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看到卡尼亞斯在花房門口,艾伯特顯得頗為詫異的模樣。
學生會長脫下帽子,偏了個方向,走到他面前:“真巧,男爵先生,您怎麽會在這裏?”
“殿下的寵物生病了,我陪他來看一看。”
艾伯特了然地噢一聲,毫無意外。
希德和植物系主任的關系好,切爾特都是知道的。
希德和卡尼亞斯關系好,切爾特也都是知道的。
希德·切爾特的所有一切切爾特都知道,因為他是一顆沒有隐私的棋子。
“我聽凱蓮娜說,希德能站起來了。”學生會長問道,“這是閣下的功勞?”
“具體情況我并不知曉,”卡尼亞斯看了看他,眼底情緒不明,“但這應當是殿下自己的努力。”
“辛苦您了。我會差人将謝禮送往您的莊園。”
“不,該道謝的人是我。”聖騎士摩挲着佩劍,笑着,“感謝您,以及您的家人照顧他那麽久。”
氣氛出現一瞬間的僵硬。
停在花房頂端的寒號鳥正在尖聲嚎叫。
艾伯特語氣一僵:“恕在下沒有聽懂,您是什麽意思?”
“我已請示過教皇陛下。從下周開始,希德·切爾特會從貴府搬出來,無論工作日還是周末,都會定居帝國學院的公寓,由我本人全權接手他的一切私人生活。”卡尼亞斯的臉上挂着一貫的假笑,“辛苦了,日後你們不必再操心殿下的衣食住行。”
陽光照耀在聖騎士俊美的臉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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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真像個得到了天大恩惠的好人。
艾伯特瞬間陰了臉。
希德是切爾特家族最重要的一顆棋子,在他死亡之前,永遠都不能逃出他們家族的掌控。
他說:“你不能控制他。他是切爾特家族的人。”
卡尼亞斯從容不迫:“他首先是聖院的光明聖子,其次才是被冠以切爾特的個人。您是個成熟的人,應當很清楚這一點。”
艾伯特表情陰晴不定。
他在心裏痛罵着教皇克拉拉的名字。
當初他的父親分明與教皇簽下契約。教皇許諾他,不會幹涉他們家族對于希德·切爾特的掌控。
如今那個道貌岸然的老不死居然反悔了!
學生會長憤恨地想着,腦子一亂,低喝道:“你這頭白眼狼——”
卡尼亞斯注視着他,目中忽然浮現出憐憫。
艾伯特察覺到,空氣中的魔素向卡尼亞斯的手中聚集起來。
被燒成灰色的紙屑像蝴蝶般盤旋着飛往卡尼亞斯的掌心,拼湊成原來的形狀,金子般的光芒将縫隙填平,一張紙條出現在卡尼亞斯的五指之間,随着熱氣的流動飄曳着。
艾伯特看清了他手裏的東西,大驚失色:“不可能!”
這是薇奧拉複原之咒。
從常理來說,這段咒文只能用以複原植物。可是卡尼亞斯卻複原了一張紙——
入學測之前,他交給希德的那張寫了切爾特家族爪牙的字條!
卡尼亞斯松開手,紙條重新破碎于風中。
他慢條斯理地說:“您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卡尼亞斯的話裏帶着挑釁的蔑然。艾伯特當然聽懂了,他心裏冒出戰栗。
學生會長攥緊拳頭,本能地後退。在他精神波紋抖動的一剎那,卡尼亞斯動了一下手指。
他故技重施,将艾伯特周遭的魔素驅走了。只是這一次他做得更徹底。
艾伯特眼前一黑,差點跪在地上。
他将差點吐出來的血咽回去,在布滿黑點的視野裏看到植物花房的玻璃門被推開。
希德·切爾特從植物花房踏了出來。
艾伯特盯着他朝卡尼亞斯過去,臉上陰晴不定。
果真和凱蓮娜說的一樣,光明聖子居然破解了神使的詛咒,得以行走。
他原以為那是凱蓮娜故意說的壞話,從出生起,他的妹妹就對這個外來者百般看不順眼。
但假使此事屬實——假使希德真的不是因為神使大人一時悲憫而重新獲得了行走的能力,假使真的是卡尼亞斯本人破解了神使大人的詛咒……
艾伯特幼時跟随切爾特公爵面見神使,他知道從神殿走出的人擁有着多麽震撼人心的偉大力量,翻手之間足以摧毀最繁華的城市,那與凡人……縱使是苦修上百年的大魔導師,也是雲泥之別。
切爾特家是招惹上了一個多麽強大的仇敵,希德·切爾特又怎麽招募到如此深不可測的幕僚?
艾伯特自幼蒙受公爵的教誨,他被告誡過無數遍,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為家族樹敵。
可是現在,這個或許能夠與黑暗神使并肩、他們無法回避的敵人就這樣冷笑地站在他跟前。
艾伯特手腳發涼。
黑暗神使将大陸萬物視作蝼蟻,即使是黑暗公會的人也是一樣,他并不關心人類的死活。
可是卡尼亞斯或許把他們視作必須鏟除的害蟲。
“您想得到什麽呢?”艾伯特說着,輕得仿佛在自言自語——或者是在哀求,“除了天上的太陽、地上的教皇和薩爾帝國的皇帝寶座,切爾特什麽不能給您?您到底想得到什麽?”
卡尼亞斯置若罔聞。他注視着聖子朝自己跑過來。
希德看了眼艾伯特,卡尼亞斯問:“你有話跟他講?”
希德搖頭:“維拉讓你過去一下。”
維拉罵完氣消了,叫希德把他家的聖騎士領回去。
艾伯特在光明聖子否認時眼角一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希德無視他的存在。艾伯特發現自從他們将希德當成誘餌扔給卡尼亞斯之後,他們從前沉默聽話的棋子就變得異常逆反。
像是被這個道貌岸然的聖騎士洗腦了。
艾伯特仍舊不知卡尼亞斯到底意欲何求。切爾特可以給予卡尼亞斯最好的前程,在他的認識裏,人類是為利益所驅使的動物,所以卡尼亞斯居然不接住他們家族的橄榄枝,簡直是天方夜譚。
第二個辦法則是鏟除。可眼下神使大人正在大陸上尋找父主的下落,他們無法聯系到神使。
他青着臉色,僵硬地重複:“您到底想要什麽?”
希德瞥見他兄長扭曲的臉龐。
然後,他又被卡尼亞斯捏住臉頰,扭過臉去,而後,一團溫暖的陰影蒙在他的眼睑上。
卡尼亞斯覆蓋住他的雙眼,在他鼻尖輕輕咬了一下。
接着,卡尼亞斯擡起頭,睨了眼艾伯特。
艾伯特幹巴巴地說:“您若是喜歡美人,切爾特家可以送您成百上千。”
卡尼亞斯沒有松開按住希德眼睛的手。
他驅使着一些魔素鑽進聖子的耳道裏,給他的熊唱搖籃曲,以幹擾希德的聽覺。
“但我更好這一口,堂堂光明聖子,卻對我一介小卒言聽計從,在床上還能讓我更舒服,這可是從尋常美人身上得不到的樂趣。我先前可從沒有發掘到如此可愛的情人——”
卡尼亞斯将希德輕輕攬進懷裏,他的手指如撫摸世界名畫般按過聖子纖瘦秀美的脊背。
他透過柔軟的衣料摸到了希德的骨骼,手感很好。
至少從艾伯特的視角看去,卡尼亞斯的面孔上顯示出這樣冷漠的信息。
“——這件禮物被你雙手奉到我這兒,我也不會讓他被收回。”
艾伯特一怔,反射性地叫道:“你在開玩笑!”
他伸手就要将希德從卡尼亞斯懷裏扯出去,随即他的手指碰到了聖騎士插在地上的冰冷佩劍。
他的瞳孔裏倒映出一個更為可怖的影子。
“既然說到這份上,我不妨對閣下直說,希德·切爾特早就被一位大人物預定了。”艾伯特篤定道,“您惹不起他。”
話音未落,卡尼亞斯眼底的寒意令他打了個冷戰。
卡尼亞斯笑道:“惹不惹得了,試一試才知道。”
他可忘不了。
去年就是艾伯特特地來說好話,将小聖子托付給他的。
雖然當時他別有用心,但掉到深淵裏的寶物,可從來沒有人能撈得回去。
卡尼亞斯松開手,希德重獲光明。
他一把推開卡尼亞斯,他感覺到卡尼亞斯将留在耳中的魔素驅走了。
希德回過頭,看見艾伯特臉色變得很差勁,魔法元素吵得他耳朵疼,他完全不知道方才卡尼亞斯對艾伯特說了什麽。
但這并不影響希德心情變好。只要是切爾特家的人倒黴,無論出于怎樣的原因他都會很開心。
卡尼亞斯拍拍他的臉:“先回去,在裏面等我。”
希德擡高腦袋,不讓他拍。
卡尼亞斯無奈:“請您先回去。”
高傲的聖子大人這才動了腿。他意猶未盡地看了眼艾伯特,一個人往花房走去。
卡尼亞斯走過艾伯特身邊。
“我已經将證據呈遞給校長。他對您很失望,已經聯系理事會,商讨是否保留您的學生會長一職。”
艾伯特:“你這麽做,希德·切爾特也會遭殃。”
卡尼亞斯笑起來:“那可不一定。”
論地位,光明聖子遠在帝國學院的校長之上,後者絕無處置他的權力。
而且,據他所知——
那位校長和老爹是舊相識,對于每一任光明聖子都很親近。甚至讓聖子在正式就職前進入帝國學院就讀的法案,也是他數十年前,在議會上向老皇帝提出來的。
“那位先生最近給了我暗示,理事會對于您的中飽私囊頗為不滿,想換一換學生會長與五年級級長的人選。”卡尼亞斯收起了笑,雲淡風輕地說,“自然,一個學院的職位換不了多貴重的東西。但您若是為了一點小事失去這兩個頭銜,公爵與夫人應該也會對您有所意見。”
那是當然的!
艾伯特咬牙切齒。
切爾特公爵與夫人自出生起便對他給予厚望。他不敢讓雙親失望,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奪得帝國學院的學生會席位,以摘得新生代領頭羊的頭銜。
不但如此……他還得容忍莉茜雅與二皇子的背叛,并且叫他小時候放在掌心上寵愛的妹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一個地位卑賤的女人談情說愛。
如果不是為了切爾特家族的榮耀與父母的期許,他也不會活得那麽窩囊。
艾伯特深吸一口氣,多年的忍功使他鎮定下來,冷靜思考。
希德·切爾特從府邸裏搬出去,并不是件壞事。
卡尼亞斯對付極左之黨已經有了經驗,他會成為希德·切爾特身邊的有力護衛;何況縱使卡尼亞斯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從父主手上奪走他的祭品。
艾伯特努力說服着自己,挺起胸膛,擡起下颌,使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麽頹廢。
随他冷淡地說:“您請便。”
卡尼亞斯靜靜等着艾伯特離開小徑。
希德·切爾特不想跟着他去深淵,他有些失望,但也不會強迫。
他的男孩向往普通人類的生活,那騎士就得在旁邊陪着。
給他自由,給他鋪路。
卡尼亞斯回到植物花房時,維拉正出神地看窗外。辣椒花往卡尼亞斯身上拍打着枝杈,維拉聽到聲音,叫魔植将它們的利器收好。
希德坐在一張遠處的木椅上。他被一群跳着舞的滿月藤圍繞,膝蓋上是被維拉灌了十瓶強力嘔吐劑、吐到昏迷的托比。他正操縱光明元素替兔子修複被胃酸泡得潰瘍的食道,顯然沒有注意到卡尼亞斯悄悄走進來。
維拉:“我聽到了。”
卡尼亞斯将門阖上。維拉打了個響指,一束牽牛花從門外的小徑鑽出來,幽幽地伸過縫隙,來到她面前。
這是植物系主任的傳聲筒。魔法牽牛花遍布校園的每個角落,将學生們私底下有關于維拉的壞話全部送到她耳邊。
“我看着殿下那麽多年,有許多向他獻殷勤的人,他身邊從不缺別有用心的家夥。你也知道,你們的級長對他并不好,切爾特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維拉說,“但你是第一個敢和艾伯特嗆聲的。”
這是系主任女士頭一次和卡尼亞斯和顏悅色地談話。
卡尼亞斯凝視着光明聖子的方向:“我希望成為他的騎士長,但他不大願意。”
“他不是不相信你,他是為了你好。”維拉嘆了口氣,“大人曾經和我說過,他也許活不久。從那時起他變得沉默寡言。我不知道原因,他顯然是為了你的未來考慮。”
卡尼亞斯沉默一會兒,說:“我知道。”
他早就有了預感,所以他更加不會放棄。
明明在那個時候,希德朝他走過來了。
當時,他的小王子眼裏滿是星光。他的男孩從沒有放棄過活下來。
他沒有不救的借口。