那維亞的記憶。
那維亞仍舊沒有睜開眼,不過祂似乎在夢裏聽到了他的呼喚,漸漸平靜下去。
希德嘆氣,暫且收起肚子裏的火,打算以後再和他好好算賬。
對一個小朋友生什麽氣?
現在的騎士長比自己發燒的時候還要傻裏傻氣的。
“你記得我第一次跟着你去黑鴿子,你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嗎?”希德倚在他身上,遙望着被黑暗覆蓋的穹頂,“其實我早就聽女仆長講過。但她告訴我的結局不是那樣的。
“我聽她說,公主只是陷入沉睡。百年之後,有一個世界上最喜歡公主的人經過城堡,砍斷所有荊棘,破除了女巫的詛咒,來到她的床前,把她吻醒了。”
希德往後側了側腦袋,悄悄親了一下被冰冷覆蓋的怪物。
他知道,這只深淵巨獸對世上任何人來說,都是避之不及的災難。
但祂對于希德·切爾特而言,是他最好最溫柔的聖騎士長。
外界傳來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溫度透過了那維亞冷硬的外表,被他的觸須們視若珍寶地送入祂心髒的位置,變成那顆祂很喜歡的星星,與祂的心髒依偎在一起,彌散滾燙的微光。
那維亞從無盡的夢境裏驚厥。
首先他感受到的便是這一點滾燙的溫度。
模糊的視線裏,他看到原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希德正靠在他身上,低垂着腦袋,似乎在喃喃自語。
希德不對那維亞在短時間內醒來抱有期望。
所以,他并未發覺,在他轉回去時,休眠的黑暗共主被濃稠的霧氣團團萦繞。
黑霧裏,冷徹骨髓的猩紅目光一閃而過。
深淵巨獸開始逐漸縮小,骨骼無聲變換交錯着,重新鑄造黑暗神的化身。
當希德察覺到異常,那維亞的手臂從身後繞過他跟前,遮住了他的雙眼。
“不要看,大人。”
希德聽到了陌生男人的嗓音,和卡尼亞斯并不相同。
但他很熟悉語調和說話的方式,也能感受到困住他的男人熟稔至極的氣息。
這一定是他的聖騎士。
希德思索片刻,心底有點悲傷,問:“你又變成醜八怪了?”
那維亞失笑。
“我不希望您看到現在的我,”他收起了笑,目光沉郁地說,“如果您睜開眼睛,您不會喜歡我的。”
希德道:“我保證不會。”
他只想再看一看他喜歡的人。
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從世界上消失了。
那維亞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将覆蓋在他眼睑上的手放下來。
希德睜開眼睛,轉過頭去,擡頭看向那維亞。
少年的表情從欣喜,到迷茫,再到驚恐。
這張臉并非他所熟知的卡尼亞斯·奧爾德。
但他知道這個人是誰。
在一年多之前的光明神殿,希德在逃離前清清楚楚記下了他的面孔與目光。從那以後,他成為了希德心底最恐懼的事物。
“你是……”希德盯着他,面無血色,近乎失聲。
光明聖子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垂眸凝視,接下了聖子的話。
“那維亞。”
希德終于想起了這個名字。
黑暗與亡靈之神,他的父主。
他親自喚醒了自己的噩夢。
希德如墜冰窖,霎時間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顫抖地張開嘴巴,話語卻被過度的戰栗卡在他的喉間。
恍惚之中,許多記憶滾過心頭。
他逃了那麽久,終于能走了,終于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可是兜兜轉轉,卻又重新落回到黑暗神的手心裏。
希德全身發冷,氤氲充塞他的眼眶。他掙紮着,想要離這個可怕的人遠遠的,但那維亞的力氣比他大得多。
他看到那維亞正對他說什麽,努力想要聽清楚,意識卻不聽話地渙散開來。
那維亞一把摟住往後栽倒的希德。
不出所料。
他把他的聖子大人吓暈了。
那維亞将昏厥過去的希德打橫抱起,沉默半晌。
……
“我都說要多吃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